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母亲是怎么知道消息的,婚礼进行到一半时,她穿戴整齐地出现在现场,所有的人都震惊了。奶奶是第一个跑过去拦她的,“这里不欢迎你,你走吧。”娘说:“我只是来看看我的女儿,看完我就走。”也许是怕她搅乱婚礼,奶奶语气软下来,“算我求你了,你还是走吧,别害了我老公,害了我小儿子,又来害我大儿子,害我孙女!”说着就要磕下去,被娘拉住,娘泣不成声地说:
“我走,我走,只是请把这双鞋给她,好吗?”
她不知从哪儿跑出来,她没想到她“生母”归来的日子,娘竟然来捣乱,她感到气愤,冲过去,抢过娘新做的鞋扔在地上,又使劲踩着,她声嘶力竭地说:“我不要你的东西,你这个臭婆娘,你给我滚!”娘哭着爬过去捡回来,哑声说:“好歹也做了你们几年媳妇,你们不能这样对我啊。”奶奶没说话,只是叹着气,娘只好在绝望中一瘸一拐地离去。
因为娘这一“闹”,本来热闹的婚礼到最后竟不了了之,她的“生母”当晚便搭飞机走了。而奶奶一家成了众人攻击的焦点。然而她却不懂其中的原因,她把这一切都怪在了娘的身上。她固执地认为是娘赶走了她的亲生母亲,她恨透了娘。但是她万万没想到,她的所作所为,被人看成是不孝的表现,回到学校,老师也批评了她。她觉得委屈,她觉得没人能理解她的心情。
从那以后,娘没有再出现在山口。有时,她在学校里会偶尔看到她站在那儿,远远地望着自己的教室,她狠狠地转过头,到下课,她还在那儿站着。好几次,她都看见班主任和娘聊着,进教室时,班主任的眼睛都是红红的。村里很多老人也都拉着她的手说:“孩子,做人要厚道啊,不能像你奶奶一样没良心,这些年她住在山里不容易啊,为什么没搬走,还不是因为你。”
她把这一切都告诉了奶奶,奶奶就说:“放心,她不会再来缠你了。”奶奶让她在家里看书,出去了。她好奇地跟着,进了山口后,翻过几个小坡,奶奶在一个小房子旁停了下来。透过树林,她看到一大片的油菜花,她想着这个残疾的女人,每天都往返那么多次等她,还到学校去看她,真不知是什么才让她坚持下来的。
她听到了奶奶的声音:“我知道你也很苦,当初赶你走,也是怕你再克我的亲人,我也是没办法,要怪就怪命吧。可是孩子还小,她需要一个好的环境。”
奶奶接着说,“为了孩子,只好委屈你了。”“不!”娘突然大声说,“都十年了,整整十年了,过着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日子,你有没有替我考虑过?我不怪你,是怪自己的命不好。可是我不会搬走,这些年我能活下来,全是因为她。”
她觉得心头一震,转头就走,她突然想起电视上看到的一个情节……那个晚上,她想了整整一夜。也许只有这样,才能把事情彻底解决,才能让所有的人忘记娘,她和她的家人才能恢复平静的生活。那样,是对娘残忍了点,可是还能有什么办法呢。晚上,她想方设法从奶奶那儿得知了娘的生辰八字,贴在小稻草人上,扎满银针。
第二天早上,她起得很早。穿过露水弥漫的树林,她来到前天的地方,像猫一样钻过去。正如她意料的一样,没人。她猜想娘应该是出去了,跑进娘的小屋,她把稻草人放在床的下面,转身就走。门口传来脚步声,转头,是一脸惊讶的娘。
不敢看娘的眼睛,她想从娘的身边钻过去,却不想因慌张摔倒了。娘来扶,她甩开,爬起就跑。娘在后面急切地追,可娘的腿不好使,没跑几步也摔倒了。
