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宜昌出发北上，一路山势险峻，重峦叠翠，怪石嶙峋，绝壁成屏。两边的大山把一条弯弯曲曲的山路挤得窄窄的，一不留神，它还要来个回环弯，以躲避巨石、深壑。坐在车上提心吊胆，头顶嶙峋的岩石好像就要冲进车窗撞你的脑袋，人在车里会下意识地歪头躲避。左摇右晃，前仰后合，像坐碰碰车。在一个上坡的急转弯处，一辆货车扭不转庞大的身躯，摔掉了沉重的货物，倾斜在那里。急也没用了，等吧。好在路旁的一棵棵野樱桃举着满树硕果招摇诱惑，让我们焦躁的心平复下来，使等待有了野趣。
就这样走走停停，来到兴山县宝坪村已是下午六点，夕光里的荆山楚水更加瑰丽妖娆。山势巍峨，苍翠镀金，半山中零星的人家炊烟袅袅，像海带在大海中飘摇。茂林修竹，柳烟黛色，田园诗般的意境。难怪称宝坪，在这样群峰奔走、山势陡立的山腰里觅得那么一块坪实属至宝，别处的村户都零零星星地散在山腰里，只有宝坪村百十户成村成落。一条清澈的香溪在宝坪下欢快地奔流，不改两千年前的活泼蕴意。绿水青山曾养育一位千秋传诵的美人——王昭君。
史书对王昭君身世记载寥寥，只说她出身“良家子”，所谓良家子，据史书解释应非“医、巫、商贾、百工”。当地人坚持说昭君的父亲王襄是个官吏。是信历史还是信传说？没有考证不好断言，这也许是后人美好的愿望吧。昭君乳名皓月，字嫱，通曲艺，从小娇美脱俗，说明她的家境应属殷实。少女王嫱之美名如春风誉满乡里，美是故事的起点，这是她的幸呢还是不幸？
雄伟的汉式建筑，雕梁画栋，长廊宏阔，这应是后人的缅怀之作，它不属于昭君，即便其父真是官吏也无此气派。只有一口楠木水井，曾映照过昭君的倩影，两千多年了，井中的那段楠木不朽，井水不枯，水仍清冽幽香，努力续存着历史的味道。香溪从昭君村前绕过，欢快地奔腾，清澈见底，它曾录下昭君缒衣声声，抚摸过她的秀发，还有她的嬉笑，她的十六岁的倩影还令香溪激动着。
昭君的十六岁是快乐的，天赋婵娟之美，又兼曲艺诗书。如果没有汉元帝的那纸征召，她会和村里的姐妹们一样，嫁个好人家，完成波澜不惊的人生之旅，寿终正寝，与山同眠。然而，因为帝王的意志，她的一生风云变幻，波澜壮阔。
中国的皇帝之于性，都有近乎变态的不能餍足，三宫六院七十二嫔妃，尽览天下春色，恨不能天下的女人都怀上他的“龙种”。而他视这些女人只当一个工具，一个物件，有时又做为一个礼品。王昭君不幸成为其中的一个。
北方的匈奴自秦汉以来，一直是中原的心腹之患。汉元帝时，匈奴内部分裂成数支，已渐式微。呼韩邪单于被其兄打败，走投无路，于公元前33年向汉朝求救。汉朝即便不趁人之危，各个击破，也大可不必以和亲媾和。然而，对于汉元帝，番邦称臣，天赐良机，何吝送几个宫女？又不是亲骨肉。开国皇帝刘邦以三十二万之众北征匈奴，尚有白登山七日之围，最后还不是以美女计解围？
中国历史上每当兵锋无力，男人颓靡，总是拉过女人去媾和。越王勾践为吴王所败，自己去卧薪尝胆也就罢了，又献夫差西施这个尤物。一旦大功告成，却急着将西施沉于江底。历史上西施的去向有多种说法，我倒倾向于沉江之说，因为西施的存在反衬着勾践的耻辱，西施的消亡才能平复他心中的隐痛。在漫漫的中国历史长河中，多少女人充当了这样的悲剧角色、政治牺牲品。就连窃国大盗袁世凯也深谙此道，把这一政治把戏玩得烂熟，用女人摆平了多股政治势力，以使自己做几日皇帝梦。这是女人的不幸，这更是男人的悲哀！
宫中的陈规戒律、繁琐礼数、尔虞我诈、勾心斗角令昭君窒息。她对汉元帝从入宫时的期待到失望，再到数年后的绝望。她对自己年华一寸寸地消逝感到了危机，对将青春筑成帝王的祭坛她心有不甘。她是有才情、有见识、有思想的宫女，宁可远走胡地，也不想困死宫中。这是昭君的远见卓识。在后宫的倾轧中，要么你如武则天、吕后、慈禧的诡诈阴险，心狠手辣，踩着别人甚至亲骨肉的尸体享受荣华富贵、权高无尚；要么你只能在秋虫哀鸣，冷雨敲窗，孤灯寒裘中慢慢地枯萎。呼韩邪单于的求亲为昭君创造了一个冲出牢笼的机会，昭君不能放过。
