团结大学以前的校办主任，也就是外号“马大茶缸”、与孟辊差不多同一个月去逝的马泽清，手里握着一把大蒲扇，站在孟辊老厨师的后面，使劲给他扇凉。“马大茶缸”干这个显然不太在行，脸上老是打出一副官腔，因此扇子不是远便是近，不是凉风不够，就是扇子沿碰到孟老厨师长的后背。这就使得老孟头很不高兴。他手里拎着大铁铲，不方便下手，便不时回身踹“马大茶缸”一脚。“马大茶缸”挨踹后，虽然呻吟几下，却不敢抱怨，仍旧努力地摇着扇子。另外一位厨师，看起来像是孟辊的徒弟，他似乎实在看不上马清泽的摇扇水平，在他就要结束这一轮摇扇的时候，抡起一个洗锅用的竹制刷把，连着给了他好几刷把。“马大茶缸”挨打后，竟然像个女人似的抽泣起来，并蹲在一旁扯起衣服的前襟擦拭泪水。
外面，随着一阵“嘚嘚嘚”的马蹄声，路上过来一匹马和两个行人。马上端坐一人，中等身材，穿着宋朝武官服，背上背着一个筒状的东西。马屁股后面跟着两人，穿着显然是兵丁的简易粗布衣服，而且每人手中都拖着一条棍子。侍郎觉得其中一人面熟悉，定睛一看，原来此人是团结大学以前的院长（那时候团结大学还没有改成大学，叫团结学院），当时人们习惯称他“院长老大”。再看看那个骑在马上的人，原来不是别人，正是团结大学历史上最好的一任保卫部长杨威。杨威似乎是发现了什么情况，腿上一用劲，那马便小跑起来，“嘚嘚嘚”的声音也变得更为急促。马屁股后面的两人也撒开脚丫子快跑起来。他们手中的棍子也不再是提着，而是放到肩上扛了起来。
侍郎随着这支三人巡逻队来到一个喧嚣的地方，也就是团结大学老图书馆前面的空地上。那儿密密麻麻围了一堆人，有的吵嚷，有的看热闹，有的东游西荡。杨威下了马，查看动静，他的两名随从，则亦步亦趋，提棍待命，同时警惕地四下张望。他们手里的棍子上有一个类似商标的闪亮的小方块，侍郎仔细一看，它们分别叫“齐眉棍”和“沙威棒”，好像是古时候中国人用过的执法器具。
侍郎正巧站在“院长老大”的旁边。他发现，“院长老大”正一边执勤，一边盯着他打量，眼里完全没有他在世时的放肆和傲慢，相反，倒是，是充满了卑怯和顺从，显现出交流的欲望。侍郎于是问他：“这儿发生什么事了？”
“报告，”“院长老大”一手扶着手中的齐眉棍，一手叉着腰，恭恭敬敬地说：“正常的学术争吵。您是新来的吧？”
侍郎如坠雾里，不明白这跟学术争吵有什么关系。同时他也想再次试验一下“院长老大”是否真的能够以礼待人，继续问道：“学术争吵为什么是这样啊？我觉得他们站在那里，像是在练什么气功。”
“没错，这就是学术争吵，”“院长老大”说，“这是非常专业的学术争吵。您一定是新来的，觉得新鲜。”
侍郎往前走了几步，进入到人群中。这里面大都是熟人。一些人尽管叫不出名字，但他们以前就生活在团结大学的院子里。这些人三个一群，五个一伙，人人手里都拎着一个竹筒似的东西，往往是互相对视一会儿，看不顺眼，便举起那筒儿，朝对方吹气，对方呢，自然也是用同样的方法回敬。吹气的人中有一对一吹的，有二对二吹的，也有三对三吹的，还有三对四、五对二这样数量不等而吹的。侍郎在这吹气阵中穿行了一会儿，居然看到了几位同事──第八系最近二十年去逝的教授和副教授们。他们大多数死于六、七十岁，也有在阳间活到八十多岁的，还有五十多数就前来报到的。
