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童年非常快乐，而且被母亲无比娇宠，母亲的爱和照拂，像是厚沉沉的丝绒帷幔，把现实的崎岖丑恶与不平坦隔绝在外，里面的世界柔和温馨，充满玫瑰花跟牛奶糖的香甜。姑姑的恶毒，不过像是偶尔窗户没关牢扑进来的怪风，掀起一点点窗帘，砸碎了一样精巧的玩意儿（比方说，我的自我认知），跟后来我必须面对的苦难相比，这简直不算什么。
丧失了母亲的庇荫，我觉得自己像是被扯出壳子的寄居蟹，柔软、毫无武装，被扔进大海里去自生自灭。
在努力挣扎求生之余，我学习得一日比一日强悍，逐步累积起自信心，把别人恶意击碎的自我一片片捡起来粘好，打磨光亮，伤痕渐渐泯灭，到最后疮疤反而变成像是造旧的美丽斑纹一样。既然死不去，就得活下来，而且还要痛快、热闹、灿烂地活着。别人想我受伤、痛苦、委屈？对不住，我可不接受安排。
妈妈非常会做人，非常识大体，她不是没有看到姑姑捏我的脸，养青蛙的大缸就在厨房的窗下，不会完全不知不觉。可是那是她丈夫的妹妹，得罪不起，也不愿意得罪，明知爱女受欺，为了不引起纠纷，顾全大局，只得忍心让孩子受罪。
台湾人讲究礼数，仅仅得个表面的和谐，即使里子烂光了，也得维持住金玉其外。身受其害以后，我完全走到另外一边去。我并不是不懂得做人，拿我笼络客户那套出来，谁都哄得转，但是我不乐意。
老娘自己吃自己的饭，对亲戚、邻居、旁人的评价视若无睹，别人夸赞还是批评，只要不影响我的生计，统统当他唱山歌，完全不予理会。
人只有在矮檐下方须低头，如果我情愿淋雨，何须俯首。
我崇拜且热爱母亲，数十年如一日。可是我虽然出于她，却不是她，我就不会为了维持丈夫的体面或是夫家的和乐，由着旁人恶搞我的孩子。老法家的亲戚胆敢动一动手试试看，我可不只会骂街而已。
我甚至于不容许夫家的长辈干预我如何教育小孩。经验告诉我，大人只是年龄稍长，明白的道理未必多过育婴书籍，我生我养我教，孩子做错什么事情，我自己会关上门大力责打，不劳看戏不付钱的观众多事，毫不介意地承担无礼、泼辣、放肆等种种丑名，完全没有所谓古中国温柔婉转的传统吧。
老法听我讲完这个故事颇不以为然，觉得我对姑姑的诅咒甚是刻薄，也很不同意我批评他老婆丑。“我觉得你很好看，不化妆更漂，你以为我会自己跑去跟丑女搭讪还拼命追求她达三年之久吗？太侮辱我的品位了。”
我怡然不为所动。“你性幻想的对象是朱丽叶毕诺许耶，哪有品位可言？”
“你……”老法气结，“朱丽叶毕诺许有什么不好？”
我挺着肚子，慢慢晃啊晃到安全距离之外，才开始诋毁他心目中的“性感女神”，老法气得半死以后回嘴：“你自己还不是品位怪异，喜欢史恩康纳莱那种老头！”
“阿伯，所以我才会嫁给你啊。”
一箭命中红心，这一仗零比三，老法惨遭KO。他气呼呼地走过来大力拍我的屁股一把，恼羞成怒：“女人！还不快滚进厨房给我倒杯威士忌来！”
我笑了，顶着圆滚滚的肚子，像企鹅一样左摇右晃地进厨房去了。
容貌的美丽或者丑陋是天生的，也许没有得挑拣（其实也不一定，医学进步，还可以去整形后天弥补），但是要怎么样面对，怎么样去活自己的人生，选择权绝对可以掌握在自己手里。这个世界上，有太多喜欢侮辱别人以满足自己的变态。有太多发表毫无根据、不负责任评论的怪咖。有太多折磨弱小以补偿自己哪里欠妥的贱人。是以每个人都应该培养起自信心，至少要知道，不管你怎么优秀完美，总是有人喜欢胡说八道，任性恣意地批评他们不懂得的人、事、物，或是纯粹捏造虚构，以伤害别人为乐。
