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时,天色黑暗,万物似被墨泼染。
一座简约拱门立在岛城东隅,挂着楠木牌匾,上书三个形如龙蛇的大字:伤兵营。
艾欧尼亚最负盛名的医师索拉卡提着自制的百宝箱,从伤兵营内走出,匆匆穿过繁华的大路,赶往樱挚家住的石屋。
石屋内原本颇为宽阔,住下樱挚和他爷爷两人也不显拥挤。
但今夜则是不同——满屋黑影,人涛涌动,岛城诸多官族名流尽汇于此,当然也包括【盲僧】李青一派。
作为这一幕的始作俑者,李青并不愿把时间耗在这件小事上,更不愿假情假意地去探望一个形将入土的少年,这么做会让他非常难受。
出于规避嫌疑的考虑,李青只好暂时将这份难受压在心底。他洋装哀痛的神情来到了樱挚的家住,与众将军虚与委蛇。
一间普通的石屋,简单朴实的装束。除去前来探望的军官,有不少身穿白褂的人安静地穿梭忙碌,但不管是谁,一看到这栋石屋的家主,都立刻退到一旁,低下头去。
【盲僧】李青虽然双目失明,但这一切都在他的感知之内。当他“看”到樱挚毫无生机地躺在榻上,确认其无法救治之时,李青的心情就立即变得无比的愉悦。
倒是他的侄儿李欣为人老实,望见樱空释憔悴的模样,轻轻在心里一声叹息,私下取出一枚百草丹,托给樱空释道:“樱上官,若是贵孙醒来,将这枚丹药给他服下,也好快些恢复元气。”
樱空释浑浊的眼中当下闪过一丝泪光,犹豫一下伸手接过:“好,那我就不客气了。”
李欣微微一笑,连道“应该”。
“李欣中队!”
呼喊声响起,那是他最想听到的声音,李欣暮然回首,见得艾瑞莉娅恓恓站在那里,眼角有泪,樱唇亦犹含一丝微笑。
她说:“谢谢你。”
李欣笑了:“若是一颗百草丹,能换小姐一笑。纵是付出百颗,我也愿意。”
艾瑞莉娅明其话意,也不点破。而是深深一揖。
紧接着,最后几名主治的医师尾随里拖城主,走了出来,似乎在向家主樱空释道歉。
“爷爷,快救救樱挚弟弟,快救救他。”艾瑞莉娅急切的说道。
里拖眉头紧缩,摇摇头道:“你樱弟弟怕是……活不长了。”
艾瑞莉娅一呆,就要哭道:“不!你一定是在骗我!”
其实在艾瑞莉娅内心深处早已住着一道人影,而今这道人影却将离她而去。她一时间又如何接受?
老城主里拖见孙女浑身轻颤,神情激动,脸颊也是闪过一丝苦笑:假以时日,若自己仙去,她一个人怎么能受得了?
艾瑞莉娅紧紧握着粉拳,表情委屈地望着医师们向外走去的背影,不悦的喊道:“你们、你们……你们,为什么要走!难道这么多医生,就想不出一个解救的法子吗?”
屋内余下医师们的表情很复杂,束手无策的他们,知道自己这时候说什么都没有用了,只是无奈、羞愧地摇头,收拾着各自的家当。
艾瑞莉娅见此情形,眼里更是盛满无助,哪有平日里半分如画的清楚。但她还是压抑住了心头的情绪,拦住人群,恭敬一礼,诚恳说道:“医师,我求求你们,不要走,再想想办法,你们一定是有办法的,你们一定能救活他的,对不对?”
一位白发苍苍的医者,听到这句话,神情苦涩,微微低首还礼,退让到一旁。
里拖何曾听不出孙女这句话里的悲伤与焦虑,心头也是一阵酸楚。他将其拉入怀中,缓声说道:“莉娅不要闹了,伯伯们都尽力了,让他们去吧。”
艾瑞莉娅今天没有穿队长的士服,而是换了身棒红色的箭纱,她希望红色能给樱挚带来好运,她也希望樱挚一眼醒来能够看到她美丽的样子。
她站在暮色中看着爷爷,眼眸里满是不可打转的泪水,尤其是听到里拖这句话后,眸子里的水汪登时变得更盛起来。
她的粉拳捶打在爷爷的胸口,是那般的无力。
“怪你!都怪你!”
她的身躯抽搐,泪眼朦胧,看到不断有人离去的背影,不服气地摇头,忍了数时的泪水,就在此时,一涌而出。
“是你!是你害樱挚这样的!”
她玉也似的脸上挂满了珍珠般的泪水。
“如果没有那些条条框框;如果你早点让我去看他;如果你同意我和他一起训练,他就不会有事!”
