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达,不知咋日弄的,总没有出来个成气候的。
尕尤努是皮子哥的幺儿子。皮子哥满腔子热地把尕尤努供养到高中出来,指望他考甚的状元郎哩、光宗哩、耀祖哩,可尕小子不争气,辜负了娘老子的一片心血,扑腾了一通,又被甩回这山旮旯来了。
唉,一切都是命哩。命里有三分,强比起个早五更。看来,咱这山旮旯就这气脉,皮子哥认了。
一
天边边才泛红。
皮子哥打个哆嗦翻起身来,羊皮袄子往身上一扣,一双大脚板儿轻轻地在被窝里的老伴身上蹬踹了两下:“尕他妈,快起来日弄饭。”
“咋,尕他爹,还早哩么。”半成新的被子里,女人伸出一颗灰愣愣的脑袋,一双沾着眵目糊的眼睛露出怯怯的光来。
“毬筋都懒断了,都甚的时辰哩。”然后又对着里屋吼喊:“嘈,尕尤努,阳婆子都晒到屁眼儿上了,——还不起?”
“唔,这就起,这就……给你们父子日弄饭。”女人伸了伸筋瘦的胳膊,“尕他爹,让尕再睡一会儿啵,昨黑里……”
“嗨!你把他惯成个甚?”
女人再就不敢言语。
皮子哥蹬上毡窝窝鞋,起早里喂鸡,喂羊,配牛犊儿……这份子家业,是靠他皮子哥一腔血腥子换回来的——他靠贩羊皮翻起身来,远远近近里,是个放个屁能甩得响的人物。这一溜儿五间砖房,四下里用砖墙垒捂严了,很威风地留出一道虎垛子街门来,一副漆黑的铁门虎虎地拴牢;两侧里,是木排子架帮用黄土夯实落了的圈棚,分出牛棚、羊圈、茅屋……这一份子家业,往这黄土圪梁子上路畔畔显眼地一立,风光的个甚。
皮子哥倒腾完家务,就从火房里推出那辆自行车。那辆自行车是旧哩,这车架,这把手……除了铃当不响,那达都松架了。早厢儿说爹你淘换一辆吧。皮子哥把那牛眼珠子一瞪,心说尕娃子你能懂下个甚?这车是你爹的命根子哩……皮子哥本来不叫皮子哥,乳名叫木散。正名叫哈福贵,只是从他贩皮子那天,就落下了这么个名,老头老太太这么叫,尕娃们妮子们也这么地叫。
这阵儿,尕尤努才翻起身来,出门来揉着眼到茅屋里滋了一泡尿。望着儿子皮子哥心想这几年把你尕子养臃懒了,成天乏里巴叽的那个球样子。皮子哥厉厉地吼:“尕……娃,把你那车推出来,拾掇拾掇,今儿个跟老子……收皮子走唦。”
“爹,这……”
尕尤努实在不想跟爹收皮子。
尕尤努……他也亮清自己在爹娘心中的分量,早年,大哥二哥甚的书也没念,八字识不得一撇。可是打他一懂事,爹就把他送进了学堂。爹哪达都疼他哩。爹给他买下这辆新崭崭的自行车,他自己却舍不得丢下那辆旧车子。爹……好哩。都怪自己太不争气了,考了一回,就差那么一顶点分数被刷下来了,当初要是……回到这黄土高坡,他心里怪不是个味儿。昨天,他偷偷地跑到十来里路远的舍舍子家,两人商量好明年再报考一回。舍舍子是他的好朋友,长这么大,他就结识这么一个合得来的女朋友。
可今天……
一上黄土圪梁子,风就噎的紧哩。疵毛毛的北风不住地往裤管里钻、往脖颈里塞。尕尤努捂在皮毛手套里的手指肚子儿冻成了个木蛋蛋,哈出一缕一缕的白雾来,很快在围脖子外冻成了冰凌凌。
“把围脖子捂严实了。”父亲回过身来,颤着那冻紫了的脸,拙拙地说。
尕尤努心里一热。
“收羊皮喽——收羊皮喽——!”父亲高声地喊。
二
“收羊皮喽——!收羊皮喽——!”皮子哥有腔儿有调地喊。
两个人身子弓成毛蛋蛋,顶着风儿,吃力地蹬着自行车。
这一砣砣子,庄户稀落。早年收羊皮,皮子哥一双脚板儿把这达踏遍了,人都熟熟的。
“呕——!呕——!”那达有人吼。
皮子哥把自行车一拐,顺着一溜下坡路往喊声处蹬去。尕尤努也跟紧了父亲。在一处圪梁子阳畔畔的土窑子前,立着一个尖嘴猴腮塌鼻梁眯缝眼的中年男子。自行车来到这达,皮子哥斜了身单腿点地下了车,然后把自行车往墙根一立。
“嘈!社旦子,你喊甚哩?”
