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子抹了一把眼泪,感到口渴难耐,从床沿上站起来,刚挪动脚步,一张纸飘落在地上。她拾起一看,是一张旧《巴黎人报》。一条骇人头版头条映入眼帘——《中餐馆藏人骨案始末》。
周四,独立记者西维曼向布瓦·哥伦布地区司法警察局转交了一盘录像带。录像带中一名男子声称,在该市一家中餐馆的装修施工过程中,发现了一具尸体。那是一个十来岁小孩的尸骨架,尸骨架的长头发可能令人想到这是一个小女孩的尸骨架。
获得这一情报,警方立即联想到五年前的一起小女孩失踪案。1980年1月9日,九岁爱斯黛尔于放学途中失踪,至今下落不明。而这一线索,似乎给这个几乎沉寂的案件一线希望。警方在进行了补充调查后,决定一方面对福园餐馆进行深入搜查,另一方面拘捕了十名嫌犯,其中包括工程队负责人、施工工人以及餐馆负责人。
警方行动神速。周四下午,两辆铲斗车开进餐馆。餐馆的内装修被全部拆卸下来,馆内金鱼池的一池清水被抽空,两辆铲斗车同时操作,挖开金鱼池的大块混凝土板。可怜这家刚刚开业两个月的中餐馆刹那间变成了一个名副其实的“考古场所”。
三个月后,警方终于发现三块骨头。这一重大突破,令警方加大搜查力度。与此同时,有关方面对骨头进行了法医鉴定。但半月后的鉴定结果是,这些骨头是动物的。这一结论与十名被拘留嫌犯的陈述完全相符。他们在拘留期间声称,他们觉得施工期间发现的骨头是“动物骨头”,而不是人骨。
然而,警方并没停止对中餐馆的挖掘和相关人员的调查。检察官佩克宣称,该餐馆及涉嫌人员仍需待查。
七月二十日下午14点,警方突然终止对餐馆的搜查,承认找到的遗骨是动物遗骨和六个月前获得的情报是假线索。涉案人员全部释放。
一场兴师动众,轰轰烈烈的人骨案,就这样无疾而终。然而,警方宣称“中餐馆藏人骨案”是条假线索后,最不感到意外的大概要算失踪小女孩的父亲埃里克。他说:“我的失望程度也许比人们想象的小。”
……
叶子呆呆地坐着,仿佛天下的一切悲愁,都给关闭在这间灯光惨淡的房间里了。形容憔悴的壁灯,发着黄澄澄的萎靡的光芒,让她的眼睛一度看不清旧报纸上的字。她终于移动脚步,去给自己倒了杯水。她仰着脖子咕咚咕咚地一气猛喝,水呛到气管里,她剧烈地咳嗽起来,直咳得脸红脖子粗,涕泪横流。
5
出租车几乎无声息地急驶着。飞闪得仿佛地心没有了吸力似的。惨白的楼房闪过了,教堂,街区,咖啡馆和小酒店的金光,一条闪亮的河流,一座湖心岛,然后又是那齐整的轮廓。巴黎又回来了。
而这些风景,竟令叶子窒息。那种绝望的色彩。一切都仿佛在漂浮着,没有一点儿重量。四周只有一个声音,那是康兴邦的声音:
叶子,我的女儿。我和你母亲的计划在一步步地进行着。一切都很顺利。特别重要的是,我们申请的网络提前通了。你母亲要多高兴有多高兴。她说她终于能在除夕那天见到你啦!新家收拾得差不多了,你母亲想回一趟巴黎,说还有些东西留在了出租屋里,去收拾一下。另外把几个要好的朋友请一请,一起接来阿尔过除夕。我说陪她一起来,她不肯,说没什么事,一个人能行。我因为想着准备除夕夜宴,便没有坚持。19日中午送她去火车站,给她买了一张当日去巴黎,21日中午回阿尔的往返车票,就这样看着火车把她带走。我万万没想到,这一别,竟然是,是我与她的生死之别。从此,我坠入了痛苦和悔恨的深渊,不能自拔。
除夕那天我早早地去了杜老板的酒馆,除夕宴就设在他的酒馆里。上午我兴奋地准备着食材,一心想晚上亲自动手,为你母亲和来宾们露一手。但快到中午时,我就坐立不安,想早点去车站接你母亲和她的朋友们。又怕杜老板笑话,一直挨到12点左右,才匆匆叫了辆出租车去了车站,但我在车站整整等了一下午,你母亲和她的朋友都没有来。电话又不能通,我真是心急如焚。晚上七八点的时候,我又回到酒馆,这时杜老板家人和亲朋陆续来了,我便把酒席款放在他收银的抽屉里,悄悄离开了。
我在火车站游荡了一晚,第二天就坐早班车去了巴黎,找到你母亲的住所,那里已是人去楼空。我费尽周折,好不容易找到那个越南房东,他告诉我,20号中午,你母亲在房间里收拾东西,从窗口看到有警察上楼。她害怕是查身份证件的警察,便慌忙跳到窗台,想在窗台上躲避,不料,却从窗台坠落下去,当场死亡。同屋的人当时都不在场,得知这一消息后,都吓得不敢回来。
