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常常要弄给孩子吃，我近年来饮食的习惯也跟着改变，很喜欢吃生的红萝卜。
红萝卜、小黄瓜、西洋芹，切成长条子，蘸乳白色厚重的蓝纹奶酪酱，味道很是清新，都是脆的甜的多汁的，咬起来咯嘣咯嘣响，很有一点野趣。
我不敢吃蓝纹奶酪，可是做成沙拉酱或是放进派皮里面烤出来，我倒又无所谓了。
什么都不沾，就这么兔子似的啃生菜，也觉得很是清爽，觉得吃下去很多蔬果纤维质，毫无油星，很健康的感觉。
婆婆做的红萝卜丝沙拉亦是一绝，把红萝卜削成细丝，用盐水过过，沥干，撒点切碎的红椒洋葱，用柠檬汁、红酒醋、橄榄油调味，是非常爽口的前菜。
其实我以前是完全不吃红萝卜的。
小时候住眷村，隔壁住了一对姐弟姓丁，弟弟和我一样大，姐姐则大我们六岁，平素跟我们这些小一截的毛孩子玩，都有点降尊纡贵的意思。因为年纪最大，讲话也跟着最权威，什么都是她对、她最懂，即使有时候我们觉得不对头，也不大敢质疑，直到纸娃娃事件发生，丁姐姐就此失去权威地位，我们仍然跟她玩，但再也没有人相信她真的知道些什么是我们所不知道的。
有一年暑假，好几天没有看见丁弟弟，问起来，丁姐姐很神秘地把我带到他们家后院，指着一个铁笼子说：“我弟弟在那里面。”
我蹲下来看，里面只有一只胖胖的白兔子，眨着红眼睛回望着我。
“哪有？只有兔子啊！”我大表怀疑。
丁姐姐说：“我弟弟吃了红萝卜，结果变成兔子了。”
我傻傻的不知道该不该相信，仔细一看，兔子的脖子上套着一个小牌子，写着丁弟弟的名字。
中午的太阳很大，大人都在睡午觉，亮晃晃的日光下，只有蝉聒噪地尖叫。兔子抽动着鼻子闻来闻去，慢悠悠地啃起切成一块一块的红萝卜。我忽然一阵害怕，站起来就跑回家了。
几天以后，妈妈做了红烧牛腩，吃晚饭的时候端上桌，我瞪着碗里的红萝卜和香喷喷的牛肉，忽然想起那只胖兔子慢慢地咀嚼红萝卜的样子，大是害怕，死也不肯吃红萝卜，妈妈还要示范吃红萝卜给我看，我哇一声号啕大哭。“妈妈不要变兔子！妈妈不要变兔子！”怎么哄都哄不住，劝了好久，一直到我爸威胁要揍了，才努力收声，免得皮肉受苦。
当然不是真的，后来丁家弟弟又再出现，原来他得了急性盲肠炎，住院割盲肠去了，兔子是他们家买给丁弟弟的新宠物。丁妈妈知道了这件事以后，又揍了丁姐姐一顿，可是我就一直不肯再碰红萝卜了。
算起来我也是偏食的孩子吧，不吃的东西很多，红萝卜不吃，苦瓜不吃，给我爸揍得个半死，还是一边哭一边全部呕出来，吞不下去。肥肉、鱿鱼、鳝鱼、海味，什么都嫌腥气，累得母亲天天费心做新鲜美味的佳肴，还得避着我不吃的东西，免得我爹要开打，胃口也是娇嗲得很。
谁会想到，这样被娇宠的日子会有结束的一天。妈妈去世，我被送去住校，学校的大锅菜非常粗粝，红烧肉肥多瘦少，一大块肥颤颤的白油，只得一丝瘦肉，卤得又不透，光闻一闻都反胃。小尾小尾的鲫鱼、吴郭鱼跟黄黄的豆子煮在一起，没下姜葱米酒，腥气逼人。白菜翻开来满满是蠕动的虫，米饭里面挑出来黑黑的一小颗一小颗的也不是石头，竟是有脚的……在学校吃得不好，在家里根本没得吃。一个周末，爸爸在印度尼西亚工作未返，继母不知芳踪何处，我实在饿得狠了，空空的冰箱里面，只搜出来一只长了叶子的红萝卜，闻闻有点怪味道也顾不得，洗洗干净，削了皮，就这么狼吞虎咽地吃下去。