里拖听得清清楚楚,莉娅此刻每说一个字,他的心房都要抖上一抖,仿佛自己就是穷凶恶极的罪人。
“呜呜,你怎么那么坏……你为什么不让我陪着他,你为什么不让我和他见面,为什么!什么破军规嘛,他和我一样,都是没有爹妈的孩子啊……”
艾瑞莉娅的声音突然沉默了,里拖吃了一惊,向她看去,却见孙女脸色煞白,触手冰凉,整个人竟是直直地软下。
好在慌乱中,里拖抓住了她的手臂。艾瑞莉娅依偎在爷爷的怀里,紧紧地拽着里拖的衣裳,情绪渐转平静。
不过绕是如此,一想起躺在榻上的樱挚,艾瑞莉娅依旧是心脾痛彻,她把自己的面颊深深埋藏在爷爷的胸膛里,虽然极力压制,但仍然发出低低的呜咽声。
家主樱空释,樱挚的爷爷独立一旁,呆在原地,任他如何想象,也不会想到一直以来艾欧尼亚最为安全的军营内部,会成了孙子的命丧之所,内心深处,不知哪里,忽地一跳,他双眼回神,隐隐间,见一道人影自夜色中来,水烟流动,轻云伴生,虽看不清面目,但已知晓是何人来临。
“星妈,索拉卡!”
樱空释看见了她,心头的死灰,似是又燃起了希望。只不知,这次希望会再度变成失望么?
他缓缓抬步,一点一点向【众星之子】索拉卡走去,仿佛这需要他全部的勇气。他的目光最终落在了索拉卡右手边的百宝箱上,忍不住行礼道:“士官请随我来。”
几人走进内屋,见得樱挚已是僵僵地坐卧在被褥上。
易大师和亚索师兄弟两人轮番对着樱挚输送着同门真气。虽说是个少年之躯,但长久下来,他二人合力还是有些难以吃消。
被褥之上已是凝结起粒粒细小的霜露之气,而易大师为了施救更是脱去了从不离身的盔甲。
俩人都是大口喘气,但见到了索拉卡,疲惫的眼神中都难掩兴奋之色。
艾瑞莉娅按耐不住,又悄悄地跟进。走到门口,她隐约听到拐角头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似乎是【众星之子】在做着诊断。
索拉卡柳眉紧缩细细端祥,又闭上眼睛静静默立,嘴里喃喃地唱诵起来,她纤细的手轻轻按捏着樱挚的全身,婉约而温柔。半晌,才睁开眼睛。
“怎么样?”
索拉卡看了樱空释一眼,摇了摇头“樱挚这应该是中了影流一派的鬼斩绝技,而且至少受创了数个时辰。如今他的脏骨经脉的生肌已被鬼毒所吞噬殆尽,好在体内有股潜藏的意志在做支撑,若换成其他人,此刻早已寒骨多时。”
樱空释哑然,郑重地问:“索士官,我孙儿还能救活吗?”
索拉卡摇头道“难”,听得门外的艾瑞莉娅心里一凉,忙冲进寻问:“星妈,您是说樱挚他、他没有希望了吗?”
索拉卡只得黯然,摇头不语。
看得此幕,艾瑞莉娅收住的泪水,再次泉涌起来,她哽咽道:“星妈——您是我最喜爱的奶妈,您也是艾欧尼亚最好的医者,求您看在我亡父的面上,救救……”
伴着一声叹息,悲凉中那个声音低沉的叹气,答道:“令父对我有恩,并非我见死不救。只是樱挚身中的乃是影子流派的禁忌忍术,禁术的源头也是出自均衡教派自古守护的不详之盒。这一禁术将人的段位修为精华以鬼力生生激发,逆天异常。凡身中此禁术之人,必经生机尽散,不得超生。也是因为易大师和其师弟的真元灌顶,才堪堪保住了樱挚心头最后一口生气。”
“那……”樱空释声音已是苦涩。
索拉卡截道:“若在受伤的第一个时辰,我只需以九转生机丹药配合其余二十三种奇门药材,熬成秘方,给樱挚服下,不出半月,便可痊愈。奈何现今鬼毒入肺太深,寻常汤药也无济于事了。可惜啊,可惜……”
易大师家学渊源,自然听出了索拉卡的弦外之音,抬手问道:“索士官,既然药服无用,那还有其他法子吗?”
【众星之子】面上忽有痛苦之色,沉吟了半晌,终于说道:“现如今,办法倒是有两个。一个极为凶险,另一个概率渺茫。万不得已,我真不愿意说。”
艾瑞莉娅一听此言,忽然身子一震,像是发现了什么,拉着索拉卡的衣褂,一阵猛摇,哀求道:“星妈,我就知道你有办法的,快告诉我,快告诉我!”
脚步声响起,她熟悉而敬爱的爷爷的声音,在她背后响了起来:“好了,小莉娅,你跟我出来。不要打搅樱挚休息了。”
艾瑞莉娅明亮的眼眸稍稍失神,却终于幽然一叹。
月凉如水,照着她久久不愿离去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