她停下来,转眼望见娘睁大眼望着她,一脸的泪水。娘张了张嘴,又闭上,大叫一声,两只手不停地往胸膛上捶。她从没见过娘这么悲伤过,纵是那次,她把娘为她做的鞋,狠狠踩住。
她突然想娘是不是开始犯病了,电视里说,被插满针的人会得到诅咒,她心头一松,赶紧溜之大吉。回到家才松了口气,她想娘从此再也不会纠缠他们了。她把这喜讯告诉奶奶,她原本以为奶奶会很高兴的,因为她做了他们想做却没做的事情。谁知奶奶一下子就愣住了,接着一个巴掌飞了过来,长这么大,奶奶从没对她凶过。
望着她红肿的脸,奶奶又是心疼又是生气,奶奶最后无奈地说:“你不能这样,你不能这样伤她的心。她毕竟是你娘。”
她的心中一阵隐疼,长这么大,她还是第一次听家人承认那个瘸腿的女人就是她的亲娘。她终于明白那些老人为什么语重心长地跟她唠叨了。她是不孝的,居然去诅咒自己的亲娘,她不怪奶奶,却恨透了自己的无知。
奶奶又说:“当初赶你娘走,是因为怕她克你。我也是老糊涂了,竟然……这些年她能坚持下来,全是因为你啊。想不到,你……事情弄成这样,都是我造的孽啊!”她没法再听下去,捂着脸跑开了。
她不知道娘是不是真的出事了,很长一段时间她都没再看见娘,奶奶也没再提,好像娘一下子就从人间蒸发,杳无音信。好几次,她都想去看看娘,想去忏悔,可走到山路口又折了回来,她实在是无脸去啊。想起她对娘的侮辱,想起娘那满脸心酸的泪水,她心如刀割。
高三毕业,她考上了本地的一所大学,因为奶奶的身体不太好,她每天都回来住。从学校到家不远,隔着一条羊肠小道,不长,两百米,却荒草丛生,一到傍晚,就显得阴森恐怖。
她报名的前一天,小道上就出了事,一个女孩被强奸了。那个傍晚,她吓得要死。
走在路上,她觉得心怦怦在跳,却远远地看见一个人,是娘。手拿着镰刀,在荒草里挥舞着,她的心立刻平稳下来,走过去。娘转头看见她,停了下来,脸上充满了期待。娘看起来老了不少,佝偻着身子,头上一片灰白,动作迟缓。
她心里一疼,娘就那么看着她,隔了几分钟,娘说:“能不能让我好好看看你?”她点点头,蹲下,娘伸出布满伤口的手,极尽小心地抚摸着,她立刻感觉到来自娘身上的温暖。娘突然哭了,这么多年来,娘是头一次抚摸她,她也是第一次这么亲近着娘。娘哽咽着说:“你奶奶来找过我,得知这条路不安全,我就过来,想为你做点事,但娘的能力有限,能做的就这么多。”她听得脸上一片湿润,把娘紧紧抱住,大喊了一声:“娘!”那句本该在学话时就该喊的词,却整整迟了十五年。
两个人挽着手回了娘的家。她对奶奶说:“我想把娘接过来,为了我,她受的苦太多,我只能用这辈子慢慢地来补偿。”她们商量在“五一”把娘接回来,奶奶说:“我这辈子亏欠她的太多。孩子,你要好好孝顺你娘呀。”她哭着点点头。
后来,娘就在小道上等她,然后,两个人欢欢喜喜地回家,娘把这种日子叫生活。每个晚上,她都在娘的怀抱中入眠,她把这种日子叫幸福。那一直就是她从小就期待的,迟了十五年,她终于得到了。
可是有一天,她回来没看见娘。去娘的家,不见,问奶奶,奶奶说:“你娘病了,她娘家的人来找她,把她接走了。”她问娘得的是什么病,奶奶只是转过身,叹着气。
她心慌了,她执意要去娘的老家,可到娘的老家有二十八个小时的路程。
时间上她没法去。
那年清明节,学校放假三天,她决定到娘的老家看看。