“唔,咳、咳……”被皮子哥称做社旦子的中年人,用手捂了鼻子咳嗽了一阵儿,“唔,知道是你要来哩,夜儿个刚把羊宰下。”
“那皮……?”
“唔,留下着哩,咳、咳,上好的绵羊皮,咳、咳……”社旦子转身从屋里提出皮。
“荷,这毛色,蛮好哩嘛!”皮子哥用手捋摸着皮毛,又翻转着看了看,“只是这皮板子……有毛病哩。你看,你看,这是痘板皮哩!痘板皮,你,晓下了啵?”
“嗨……甚的痘板皮哩?眼瞧着标准的滩羊皮啵,好皮哩,好皮哩,毛儿纯哩,色儿正哩,皮板子也呱呱叫哩。夜个儿……人家已经给下个价了。”
“给下个啥价哩?”
“不瞒你说,一巴掌的价哩。”
“吓?哄鬼嗑啵——这个价。”
“那你看个啥价?”
“啥价?皮价上也已经跌塌下来了,夜儿个那个集市,羊皮摆排的一愣一愣的。”
“你煞价哩么?”
“龟孙子才……不信,你问这位小……兄弟。”
“那……那你开个价,——不就是一张皮么。”
“就是么,赚,也不赚你一个人么。”
一张皮子,四十元成了交。
尕尤努的腿木木的。自行车才驮上一张皮,他就觉得沉了许多,推也推不动。
风,一个劲地在他的身上吼。这阵儿,天是暖一些了,阳婆子懒懒地挂在半天上,灰灰的,整个黄土高坡也都是灰灰的。
成了一桩子买卖,父亲显得很夯实,虎了背,顶着风一个劲地蹬、蹬,一副公鸭嗓嗓欢实地一个劲地吼、吼。尕尤努眼里潮潮的,盯实了父亲的身影。不知怎的,尕尤努总觉得父亲那声、那影,咋一眨眼就……不像了父亲?
“呕,尕子,快些啵。”父亲吼。
尕尤努翻了翻眼睛。那张皮,明明是好皮哩,他尕尤努认得。“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可爹咋就撒下谎哩?还有,爹咋就称下他为兄……弟?
蹬上一道土圪梁子,皮子哥把车立下,等尕尤努上来,说:“尕,歇歇啵。”
尕尤努也立了车,在爹前头蹲下来:“爹,刚刚那皮子……”
“唔,尕哩,下次收皮子,你要学机灵着点。”
皮子哥从自行车前梁上挎的褡裢子里,掏出一块馍,给儿子掰一半儿,自己那一半儿一口就咬下一个海勃勃,腮帮子鼓囊囊的,一些馍渣渣从嘴里喷将出来。这个山里汉,有着山里汉的粗犷哩,也有着山里汉的精细哩。以前,他也被人骗过,那时,他也是穷球打的炕皮响——精光蛋哩。他第一次收下的羊皮,驮到宝丰镇上,被两个大皮贩子捉了老鳖,一下子就赔进去七十元。七十咧,当初可是不小的数数。
“尕,考不上大学,是咱命浅咧。可这收皮子,你读过书本本的人,比爹灵省。”
“爹……”
“一天里少说收它个七八张皮子,一张少说也赚它个三四元的,三七二十一、四七二十八,见天二三十元的收入哩,干他个三年五载的,你算算。”
“……”
三
……他社旦子想日弄人哩,一张皮子人家能看下个一巴掌的价?你的算盘子再精,还能拨拉过个我……皮子哥越想心里越欢实,腿杆子劲也足足的,一气蹬下来,把儿子又扔下了好远。
“灰尕子,也是个日囊糠的货……”
这达,庄庄子也稠了起来。前面就到了三北羊场。皮子哥打算到那岔路口再停一停,等等儿子赶来。
这三北羊场的岔路口,有两条主要的道儿,一条通宁夏,一条通内蒙。以前这达也荒闲着呐,零零落落地住些蒙古族牧民。后来就有了商店,有了饭馆和旅社,也来了一些和牧民们做买卖的回回人。
那达,有一个姑娘,推了一车子的羊皮。
“咦——!日怪哩,甚的新鲜事儿也让我给赶上了。”皮子哥想。
以前在宝丰集市上也见过女人收购羊皮。不过,那是大皮庄客家的女人,足不出远门,就地购买上皮,用车拉回家。可这荒山圪梁子也……
“呕,姑娘,你那些个皮卖啵?”