人家讲你什么难听话，不表示你就是他们说得那么糟糕。被骂作婊子，可不必因此张开大腿做生意。人家说你丑，笑话，这世界上有各式各样的美，他拿什么标准来评断你？嘴巴长在他人身上，我们无法控制他说什么或是不说什么，可是我们总可以决定，自己要不要听进耳里吧。
被恶意伤害，不一定是你做了什么，但一定是对方无良，所以更要坚强起来，大声告诉自己：不——是——我——的——错！
我花了几乎二十年，承担着毫无必要的自卑感，直到成年以后，才逐渐培养出自尊、自信、自我。即使有丈夫大力褒扬，我仍然不觉得自己有啥好看，但是，我很确知自己容貌、体态以外的优点，而且很脚踏实地地过着自己选择的生活。
青春转瞬即逝，肉体的美不会持续到永远，但是精神的安宁、稳定、快乐则是恒久的。
现在如果让我碰到神仙，我只希望全家都健康平安，有生之年不要碰到战乱。如果有钱当然很好，可以买有游泳池的大房子，多生几个小孩，吵吵闹闹、忙得不可开交地过日子。但是我已经不再想要任何人的美貌了，我喜欢我自己的样子，即使不完美，即使躯壳老旧皱巴，那是我的，独一无二，别无分号，世界上有几亿个美女，可是，只有一个我。
与其长得像关×琳、李×欣、刘×玲一样美，我情愿要求有得睡。我已经很久没有睡过安稳的一觉，一次能够睡六个小时不间断，居然觉得皇恩大赦，眼看着糖果妹即将出生，我更别想有得睡觉了。
美丽的容貌像钻石，吃好穿暖睡饱以后才有闲暇欣赏，像现在这样累个贼死，再美都没有用啦。
再说，红颜多薄命，我还是福福泰泰地当黑山姥姥吧，祸害才可以遗千年啊，我还想多折磨老法几年咧，呵呵。
钢琴老师
小时候不知道为什么，非常想要学钢琴。也许是因为我父母长年在家里面放古典音乐，潜移默化，日子有功。还是看过画报上某个女明星居家访问：“喜欢猫，嗜好是阅读跟看海。”
女明星穿着美丽飘逸的洋装站在钢琴边，看在年幼的我眼中，哗一下大惊小怪地惊艳起来，觉得好美丽、好仙女的样子。
不过我小时候是个孤寡的丑小鸭，并不是才艺美少女那一型，十分木讷，黄瘦呆板，越紧张就越是什么话也说不出来。我爸一次生气骂人。结果我呆笃笃一脸蠢相，看得他上火，开揍的时候就越打越狠。他越骂，我越害怕，更加什么也无由解释辩白，看起来于是更笨、更呆，我爸也就更火冒三丈，整个恶性循环下去。
有时候想到这些事情不免有点无奈，后来我出了名的伶牙俐齿、反应灵敏，骂人可以带脏字也可以不带脏字，引经据典可粗可精，当然不是什么值得骄傲的事情，可是想想当初温厚到蠢的可怜相，现在变成骂街的泼妇，也真是吊诡的发展。
可是我在我爹面前，始终就是沉默如金，多说多错，情愿三棍子打不出个屁来，也好过多嘴多舌惹火烧身。
所以这样呆笨的小孩居然开了金口，说想学钢琴，真是天方夜谭。莫说当时我几乎从不敢开口索讨什么，钢琴这玩意儿，就算今天，在我家也还是价钱高贵的东西，并不是说买就买的零碎物件，何况当年？
我爸一口就回绝，神经病，讨债吗？那么贵又那么巨大的东西，小孩闲话一句就买回家来？等一下小孩学两节课打退堂鼓了，钢琴拿来干什么好？是以毫不考虑就严厉拒绝。
妈妈安慰我，说事缓则圆，想要什么也得由得大人编列预算，断然不可能一开口就马上有（这一点跟我现在的家庭还是一模一样，想想很有点温柔的感伤）。我当然是没种去跟我爸继续拗，讨打不成？
也不敢跟我妈多说什么，免得她烦恼。可是怎么制止心之所欲？我坐在音响前面，听遍家里面所有的钢琴演奏唱片，额头抵着玻璃柜，屁股把冰凉的磨石子地板坐得暖乎乎，天天如此，再也不去跟大人讨什么。妈妈看在眼里，心就软了。