吃到一半，忽然想起兔子这件事情，一面害怕，一面止不住嘴地嚼，咬到一口烂得有点汤的部分，硬是忍着恶心吞下去。胃顶不住，哇一声全部翻转出来，我蹲在垃圾桶旁边，眼泪鼻涕，狼狈不堪，抽噎着将满地狼藉的红萝卜烂糊擦干净。
还是哭了。
腹中空虚，饥火中烧，身体里的水分倒还是很够。总算天可怜见，继母知道要交水费，水龙头打开还是有水的，狠狠地喝得肚胀，没尿出来的全变成眼泪流出来了。
时间治愈所有伤痕，我现在对红萝卜再也没有爱恨情仇。我做红烧肉类的秘诀就是红萝卜，切几块放进去，多丝甘甜，少了腥臊，孩子们会多吃几口。假装很专业地哄骗孩子们，吃红萝卜对眼睛好，对发育好，当妈妈的人，也不可以带头偏食，还得自己一口一口咬得很香甜的模样做示范。
虽然直到今天，每次吃到红萝卜，我还是会去照照镜子，只是确定一下，百分之百没有变形。
真的要变，情愿变黑豹，或是黑狼，或是黑鹰。可惜不知道要吃什么才变得了。
这是我和红萝卜的往事。
下午点心，每天花样都不同。有时候是水煮的玉米，有时候是妈妈用大同电饭锅蒸出来的蛋糕、花卷、卤鸡脚、杏仁露、奶油卷、烤土司抹奶油加点白糖，不拘什么，每天都小小一份，放在厨房餐桌上。
红豆汤
最不喜欢的食物里头，豆子排进前三名。
我绝少吃豆类食物，自然也不大会做红豆沙这种甜汤，嫌甜腻，吃了犯胃酸，很不清爽。要吃也只是绿豆汤，抿起嘴唇光喝汤，一粒豆子也不入口，剩下来的绿豆永远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好友阿妹来访，带她去我最近发现的美味餐厅吃日式的意大利面。日本人的和食文化很有他们自己的特色，也很会吸收别国的菜色，创造出风味特别的洋食。某次经过餐厅门口，橱窗里面摆着很多意大利面的模型，拿波里意大利面、咖喱海鲜意大利面、麻婆豆腐意大利面、明太子意大利面等等，相信意大利人看了一定妈妈咪呀叫个没完。
我有时候接受能力真的很慢，五六年前就有朋友跟我说过明太子的魅力，可是我去日本超市一看，一条一条长得像柚子似的鱼卵，不知道怎么吃，也没办法想象其美味，就把明太子这回事塞进脑海深处不知道哪个角落，过一阵子就完全忘记了明太子的存在。
经验告诉我，没吃过的东西不要骤下判断，就算看起来真的是很莫名其妙的组合，要嫌弃还是要怎样，都等吃过了再说。第一次吃到明太子墨鱼圈奶油酱汁意大利面，哗！惊艳惊艳，明太子的咸香丰润配上浓厚的奶油，真是妙不可言，立刻爱上，抓到机会就想回去再吃一次。
阿妹难得来，当然抓到机会就要把好物介绍给好友，好东西跟好朋友分享，滋味加倍美妙。
吃完面，点了日本式的抹茶跟甜点——抹茶圣代，麻糬居然是半透明的，撒了花生粉，配黑糖浆吃，跟我一直认为的麻糬口感完全不同，滑溜溜的，不那么Q，几乎有点像果冻。
还点了热的白玉红豆汤（白玉是一种小小圆圆软软QQ的汤圆）。端上桌，一碗煮得透烂的红豆，个个皮开肉绽，浮沉着几颗白玉般的小圆珠，碗中心一颗黄澄澄软熟的栗子，看起来几乎有点像咸蛋黄。我拿着汤匙在红豆汤里面捞来捞去，喝了一口，糯糯的香甜。
“其实我很少、几乎是完全不吃这种中式的甜汤的。”我吃了一口，放下汤匙，开始讲话。
“为什么？”
“不喜欢。”想起来不知道在哪里看过一篇文章，几个变老的征兆之一，就是开始喜欢吃芝麻糊还有红豆汤这种甜腻腻的汤水类。