整整一个星期,我跑遍了巴黎所有警察局,最终得知你的母亲因没有人出来辨认,遗体按无国籍无身份的非法移民被警方火化处理掉了……
天空穹隆似的覆罩着大地,仿佛一个硕大的贝壳。在这里,未来和过去,凑合在一起,两者既没有希冀也没有苦痛。这宛似一种结局,她仅仅只是履行了一个义务。以前也好几次有过这样的感觉的;可是现在,这种感觉整个儿慑住了她,强烈而难以摆脱,刺透着她,再也没有一点儿抗拒。
我的孩子,回到阿尔,我痛不欲生,如果我不放走你母亲或者陪她一起去巴黎,也许我们命运就会改写。可是,我没有,我亲自把她送上火车,把她送上一条不归路。我把自己锁在家里,不停地哭,哭累了就睡,醒了就喝酒。我无法再这样苟活下去,我终于下定决心,结束自己的生命。在走之前,我必须把这些告诉你……
叶子脑袋里的血液,已经干涸了。血在沉下去,沉下去,仿佛流到了椅子下,离开她躯体,让她只剩一只空皮囊。她将自己的背紧压着椅子的背。
她完全忘了,在市政府,Hugo正焦急地眺望。区长来了,结婚宣誓马上就要举行了。缇培克城堡宾客如云,大家都喜形于色。欢声笑语。雪莲像一只花蝴蝶,飞舞在客人中间周旋应酬,向客人敬烟敬酒,请他们用点心。一场盛大的婚礼即将举行。薄暮时分,华灯就会大放光明。琴鼓声会不绝于耳,舞池里双双对对的舞伴,像牵线木偶似地摆动扭曲着身子……也许人们从出生的那刻起,注定只是傀儡,脚上系着一条绳索,绳头在上帝那端,越是想挣脱,就越是会被束缚。
现在不会了,一切都结束了。
安德烈站着在窗前向区政府的方向眺望。他想此时此刻,叶子和Hugo一定正在结婚宣誓,接受区长的祝福。
他的心终地放下了,是到了该走的时间。这一次,他逃不掉,法官一定会判他袭警罪名成立,与其被警察逮捕判刑,还不如现在带着伊凡离开。在离开之前,他已享受了几小时的孤独的宁静。他并不悲愁。许多的脸,在他面前闪过。脸和往事。
他转身叫儿子:“伊凡,我们来收拾行李。”
“爸爸,我们又要搬家吗?”
“是的,爸爸要带你去一个特别美丽的地方。”
“噢,太好了,爸爸,叶子知道吗?”
“我们到了那里,再写信告诉她。”
出租车在街口停下。叶子跳下车向前走去。安德烈在那里,现在只有他才能带走她。
突然,警车呼啸,她看见一队警察,荷枪实弹的警察冲进了那幢楼里。
她顿感不妙,想加快步伐。可脚步反而慢下来。由于天气寒冷,加上旅途的劳累,她有些无措。头脑开始嗡嗡作响起来,眼前也开始发黑。她不知太饥饿还是疲乏,只是觉得有个重物压在了心脏上面……
她踉跄向前。刚到楼前,她听到一声尖叫,循声望去,只看见伊凡从五楼窗口,像一片树叶似地坠落下来……
天旋地转。叶子就这么倒了下去。身体与路面撞击,发出钝重的声音。瞬间的空白。然后是疼痛。意志尚清醒,身体却不听使唤,无法移动。
安德烈狂呼着奔出楼来,身后紧跟几个同样狂呼乱叫的警察。安德烈扑向伊凡。
“爸爸,我痛……”
伊凡轻轻地呻吟了一声,突然全身抽搐,然后静止下来,在安德烈怀里闭上了眼睛。
“儿子——”安德烈发出一声震动天地的悲号。
“伊凡——”
叶子尖叫起来,试图着爬起,可是徒劳。她就那么俯在地面上,眼睁睁地望着。
就在这时,她看见安德烈一跃而起,冲到一个警察身边,以速雷不及掩耳之势夺下了那警察的枪。突然,枪响了。一切都静止了,世界在这一刻凝固了。
安德烈身子晃了晃。所有的人,包括开枪的警察都怔在那里。
“安德烈——”
他倒了下去,警察蜂拥而上,几双脚从身体上面踏了过去。然后数不清了。
“安德烈——”
叶子终于爬起来,不顾一切地冲过去。全然听不见警察的吼声和枪声。
“安德烈,我来了,伊凡,我来了,妈妈,我来了——”
在她再次倒下的一刻,她看见母亲和康兴邦,老两口儿手搀着手,向她走来……安德烈抱着伊凡,向她走来……她笑起来,突然觉得自己的身体轻了,就像一滴水。这一滴水在阳光的照耀下,放射出美丽的光芒。然后,飞起来。还没有落到地上就蒸发了,不留痕迹。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