老爹深爱吾母，由妈妈去软求硬哄，很难不成功，最后我还是得到我想要的钢琴课程。不过让我学钢琴，并不等于家里会买钢琴，最开始的时候，老爹手工在木板上面刻画了琴键让我练习，妈妈看得直皱眉头，我的手指给木板上的小刺扎了数次之后，老爹在吾母的眼泪攻势之下让步，买了一个二手的山叶牌电子钢琴回来。
不是电子琴喔，长得很像教室里头上音乐课那种风琴，可以调整音量跟模仿乐器声音，有小提琴、竖琴，还有什么其他乐器我倒是忘记了，就是假假得很仿冒的那种乐声。用味精调出来的汤底，不是鸡架子、猪骨头老火熬出来的意思。
当然不喜欢。我喜欢真正的钢琴的声音，不是这种西贝货。可是已经给了琴，不感激涕零，还要嫌弃不是真的钢琴，找死。只得怏怏地收下来，老爹还因为我感激之情不够热忱而有点嘀咕，幸好我妈妈居中斡旋，不知感激的不孝女才不致又挨一顿臭揍。
启蒙的钢琴老师本来是在山叶教课，我跟她开始上了几星期之后，老师决定在家自己授徒，我也就跟着去老师家上课。她家恰好在学校跟我家之间，放学以后直接走路到老师家学钢琴。下课以后因为天色多半近晚，不叫我自己回家，由妈妈来接。
老师家小小的屋子里头住了一家五口，直立式的钢琴摆在从客厅走进老师房间那条走廊上，无遮无掩，只有珠珠门帘。墙的两边都是书柜，上面囤积了无数书本、杂物、纪念品、照片架子。钢琴顶上铺着手工钩织的蕾丝布，满地都是乐谱，当然少不了节拍器，还有一个贝多芬的半身石膏像。我们师生练琴，客厅传来老师的爸爸看电视的声音，或是老师的妈妈在厨房炒菜，锅铲砰砰当当，煎蛋或是煎鱼的香气传进来。有时候老师的弟、妹在房间争执，讲电话，各式各样的杂音，可是我们一点也不受干扰，继续弹拜尔练习曲。
也许是启蒙的记忆跟老师的家庭气氛结合在一起，我终生都认为钢琴应该是平易近人的东西，吃饱饭大家弹琴唱歌那样的情调，一种很生活化的乐器。老师一直觉得我手指无力，等到问明白了我家的琴是电子钢琴，老师默默地叹气，低低地自言自语：“唉，这怎么行呢？”
其实我也不敢照弹真正钢琴那样的力道去敲电子琴键盘，一次给我老子看见，抓下来不问情由就是一顿好打。电子钢琴的琴键底下是空的，要大声只需要把音量调大，我照弹钢琴的力道去弹琴，敲得琴键嗒嗒响，我老子怒我不惜物，“这样大力是想把琴敲坏了我会买个新的回来？不要做梦了。”
琴老师（很巧，她的芳名里面就有个琴字）默默地听完，没再说什么。等妈妈来接我下课时，老师留妈妈下来喝杯茶，把我送进厨房去吃点心。我还记得那碗红豆汤圆，又香又糯，热乎乎，甜滋滋，吃完了出来，身上暖暖的，刚好跟妈妈一起告辞。
天气凉了，妈妈在我的脖子上牢牢地把围巾缠好，口罩戴得严严。我幼时肺弱，一伤风感冒很容易并发气管炎还是支气管炎。她的脸上有种说不出来是什么的情绪，我不由得就心悬了起来，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哪里做错了。我怕爸爸打，可是比起皮肉受苦，我更害怕母亲失望的表情。
我们在路上默默地并肩走着，手握在妈妈的手里暖暖的。快要到家门口了，妈妈停下脚步来。“老师说你指法练得很熟、很正确，可是手指头没有力气，让你以后每天下课可以去老师家练习一个小时的琴。”
“还是不要吧，多一个小时会很贵吧？”我小心翼翼地挑拣出“正确”的答案来说。
“老师没有打算多收钱，练琴是免费的，只有上课的时间要付学费而已。”
我心中狂喜，可是脸上不敢露出什么来。