“咋不卖哩?只要你给上个价。”
“唔,是这么……来,捏摸个价。”
立时就有好多人围上来看稀罕哩。
姑娘提过一张皮来,在她和皮子哥之间搭起个“桥”。皮子哥愣怔了一下,觉得不妥。可明码里喊起来,生意人都觉犯忌哩。他把手伸过去,和姑娘的手在皮子下捏摸起来……嘿呀!这绵手手……皮子哥激灵了一下。年轻那阵儿,他皮子哥也浪哩,有一次摸改她妈那绵手手……唉,木散呀木散,你老不要脸哩,这闺女都能当上你的女儿哩么……可这绵手手……
“你……开个价吧。”
“这个数数!”姑娘捏摸出一个数来。
“哎呀……呀!高哩,高过头哩。”
“啥高哩?你老人家也不能太……宰人哩么。”
“吓,我宰人哩?我木散做买卖向来是公正哩,童叟无欺哩……你看,这个价,咋厢?”
“少了啵?”
皮子哥想这妮子还是挺厉害的,比起我的那现世宝儿子……皮子哥一抬头,看见儿子也撵上来了,车一立,朝这边走来。
“哎,舍舍子,咋个是……你?”看到那女子,尕尤努先是一愣,跟着脸就红了。
“咋,你们……认识?”
“爹——”尕尤努高兴哩,声音都走了调。
皮子哥尴尬地抽回手,蹲在一边,心别别的跳个不住。这个精明的、要强的男人,觉得从来也没有干过这么丢人的事情,周围那些人,都满脸讥讽地看着他呐。
儿子和舍舍子一啦呱上,就有扯不完的话。那两个人,分明熟熟的……
“爹,我……要和舍舍子一块儿去收羊皮。”好一会儿,儿子才说。
皮子哥一挥手:“去吧去吧!”
日麻麻黑了,皮子哥才驮了几张羊皮,垂头丧气地回到家里。
尕尤努那自行车,早款款地立在了院当间。院里,尕尤努正在日弄十多张的皮子。皮子哥立下自己那车,过去帮儿捋摸过那皮,一问那价钱,连他这老把式也高兴得心里别别跳一回。嘿!臭豆腐也涨价哩,儿这些皮,明明是四五十元钱的赚头么!
“尕,那皮甩甩……就这样,就这样,皮就大哩,毛也松散哩。”
“爹,是这么……我和舍舍子商量好哩,合伙着实实地收两个月的皮,就停下复习哩,明年……”
“吓,让你老子拿钱往黑坑填?”
“爹,这回,我有信心。”
“甚的信心?”
“真要是考不上,俺就上自费生,将来……”
“啥?”皮子哥蛇咬一般,“想的倒美!”