走在路上,她突然看见了娘。路上全是石头,娘就那么静静地躺在路上,一截树枝压在她的头上。娘的身上全是伤,手里紧紧抱着一双鞋。
山里人说,发生滑坡了,你娘腿不方便,没躲过。她却始终不相信这一点,那个亲她疼她的娘,怎么会说走就走了。娘受了那么多苦,她还没有好好尽孝道,娘怎么会舍得离开她呢。乡亲们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抬着娘走,她就在后面木然地跟着,满脑子都是娘的身影,都是娘的话语。
奶奶哭着说:“你娘得了癌,这次是回家动手术,刚出院,她担心你,说要过去等你,谁想……”她不信,她大声说:“我娘只是睡了,你们都骗我,骗我!”她嚷着要去和娘睡,被父亲死死拉住。
奶奶去收拾娘的遗物,回来给她带来一个包裹,打开,全是鞋子,一年两双,整整三十六双,每双鞋上都绣着她的名字,她忍不住哇地一声哭出来:“娘,娘,你不要走,不要抛下我。”
娘入土的时候,她就跪着,一脸木然。突然她大声喊娘,边喊边疯狂地扒土,奶奶去拖,没拖住,又来了三个乡亲,才把她拉回来。
她怎么也接受不了,那个在山上住了十五年才盼来希望的娘,就这么走了。
那个生前受尽了苦累、受尽了她的凌辱和诅咒的娘,还没等到她的忏悔,就悄无声息地走了。
娘去了另一个世界,可是娘啊,人间你受够了罪,天堂里有没有人疼你?
遗失的温存
他出生时,他的两个哥哥都已成了家。因为家穷,他的母亲生下他不久因病离开了人世,父亲也在一次车祸中成了残疾人。他的起居,全靠五十多岁的奶奶打理,两个哥哥对他冷嘲热讽。
为了学费,每年放假他都会跟着奶奶去拾垃圾,缺口的部分奶奶总想方设法去借,他的哥哥们从不曾过问。高三那年他考取了北京的一所名牌大学,可是昂贵的学费让他犯了愁。邻里几个村奶奶都借遍了,无奈只好向两个孙子开了口。
凭什么不让我们读书而让他读?两个哥哥把她推到了门外:凭什么对他这么好,就因为他是你的孙子?可我们呢?
你对我们这么好过吗?难道我们是野的?
那一晚他和奶奶哭成了一团,最后还是靠民政局的帮助,他才上了大学。
他是这个村子出来的第一个名牌大学生。他在学校里很刻苦,学习成绩也好。大学四年里,他除了学习就是兼职,没打游戏没抽过烟也没谈恋爱,他是公认的好学生。
临近毕业的一天,他的同学告诉他,他家里起火了,幸亏有邻居的补救奶奶和父亲才没事,可两个哥哥都拒绝收留他们。他听完泪水一下子就滑了出来,他披星戴月走了整整一百里赶回了家。
镇里的领导帮奶奶在废墟旁盖了间平房,他走进来,望着床上的两个老人,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那是他大学四年第一次回家。
大学毕业后,他凭着自己的本事,在家乡找了份好工作,单位领导知道他的故事后破例给他多发了一个月的工资,他把这些钱分文不留地拿给了奶奶。
奶奶含着泪说:奶奶并不是想图你的回报,只因为,你是我的孙子!
他用两年还清了所有的债务,并把奶奶和父亲接到了自己的家里,第三年他成了局里的二把手,他的哥哥开始来巴结他,他总是客客气气地招待。而他的奶奶似乎已忘却了以前的疼痛,他的两个哥哥有事没事便把自己的孩子带来看她。
世上只有一种爱不求索取,那就是至亲的血脉,剪不断的亲情。
父亲第一次落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