妈妈直直地盯着我的眼睛，好半晌，才轻轻地说：“你真的很喜欢弹钢琴，是不是？”
我用力地点头。
“那么去练习吧，不过家里头的事情，别跟外人说那么多。”妈妈温柔地摸摸我的额头，手指凉冰冰的。“你爸爸那边，慢慢我们再来想办法，过一阵子，看看有没有机会给你买架中古的钢琴。”
黑与白的八十八个琴键，是我的新世界，我坐在钢琴前面的时间越来越长，在老师家练习的一个小时，永远过得像是一眨眼那么飞快。我不只用手指在摸索着琴键的触感，感觉着琴键的重量，用耳朵倾听每一个琴键发出的声音跟低微的共鸣，踏板带来的声音变化。盖在琴键上的绒布摸起来的粗糙，跟钢琴本身坚硬的光滑，恰成奇异的对比。我喜欢钢琴的气味，微微有点人气的木质，含带着金属的清刚，蜡与漆，我像初次尝到爱恋滋味那样，饥渴而永无止境地探索着钢琴美妙的胴体。
就连节拍器我也是喜欢的，闪亮的金属，圆润的曲线。有气无力的左右摆头那样的慢板，快板就变得像是疯狂地摇着头，狂乱中又有其秩序，一种疯子的逻辑感。嘀嗒，嘀嗒，嘀嘀嗒嗒，比时钟的分秒更叫我意识到时间的流逝。
因着母亲的教育，我有一种穷家子女小心翼翼的矜持跟自重。老师说一个小时，我绝对不敢在钢琴上多坐五分钟。人家自发的好意并不是我们应得的，不可以无穷无尽地需索下去。贪婪不是好事，对别人的善意贪得无厌更是不知羞耻的做法。
琴老师看在眼里，并不说什么，总是在一小时就要结束的那个当儿坐下来，教我一首新的曲子。老师不放人，学生也不好意思说“老师一小时已经到了”，真为难。留下来继续弹琴，让妈妈等着，等一下讨皮痛。要自动站起来结束练习时间，又委实舍不得。选择从来不是容易的事情。
现在想想，当时的琴老师可是我现在眼中的少女呢。才二十多岁，一家三姐弟之中的长女，自幼习琴，大学毕业以后暂时赋闲在家，教琴为业。琴老师也有琴老师的梦想跟烦恼，心事藏得很密。她跟我说得不多，附近总是有人走来走去，难得的片刻宁静，老师除了指点我的弹琴姿势，也会跟我说一些音乐史上的小故事。
琴老师想出国深造，于是我初次听到茱莉亚音乐学院的大名。她摸着山叶钢琴轻轻叹气，无限向往地说起史丹威钢琴，详细地形容史丹威的音色跟价钱，我于是铭记在心。很多很多年过去了，我始终觉得史丹威是很不得了的东西，一看到就想到琴老师。
我喜欢看琴老师弹琴，一双瘦白宽大的手，像天鹅振翅那样，在琴键上滑翔飞舞。琴老师的手很瘦削，白皙得看得到皮肤底下的血管，但是很大，手指很长，指甲方方的看起来很有个性。手指上毫无装饰，连手表也不戴，大大的手跟琴老师瘦瘦高高的细长身体其实很搭配，可是琴老师似乎不大喜欢自己的手，走路的时候永远藏在口袋里头。
她教会我简单的四手联弹，第一次毫无错误地跟上节拍的时候，琴老师转过脸来，投给我一个有点鼓励、有点骄傲的微笑，我高兴得面红耳赤。做对了什么的时候，妈妈的笑脸也是那样以我为荣的样子，为了那样的笑脸，我很愿意很愿意练习，直到手指流血也在所不惜。
但是最快乐的事情，是可以一个人坐在钢琴前面练习。这种机会不多，在琴老师家永远有听众在。一次随父母去拜访亲友，诸伯伯家的二楼摆了架灰尘密布的琴，显然为人冷落良久。大人们要去吃饭，我大着胆子央求诸伯伯，是不是可以让我练琴。母亲微微有点焦虑地看了父亲一眼，可是父亲没说话，诸伯伯很豪爽地一挥手，“喜欢就玩玩儿，反正搁在那里也是白招灰尘。”我难得的居然有机会跟真正的钢琴单独相处，大人一出门，我坐在琴凳上就不动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