汉元帝为呼韩邪单于送行，眼前那个云鬟雾鬓、袅袅婷婷，如空谷幽兰的女子让宫廷生辉，让汉元帝痛惜自己失去一个秀色可餐的绝世美人。他把恼恨发泄在宫廷画师毛延寿身上，这可怜的画师，为了钱财丢了小命，成了后人的反面教材。“日理万机”的皇帝连挑选宠幸对象还要让人画了像交上去审批，也真难为他，画像终非真人，神采最难描画。宫廷之中，藏污纳垢，罪恶昭彰，弄权贪赃的又岂止一个毛延寿，你皇帝杀得过来吗？只是王嫱吃了不送礼的亏。我想，那默默无闻的宫女中还会遗落多少个王嫱？
帝王都有一副铁石心肠，即便原来“人心是肉长的”，也会钙化成坚冰。为了自己的天下，无所不用其极，包括杀兄弑父。即便昭君被元帝宠幸了，就能恩爱永远吗，君不见“金屋藏娇”的阿娇，最后不也是在冷宫中以泪洗面？
《昭君出塞》是一出宏大的画卷，反映昭君当时出笼之鸟的心情。憧憬自由，又有恩爱的呼韩邪单于殷勤伺候。她在马上弹奏《出塞曲》，有“落雁”的佳话。我想，落雁不一定因为曲调的哀婉，胡天冰雪，飞雁南渡，饥寒力竭而坠落也是有的，后人也不必细细研磨附会。
昭君从香溪走来，从此开始了漫漫不归路，终点在大漠的青冢。中间的爱恨情仇、喜怒哀乐、忧思怅惋谁能体味？她有过恩爱，有过自由，也有为胡汉和平的运筹。昭君出塞之后，有过半个多世纪的胡汉和平。这是历史的机缘，也是昭君的伟大贡献。人的短暂一生，能做成一两件对国家有益的事已属不易，化干戈为玉帛，为和平建功立业，胜过战场上马革裹尸。汉军将士应该感到羞辱，让一个弱女子出塞以罢刀兵。
然而，浩浩大漠，风沙塞路，羯膻为味，毡裘为衣，冰霜凛凛，异域蛮语，对于一个弱女子，她一定思念自己的亲人，梦中追思香溪、宝坪村和荆山楚水，这是人之常情。茫茫漠北无乡音，只能长歌当哭。还有多少我们难以想象的磨难？
呼韩邪单于死后，按照胡人的习俗，她需下嫁呼韩邪单于长子。汉人视此为乱伦！受儒家思想影响的昭君，必视此种尴尬为耻辱，是不能承受之重。
史书中有明确记载，她曾向汉庭传书要求回归，回到生她的宝坪村，回到生她养她的荆山楚水，这是她迫切的意愿。皇帝还是让她“从胡礼”，把她最后回归的路堵死了。当听到这样的安排，她心中的怅惘、绝望可想而知，她已经走不出这片胡天荒漠，横亘在中间的不光是大漠戈壁，还有不能逾越的死寂的皇权。
昭君只活了三十几岁，生有一男两女，她被赐予宁胡阏氏，是对其对胡汉和平贡献的肯定。呼和浩特市城南不远处，有一座高高的昭君墓，被称为青冢。我曾经去过，一座青冢突兀地矗立在大草原上，非常触目。历代文人骚客留下许多凭吊的诗句。一块墓碑上刻有：“一身归朔漠，数代靖兵戎。若以功名论，几与卫霍同。”青冢在朔漠胡天里矗成一座雕像，这是匈奴人对她所作贡献的纪念，胡人奉昭君为神。
群山万壑赴荆门，生长明妃尚有村。
一去紫台连朔漠，独留青冢向黄昏。
画图省识春风面，环佩空归月夜魂。
千载琵琶作胡语，分明怨恨曲中论。
写王昭君的诗浩如烟海，我最爱杜甫的这一首，句句有史，字字蕴情，深沉幽怨。寥寥数语囊括一幅历史画卷，可称史诗。
昭君之后，宝坪村已称昭君村。该村现仍多为王姓，都说是昭君家族的后人。昭君走后，直至清代，在漫长的封建社会里，昭君村和附近许多村子保留着一种习俗：谁家生女孩，小时候要用艾蒿火烫烧面部，以留下疤痕，毁其美，以避昭君前车之辙。这是老百姓的选择，皇家荣华富贵、和亲国策、千古留芳与百姓何关？高高的帝王与草民即便不是水火，也是风马牛不相及，即便是兴盛的唐朝、康乾盛世，也无非皇帝的国库里多堆了些银两，而老百姓过的生活还是：康熙，康熙，吃糠喝稀。
这里老百姓流传着一句俗语：“吃的是洋芋果，烤的是疙瘩火，喝的是苞谷酒，皇帝老儿不如我。”花开花落，四季更迭，一代一代，百姓自有自己的幸福和快乐观，没有那么多宏愿大志，合家团聚、安稳平和就好，而这简单的愿望很多时候也成为奢望。
百姓怀念昭君，却不希望重复她的命运。
汉家秦地月，流影照明妃。
一上玉关道，天涯去不归。
天色已晚。想起李白的诗，我的心境也有些暗淡、落寞。我们必须尽快赶路了，前面那条路，正是当年昭君远行之路，很漫长。
2011年5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