他看到，这些人正以文俊和车斗两人为中心在对峙，准备要互相吹气。文俊退休前是第八系名头最响的教授，是从着名的B大学调到团结大学的，而车斗自上大学起就一直在团结大学。两人所致力的都是同一个专业的同一个领域。文俊讲起课来神采飞扬、引经据典，加之通晓英语，同一个问题他往往会旁征博引，从中国讲到外国，为了说明这些引证的出处，他还会带上一大堆书到课堂上（他的一个研究生充当他的助手，每次都提着一大口袋图书）；而车斗教授呢，此人生得器宇轩昂，一表人才，上课什么也不带，只凭一支粉笔，便能讲得满堂生辉，往往是把最深奥的问题用最简洁的语言讲出来，而且他书法功底深厚，写得一手好字，一口普通话也是字正腔圆，常常让学生有余音绕梁之感。
两人都是学生公认的好老师。但有一次系里开会的时候，两人会间休息时到楼道上抽烟，因为文俊向车斗借了个火，还火的时候，他把香烟燃着的那头递给了车斗，两人从此就结下了梁子，见面再也不主动打招呼。谁都不肯主动开口，因为双方都认为主动开口会处于下风。不久，两人就开始挖掘对方的软处，文俊说，自己的几本专着已在国内学术界处于领先地位，而车斗说，自己的全部精力都放在授课上，对写书的态度极为严谨，没有称得上精辟的观点，宁愿不出书，更不会像有些人那样，喜欢以数量取胜。
因为两人都是教授，都有决定职称的投票权，所以第八系的老师们逐渐分成两派，一派追随以文俊为代表的“科研致胜派”，另一派追随以车斗为首的“上课实力派”。他们从五十二岁交恶，一直干到六十出头，最后的结局是：文俊硬是凭借一己之力，没让车斗当上博导，而车斗呢，也不示弱，通过自己一位手握重权的师弟获得一个国家级项目之后，死活也不要文俊的人马参加。两人本来想指挥自己的弟子、追随者一直斗下去，斗它到九十岁、一百岁，不料两人都福缘浅薄，在退休没几年、还带着研究生的情况下，几乎是前后脚奔赴黄泉。他们两人斗得正欢的时候，侍郎正热心班主任工作，不被视为有研究前途的人，所以与两派都无瓜葛。这使得侍郎眼下看着他们两人相斗，得以完全站在旁观者和局外人的立场。
根据吹筒上的一些标识，侍郎发现，决定吹者气流大小的，既有职称、职务、评上教授的年龄这些表面上的玩意，也有学术功底、人品、艺术修养、身体素质等，吹筒上分门别类，刻得清清楚楚。以文俊和车斗这两拨人而论，有的气流充足，吹得相当从容，而有的气流虚弱，吹得颇为费劲。
“这可比躲在暗地里使绊子强多了！”侍郎感叹了一声。看到文俊和车斗两伙人只顾朝对方吹气，顾上不理睬自己，侍郎暂时走开了。
前面有两个人正在单打独斗，而其中那个瘦子他认得，是三十多年前与他一同在团结大学的筒子楼里居住过的“爱干净”，团结大学音乐系的教授，而他的对手，正是他在阳间不共戴天的仇敌，与他同系的“胡子拉碴教授”。“爱干净”是有名的洁癖，从来不与人握手，做饭时所有的蔬菜都要用盐水反复冲洗浸泡。从分配到团结大学那一天起，“爱干净”就看不惯“胡子拉碴”。“爱干净”怎么也想象不出，一个邋里邋遢的人怎么可能跟他一样，同样从事作曲这一行。他们两人一见面就吵架。更要命的是，他们两人都找到了自己的靠山，而这两位靠山作为音乐界举足轻重的人物，也是水火不容，常常在江湖上闹得风生水起。据说“爱干净”和“胡子拉碴”每每快敌不过对方的时候，都会跑到靠山那里讨点计策，回来后重整旗鼓。不过眼下，他们的靠山不见身影，两人也没有帮手。侍郎熟悉“爱干净”的姿式和神态，发现他和以前一模一样。