好像忽然打开了一扇记忆的抽屉，喔，对喔，其实我不吃红豆汤是有原因的。
小时候放学回家，妈妈会准备下午的点心，午餐过了，晚餐还没有来，英国人喝下午茶，我家有下午点心。每天花样都不同，有时候是水煮的玉米，有时候是妈妈用大同电饭锅蒸出来的蛋糕、花卷、卤鸡脚、杏仁露、奶油卷、烤土司抹奶油加点白糖，不拘什么，每天都小小一份，放在厨房餐桌上。精致漂亮，营养美味，绝对比外面的摊贩要细致卫生一百倍。
回到家，打开大门，高喊一声我回来了，鞋子放好，书包放下。那个时间，妈妈通常不是在厨房准备晚饭，就是在客厅抹地板，或是卷着发卷在听中广调频。洗过手，去厨房吃完点心，就该去房间写功课了。
那天下课也是这样，妈妈在后院检查晾在竹竿上的腊肉香肠，我饿得肚里绞扭，匆匆忙忙地跑进家门喊：“妈妈妈妈，点心吃什么？”
“红豆汤。在桌子上。”妈妈百忙之中，回过头来微微笑了一下，“要洗手喔。”
我洗了手，走到桌子旁边，抓起一个黑色的盖碗，拿起来咕嘟咕嘟仰头就喝下去。
“那就是我再也不喝红豆汤的原因。”我把汤匙放进碗里转了转，又放下。
阿妹挑起眉毛，脸上大大的问号。
“桌子上有两个大小差不多的碗，厨房不够亮，我没看清楚，呃，我喝下去的那碗，是泡虾仁的水。”
“呃……”
对，恶心，全世界的恶心加在一起乘以十倍的恶心。
“虾仁的味道不是很呛吗？怎么喝得下嘴啊？”阿妹提出疑问。
“你看过人家喝啤酒那种嘴巴张大拉开喉咙灌进去那种喝法没有？在我闻到味道之前，虾仁水已经一半灌下喉咙了。”
我尖叫一声吐出来，生虾仁软乎乎的口感跟腥臭从喉咙深处涌出来，整个胃袋翻转，呕得又急又快又大量，呛得一塌糊涂，眼泪、鼻涕、口水、虾仁水、呕吐物全部混在一起，火山爆发一样全部喷涌而出。
甚至于来不及跑两步进厕所，累得妈妈着实好好地重新擦了一次地板。
那天我当然没有喝红豆汤，趴在马桶前面把胆汁都吐出来，还在继续干呕，以后的十几二十年也没有再碰过红豆汤，很被创伤的样子。
泡虾仁的水是真的腥，我刷了不下二十次牙，拿盐水、醋，各种可以想象得到的芬芳饮料来漱口，差点儿没有把明星花露水跟我妈妈的迪奥小姐都拿出来。可是舌尖、齿缝、喉咙深处，那个腥臭味萦绕着缠绵不去，到底多久，我已经不复记忆，只记得自己拉了两天肚子，但是有更久的时间茶饭不思。
不过时间照顾一切，就像所有的伤害，结了痂，硬硬的不舒服一阵子，然后好了疮疤就忘了痛，一切随风逝去，船过水无痕。
也许不是完全无痕无恨，至少，我后来有大概十多年没有碰过一口虾仁，更久的时间没有喝过一口红豆汤。
那之后，妈妈请爸爸把厨房的家具转了位置，原本挡着一边窗子的电冰箱换到墙壁对角，窗下改放洗衣机，遮不住窗，厨房遂变得光亮一点。
我小口小口地啜饮着面前的红豆汤，甜而浓稠，但是配着抹茶，倒也不觉得多腻味。白玉还是冷的好吃，比较Ｑ，有嚼劲，浸在热汤里面变得有点烂糊了。
也许是年纪到了，胃口渐渐改变，以前觉得甜腻腻的东西，现在不再那么排斥。仍然记得当初虾仁水的恐怖，也可以不介意地拿出来边说笑、边喝红豆汤，大概是真的老了。
阿妹忍着笑直摇头：“虾仁水，老天爷，一定很恐怖。”
真的啊，过了那么多年再提起，都还有点心有余悸。但是现在，我觉得红豆汤蛮好喝就是了。
这就是红豆汤的故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