尕尤努一看父亲黑虎着脸,就把想说的话咽回肚,汪着一泡泪,乏乏地走回屋子里。
那个夜里,皮子哥把自己关在那一间不大的库房里,直把那皮给拾掇得自己心里满意:板儿绷得大大的,毛儿整得活泛泛的,才抬起那沉重的脚,磕绊着走回西屋。
四
又起了个麻麻早。
今儿要去赶宝丰的集市哩。宝丰的皮市是一个早集市,所以头一黑夜里,皮子哥就将这些皮子分成两打,儿车上驮一打,他自己车上驮一打。
匆匆扒拉两口饭,父子俩就上路了。
宝丰镇离着这黄土圪梁子,隔着一条河,过了河再走三十里地,就到了。
宝丰镇是二、五、八的集市。这地方,早先是不知那个朝代用土城墙建下的一个小镇子。后来发展得繁华了起来,成了方圆几十里农村人赶集的场所。这几年又铺了柏油路,建了好多的楼房,成为农村人心目中最“洋气”的地方。你眊眊:浙江裁缝铺、上海服装店、新潮理发、高档家具……最最新奇的,是那“卡拉OK”歌厅,那地方,嘿……尕尤努觉得憋气,在那些趾高气扬的川里人面前,自己这身粗布拉叽的打扮,总让人抬不起头来。
今儿是宝丰镇的大集。行路的,做生意的,人山人海。皮子哥瞧人空空里钻着自行车,嘴里不住地吼喊着:“哎——嗨!嘈!嘈!”三拐两拐,就把尕尤努带到了皮市。
这皮市建在镇上西南角一处偏僻的角落里,一边是新建的牲畜市场,一边是刚刚建起还没有竣工的一幢楼房。一所小录像厅里,高音喇叭把周围吵翻了天。皮子哥选好一处地方,把儿子和自己的皮齐刷刷地麻了一路,然后关照尕尤努:“嘈,尕子,看紧着点。”
然后,皮子哥往自行车横梁上一靠。
尕尤努虽然赶过几趟宝丰的集,可这皮市上,从来也没有光顾哩:那么些人,闹嘈嘈地说着皮市上的黑话,又在袖筒里捏摸些数数,神秘兮兮的。瞧那个女的,也透着些精明和狡诈哩……这时候一个额上有块疤的红脸蒜鼻招风耳的大汉,来到了尕尤努的面前。
“嘈,尕子,这皮,咋卖哩?”
尕尤努一阵心慌。
“嗨,马三子,这是我外甥尕尕的皮,你要买啊,我当家哩。”皮子哥从车上欠了欠身。
“你的皮……”
“浑话哩,明明是羊的皮么咋是我的皮?”
“呵呵,我是说你的这……羊皮,咋介卖哩?”
“我这外甥尕尕是头回做生意哩,你马三子捉鳖也不能捉到我的头上啵是吧?来,开个价。”
两只手便伸向了袖筒子里……
“嘈,尕子,快些!快些!”皮子哥回过身来,吼身后的儿子。
尕尤努满人堆里瞄舍舍子的身影。刚刚,他明明看到了舍舍子的身影,他正要喊,人流一涌,舍舍子就不见了。显然是爹也看见了,爹就像老鼠见了猫一样,头一低,急急地把车子推过去了。
皮子卖了个好价钱,皮子哥那个神气,那个腔板子挺的,那个脸蛋子亮的。
不宽宽的街道两边,那些商品摆得琳琅满目。尕尤努乏乏地推着自行车,对那些东西看也懒得看上一眼。这两天,他的心灰灰的,对爹也是一肚子的成见……
“哎,尕子,咱吃一碗羊杂碎行啵?”
尕尤努直管嘟噜着脸。
猛然,一块招牌上“春辉书店”几个字在尕尤努眼前一闪。尕尤努脸上光华一亮,住了足,呆呆地对那里看。
“爹,俺买几本书,行啵?”
“啥?”
“俺买书。”
“灰尕子哩,灰灰的灰尕子哩!你这是吃爹的钱呢,你已经吃了爹多少钱呢?”
“爹……”尕尤努满肚子委屈。
“嗨,尕子,咱照一帧相啵?照相比买书管用哩,将来……好了好了,咱不说这些了。”皮子哥一伸手,把儿子拉进了照相馆。
皮子哥往那里一坐,分明是大官长的派头。照了相,皮子哥喜滋滋地站起来:“这就成了。这几年咱山里照张相不稀罕了,可这相机里……究竟是咋回事。”说着揭起那照相机上的红布布,往里眊呢。
“爹你……”尕尤努生了气,一甩门帘,走了出来。
一路上,尕尤努都不和爹说上一句话,快到家的时候,一群尕尕子碎妮子就对着皮子哥吼喊了起来:
皮子哥,背烂砖,
一背背到贺兰山,
贺兰山,放炸弹,
炸得皮子哥没处钻……
“日你个妈都哩,明明是你皮子爹、皮子大爷、皮子祖祖哩!日你都个妈!”皮子哥一声吼喊,那群孩孩就作鸟兽散了。
后来,尕尤努发现爹的脸色很不好看,阴阴的,好像谁借了他一斗米,还他半斗糠似的。
到家门时,皮子哥说:“尕,明年,爹给你买辆摩托,新崭崭的,你,也打扮得牛牛的,咱不能让外人看着小气。”
尕尤努没有说话,他抬起头来的当儿,爹的身影已经闪进了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