侍郎想给他带给个信，说他儿子正因为分房的事与团结大学干仗，就不假思索地挤过去，从后面拍拍“爱干净”的肩膀，说：“爱教授，您儿子正与房管科干得热火朝天呢！学校认为他是初级职称，只能买六十平米的房子，他认为自己应该是中级职称，应该买九十来平米的！”
“爱干净”回头望了一眼，说：“侍郎副教授你来得正好啊！你给评评理，像他这种满脸猥琐的人也能从事艺术？单凭这一点他就不配当教授！这事我反映了许多年，一直没人做主，侍郎副教授你来评评这个理！”
“既然你觉得自己比他强，那就用气流吹倒他，让他不得翻身。弱者才请人评理啊！”侍郎说。想以前，还在团结大学阳间的时候，侍郎因为人善良正派，常常被人拉入纠纷中评理，现在他忽然有了省悟，觉得那样十分无聊。可以设想，教授们一向喜欢争斗，但要是让他们真正动手打起来，肯定两败俱伤，而且很多人根本就不敢动手，吹气多好啊！不伤筋骨，无关性命，却可以分出高下，实在是一项伟大的发明。很可惜自己不能再回到阳间，不然，他一定会回去推广这一做法，并把它当作一项课题进行研究。没准儿还能因此创立一个热门学科呢！那样一来晋升教授肯定不在话下。所以他继续兴致盎然地观战。
在这场吹气战中，最为轰轰烈烈的是团结大学的两大泰斗之间的战斗。两人都是国内团结学的代表人物，而且在阳间活得很久（都超过了九十岁），桃李满天下。有很长一段时间，这两人就是团结大学学术的代表，无论对外宣传还给自己的老师们鼓气，学校总是首先要提到他们两位。他们在世的时候，一人被称作“金先生”，另一人被称作“夏先生”。
现在，金先生和夏先生仿佛就跟事先约好了似的，各自挑了七名弟子及追随者，面对面站成两排，互相朝对方吹气。两人由于师承不同，斗法也不同，其中，金先生一派号称正宗“法兰克福”学派，操的吹筒件件不凡，既有纯铜的、不锈钢的、水晶的，也有黄金的、白玉的，而夏先生一派，号称“田野”学派，操的是清一色的竹筒。也许是因为老帅亲自督阵，两派的七名选手都十分卖力，一个个腮帮子鼓得跟气球似的，有的吹得胡子都直竖起来，眼珠子也仿佛要掉下来似的。
从声势上来看，金先生一派吹具精良，气流充足，已经略占上风，但就在众人纷纷闪避，以免气流伤着自己的时候，那边，白发苍苍的夏老先生令旗一挥，七名吹手先摆一字长蛇阵，再摆北斗七星阵，转瞬间将金先生一派吹得东倒西歪，眼看就要随风飘散。那金老先生看来不愿袖手旁观，只见他双手合十，嘴角翕动，叽哩呱啦地念起了词儿来，也不知道是咒语呢还是号子。随着这些词儿，他手下七将更加卖命，纷纷拿出了吃奶的劲，很快稳住阵脚，与对方僵持起来，一时间难分高下。再看那夏老先生，他既不念词，也不呐喊助威，而是一个劲地对周围观战的人说：“大家看见了啊？他们违规，抄袭！违规，抄袭！”
这时，保卫部长杨威忽然杀到了，他高喊一声：“行了，你们就别斗了！”
说着，他取下他身上那个跨着的筒状的东西，伸手在上面一拍，一股强大的气流顿时冲将出来，所到之处，一拔拔正交织在一起的对手几乎立刻阵脚大乱，站立不稳，气筒也难以凑到嘴边，只得悻悻而退。实在还不解气的，只能互相谩骂。原来杨威身上这玩意是专门用于调解教授间争斗的，类似阳间的灭火器。杨威的两名随从花哨地舞起他们的齐眉棍、沙威棒，准备处罚那些不听劝阻的人。尤其“院长老大”，更是呲牙咧嘴，巴不得立刻上前朝谁抡上几棍。
但是这三位执法者在金先生和夏先生那两派面前碰了壁。他们根本不理睬杨威的喊话，同时竟然还能抵挡得住他喷出的那股气流。不肖说，金、夏二位手下尽是高手，虽然身材有胖有瘦、有高有矮，但个个功底浓厚、身怀绝技，以至杨威弄出的那一股在别处所向披靡的气流，到了这儿，仿佛遇到一堵铜墙似的，顺着这些人的气场翻上去，消失在空中。
