为心中那个圣洁的期待，我把自己交给李白感叹的蜀道，忍受道路梗阻、塞车之苦，接受夏日骄阳的烤灼，疏懒、娇惯的身体在心惊肉跳中享受着久违的刺激。进入海螺沟，我们的司机就下岗了，被专门的山道车手取代，在乘客们大呼小叫之间，他却安之若素。
蒙蒙细雨迎接我们进驻二号营地。道路正在翻修、折腾，石料横七竖八，泥沙和着汩汩而下的泉水让人无处下脚。我们拖曳着沉重的行李在山间错落的木房群里寻找自己的卧室。藏族女服务员只顾提一串钥匙在前面猛走，偶尔回头看看狼狈的我们嗤嗤地发笑，高原红的脸蛋像林间的映山红。她们没有帮客人提行李的习惯，不惯你那毛病。她们费解这些人为什么来自找苦吃。
讨食的猕猴在窗前游弋，在过道的长廊上窜来窜去。餐厅的厨师们用扫帚粗暴地驱赶着这些吃白食的家伙。我把镜头对准壮硕的猴王。在外人面前丢了颜面又被镜头曝光，它龇牙咧嘴，摆出盛怒决斗的架势。我揣不透它的虚实，不想成为它攻击发泄的对象，匆忙间按几下快门，赶紧逃窜。
雨雾蒙蒙，不是天上降下来的，水的分子在天地间徜徉、舞蹈。空气是葱翠的，氤氲着森林的体味。山泉像被鞭打着，蹦跳湍急，还没汇入大渡河，先有了大渡河的声势。
简单的晚餐后，大家迫不及待地浸泡在露天温泉里，像鱼，游戏在滑润、惬意里。雪山如烛，林涛诵诗，猿啼鸟吟，体味四季在大山间和谐共处的妙境。
当地人说：贡嘎山是一座神山，真容难觅。朝阳加冕贡嘎山的金冠，更是让多少摄影人顶礼膜拜，一周一月地潜伏等待也在所不惜。我倦怠地从绿色的梦境里爬出来，在盘山路上游走、等待，等待云开日出的壮美。晨雾像操练的军阵，这一队刚刚过去，那一股又悄悄地跟进，这一团就要飘散了，那一旅又诡谲地从峡谷中异军突起，变换着阵势掩杀、袭扰。云是贡嘎山护驾的卫兵，雾是贡嘎山安寝的营帐，我的期待没有拨云见日的力量。直到大家催我上路，我才恋恋不舍地扣上镜头盖，别了金冠！
又在原始森林车行二十分钟，进入一岩洞，青苔丛生、滴水如雨。一活佛相貌堂堂，佛威天成，在灯火摇曳中念念有词，神秘而庄严。俗众如我者依次近前接受活佛摸顶、祈福，肃然起敬。幽洞中孓行摸索，迷幻、虔诚。出得洞来，方觉天高地实，余皆虚幻。
海螺沟冰川海拔2850米，是亚洲海拔最低的冰川，也是距城市最近、最年轻的冰川，面积23.2平方公里，贡嘎山是它的母亲。经年积雪的贡嘎山为冰川的形成提供了强大的后备军，冲下来的冰雪在两山相挟之间奋勇跳下，形成高1080米、宽1100米壮观的大冰雪瀑布，它相当于黄果树瀑布的15倍。遥遥望去，似飞流直下，喷云吐雾，实乃奇景。惊叹间忽闻轰轰然，脚下的大地也在震颤。我的第一反应是：地震了！远处的冰瀑布也随之崩塌。正在我们惊疑之间，导游说这是冰雪瀑布崩塌，由于冰的涌动、挤压造成的冰体冰崩，在春夏冰川活动剧烈的时节，一天冰崩可发生上千次，最多时一次垮塌下上百万立方米的冰体。
冰瀑布之下是14.4公里长的冰川，地质学称之为冰舌，冰舌的厚度可达120米。这条冰冷厚重的舌头伸向山谷，品尝着春色的鲜艳和芬芳。远远望去像火山岩浆在流动中冷却。冰舌因源源而下的冰流一直在伸长，但它的生长速度不能抵消融化的速度。冰舌每年以四米的速度在缩短，近年还有加速之势，多少年后，冰舌将收缩回山口。
为应对冰川的寒冷，我们穿着厚厚的冬衣，现在已是汗流浃背。其实冰川两岸树木葱茏，陡壁上星星般闪烁着耀眼的映山红，像红色的幽灵。雨林郁郁葱葱，在冰川的映衬下，有季节错位的奇异感觉。我们从陡峭的岩岸走下冰川，这是一条固体的河，保持着奔涌的姿势，是河的雕塑。只是，冰面上覆盖了土石，失去了晶莹剔透的冰川之美。
冰川上一条条罅隙，深不可测，融水汩汩，冰川正在融化。据说曾有一位游客落入冰川，所以现在加了限制带。溪流淙淙，汇入大渡河的咆哮。我真担心，那融冰的速度如许，冰川还能坚持多久呢？我似听到冰川在哭泣。人类的超速发展，以破坏环境为代价，我们真的从发展中感到幸福了吗？食品安全问题让我们面对入口的食物心惊肉跳，满街的臭气令人掩鼻，蓝天涂满尘埃，河流充满腐臭。我国已成为世界碳排放量第一大国，在冰川的哭啼中我们可以做些什么？
我们只能止步在冰川里，遥望冰瀑布。贡嘎山一直笼罩在彤云中，难以解脱。云团从山上冲下来，势如重兵压境，羁縻两峰之间，翻卷磅礴，轮番冲杀，尖兵偷袭，刺斜包抄，我的镜框收集它瞬息万变的表演。云是贡嘎山的卫士，那高傲的主峰岂是可以随便一见？不光是贡嘎山真容难见，现在连冰瀑布也没入云海了。继而，我们的周围已是迷雾漫漫，冰川已发出逐客令，我们只好带着遗憾返回了。
在回营的路上，有一处红石滩，到处都是红色的石头。鲜艳得炫目。它是由附着在石头上的红色原始藻类形成的，它是冰川地区特有地貌演绎的奇迹。它的颜色随着季节和天气的变化而演变，色泽深浅不同。红石滩是一幅幻化的仙境，有无穷无尽的绚丽色彩。有贪婪的人把红石头带走了，还没有到家石头就归于平常了。人不能把美攫为己有。
六亿年前，地球还是一个冰球，零下五十度的寒冷把地球包裹得严严实实，那是个冰清玉洁的世界。火山的喷发帮了地球的忙，打破寒冷的一统天下，使地球凉热有时，四季分明，万物勃发。如今冰川是人类赖以生存最珍贵而有限的资源，是江河的母亲。一旦地球的温室效应加剧，地球温度升高，冰川消失的速度将进一步加快，人类将面对一系列生存的严峻挑战。
据统计，1932以来，国内外共有29支登山队、169人次攀登贡嘎山，登顶者仅23人次，有21人长眠在这冰清玉洁的世界。所以说贡嘎山是海拔七千米级的山峰里最难攀登、最危险的一座山峰。
我没有摄到贡嘎山的金冠和银冠，冰川上的浮土减弱了晶莹的亮色，和我来之前的想象相去甚远。生活就是由一个个遗憾组成的，小学时赶上“文革”的浩劫，耽误了十年的青春，考上大学没能进入自己理想的学校，工作了坎坎坷坷，漂泊，没有理想的收入，生活是由一个个不完美构成的。也正是这些不完美和遗憾给我们继续探索和前进的动力，催促我们前行。
理想的世界永远在下一站。
2011年8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