杨威感觉遇到了挑战，甩下外套，在原地蹲了个马步，运足起气来操作他那个机器，“院长老大”和他的同伴也抖抖精神，左齐眉，右沙威，舞得呼呼生风，就像两只出笼的猛虎，朝吹者扑过去，抡圆了棍子就打，可每次，他们的棍子落到半空就被弹了回去，震得两人虎口出血，“嗷嗷”地嚎个不已。
这一来可乐坏了那些观战的，每个人都生怕看丢一眼，目不转睛地盯着这场恶战。这些人大都是那些无门无派或者老实巴交者，他们无缘加入那些有名的人门下，只能围在这儿当看客。他们有的加油，有的起哄的，还有的傻里傻气、十分入神地只顾观看。
“行了，先生们！”从空中传来一声干脆、威风凛凛的喝斥声，紧接着，又传来什么硬物杵在地上发出的“卟”的一声。这声音仿佛有某种魔力似的，正在酣斗的金先生和夏先生的两拔人马立刻收起各自的吹筒，灰溜溜地散在一旁。他们的两位掌门，虽然看起来有所不甘，但也露出服从的样子，任凭各自的七位门偃旗息鼓；随即，他们离开刚才指挥战斗的显目位置，混入人群之中。
观战的鬼们四散开来，做工的做工，做研究的做研究，教书的赶往教室，读早书的各自翻开书本。不一会儿，屋子里亮起灯光，树荫下传出读书声，石桌上有人挥毫泼墨，运动场上白衫飘动，有人打起了太极拳。
路旁一个一人高的花坛上，一个面容清癯、拄着一根拐杖的老头若有所思地看着人群。刚才那一声就是他发出的，那“卟”的一声则来自他用拐杖杵地而出。此人不是别人，正是团结大学很多年以前的领导人。侍郎认得他，而且跟他有过多次交流，每次都称他为“老领导”。也不知道这称呼是怎么传下来的，反正，侍郎感到自己从一开始就跟着别人这么叫他。那时候，团结大学还叫团结学院，院子里的学生也不像现在这么多，只有三千多人，所以这个拄着拐杖的老头儿总是很显眼。据说老头儿上过大学，后来当了军人，曾经做过陈元帅的秘书，在“文革”中被红卫兵打瘸了一条腿。他是那种看一眼就让人觉得可以信任的人，虽然个子不高，却有一种令人一种肃然起敬的气质。
侍郎还记得，有一次，学生食堂正在吃饭的高峰，忽然乱了套，上千人吵嚷着挤向几个售饭窗口，简直就跟抢劫似的。菜饭洒得满地都是，装菜的大铝盆被踢翻在地，厨师们（那时候的厨师还都是有正规编制的工人和干部），尽管平时凶神恶煞，但在这种混乱局面之下，也都傻了眼，紧张地捏着菜勺，生怕因为招惹了处于狂怒之下的学生而遭受一顿乱揍。然后赶去了几位一号楼的干部，但控制不了这局面。伙食科长出来维持秩序，却被砸了几个馒头。这时老头儿赶来了。他让人把他扶到一张桌子上，然后他挥起拐杖往下一杵，吹了几声下面人递给他的一只哨子，一声断喝：“同学们，你们要干什么？”全场立刻乌鸦雀无声──然而同样是这只哨子，刚才一位老师和伙食科长也同样吹过。然后老头儿就站在那桌子上训话。令人惊讶的是，他讲话的时候竟然没有一个学生敢随便走动。学生们就那么端着碗听着，然后恢复了秩序。那天侍郎正好在食堂吃饭，目睹了这一切。
现在，看到老头儿仍旧以当年那种姿式站在那里，侍郎感到说不出的亲热，立刻高喊一声：“老领导！”然后他朝老头儿小跑过去。
“原来是侍郎啊？你这么年轻就来这儿报到了？”“老领导”看到侍郎来到他的前面，连忙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