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章含之离开外国语学院，是毛泽东主席所作的决定，任何人也无法违抗。这个决定还是要追溯到一九七○年六月十四日那次毛泽东的召见。
在同章含之谈完教改问题之后，毛泽东说：“我还有一个建议和你商量，你搞完外语教改之后就不要待在学校了。中国需要女外交家，我看你可以。你这位女同志蛮不简单，能说还能写。你还很有点勇气，你给我的信我都看了，写得不错，有说服力。我们需要像你这样的女同志去搞外交。所以搞完教改你就去外交部报到。你要是同意，我告诉外交部。”就这样，毛泽东一语定乾坤，他为章含之开启了她的外交生涯，章含之被“钦点”进入外交部。
不过，当时在章含之心里，到外交部去当一名外交官，还是一种奢望。
章含之是在一九七一年三月，从干校接到去外交部调令的。
在章含之看来，毛主席有一种“神的力量”。“你要到外交部去，当发言人！”老人家的一句话，就改变了她后半生的命运。因为毛泽东的钦点，章含之一进入外交部就“与众不同”：“因为我是毛主席亲自点名调进部里的……后来出席第一次联大会议又是主席亲自定的；我来往最多的人都是‘通天人物’。”
三月三十一日，章含之走进外交部大楼，到了位于二层的干部司办理入部手续。其时，干部司的人很多，都很忙碌，有的干部刚从国外使、领馆回来，有的正要去赴任，只有章含之是新调入部的。
章含之等候着，干部司的一位同志为她办完了手续，通知她被分配在亚洲司四处的巴基斯坦组，分管南亚次大陆，并叫她拿一张条子到亚洲司刘春司长那里报到。
这时章含之有点不解。因为一九七○年六月十四日毛泽东召她谈话时曾说她可以当外交部的新闻发言人。所以章含之以为根据毛泽东的指示，她会去新闻司，却不知为何把她派到了亚洲司四处的巴基斯坦组。说实话，那时候章含之对南亚次大陆一无所知，对巴基斯坦这个国家更是如同在另一个星球。后来得知，那是已在外交部集聚了相当权势、她当时视为朋友的毛泽东的那位远房亲戚所定。
那时的亚洲司在四楼的东侧，司长是刘春。刘司长曾是军人，听说来部前是少将军衔。刘春简单向章含之介绍了亚洲司及她要去的四处，又介绍了几位副司长。于是就带章含之到了四处，由唐叶文处长接待。
亚洲司四处在最东头的一间大房间里，主管着南亚次大陆的印度、巴基斯坦两个大国以及尼泊尔、阿富汗、不丹、锡金和斯里兰卡各国。处长唐叶文是印度问题及中印边界方面的专家，章含之认为她是自己唯一的属于外交部“老人”中的朋友，“她纯朴、善良、乐于助人；在一个偌大的名利场中，她是少有的不计个人名利升迁的好人。”
唐叶文热情接待了章含之，使她从踏进这座楼以后第一次感到有一丝轻松。唐叶文介绍了四处的工作，告诉章含之今后分在主管巴基斯坦的一组里，由一位邵姓老同志带着熟悉业务。
章含之在楼上楼下不断会见众多的陌生面孔之后，终于在唐处长早已为她准备好的那张大办公桌前坐下了。坐在章含之的斜对面是位邵先生。他那时四十开外，也属外交部“老人”。短小的身材，深度近视眼，镜片至少一千度以上。章含之向他打招呼并说今后要请他帮助。他客客气气地答应着，但给人的感觉是他并不喜欢外来者进入他的领域。
章含之请教他自己的工作任务是什么。邵先生似乎早有准备，从抽屉里拿出了三件东西——一把很长的尺子、一把很长的剪刀以及一瓶当时文具店里唯一能买到的装在一个极为粗糙的小玻璃瓶里的糨糊。
邵先生说：“你把这三件东西收好，你每天要用它们工作。”章含之莫名其妙！她想，我来参加外交工作，为何要这些做手工用的工具？邵同志是个慢性子，他不紧不慢地解释说：“你每天的任务是看上、下午各一本的‘参考资料’（当时的内部国际新闻资料，由新华社编发），凡有关你主管的巴基斯坦的消息，你就把它们剪下来，交给我作为调研资料。剪刀自然是裁剪新闻所用。尺子是让你先画好道，可以裁得整齐。裁下来后用糨糊贴在废纸上，钉起来再交给我。”
闻说此事，真的让章含之目瞪口呆！因为在“文化大革命”之前，她已是外语学院助教讲师交叉级的骨干教师，并且是王佐良教授领导的英美文学教研室成员，她也已参与开设英语系英美文学讲座课，主讲英国十九世纪女作家的代表作。那时她不过三十岁。如今，毛泽东主席调她到外交部，她的任务却是每日剪贴新闻稿。两相对照，天壤之别！这种感觉真是挥之不去，章含之后来曾回忆说：
我初入外交部的沮丧还不仅如此。离开了我熟悉的校园生活，我觉得外交部这个官衙门人情淡薄，对一个新来的人他们似乎没有多少热情。我很不适应那种八时上班、五时下班，各扫自家门前雪的人际关系，也不习惯严格的上、下级区分。我总是怀念我的校园生活，在那里我们生活得自在、随意，也充满了人情。我们都有自己的好友，兴趣相投，谈人生，谈文学，海阔天空，系里的领导也都像亲近的朋友。我们都住在学校宿舍，闲暇时，三五成群，骑上自行车直奔香山。为了追求年轻时代的新奇刺激，有时候我们不买门票，在周围老乡的指点下，从一个偏僻的山坡爬到很高处，钻进一段公园围墙倒塌的缺口，那里已近“鬼见愁”，再千辛万苦地踏着少有人到的小路下山到香山前门，并为这冒险欣喜万分，一路高唱“我们走在大路上……”骑车回学校。如今，一天八小时我被锁定在这张办公桌前剪报、贴报、抄电报，我实在是烦透了，我在寻找机会重返校园！
同时，使章含之倍感难堪的还有她对外交规矩的不熟悉。她实在搞不懂这电报怎么分了那么多类别：绝密，机密，……什么级别的人能看什么密级都有严格规定，而章含之其时当然是最低一档，只能看她主管国家的普通电报，千万不可拿错了别人主管的或别的密级的夹子。
邵先生关照章含之，每天早晨在亚洲司办公室看完电报要记住哪些是要办的事。在她所能看到的密档中，一般都是些两国交往中的琐碎小事。到外交部后不久的一天早晨，章含之带了一个小笔记本去看电报。当时中、巴关系很好，要办的事也较多，因为很多事不熟悉，她担心记不住，所以想做一点摘记带回处里办。
当时的亚洲司办公室是间大房间，进门靠窗是两位秘书，靠门是两张大桌子拼在一起，放着各处的收报夹，全司干部除了正、副司长都来此看电报。每个人都自觉地拿自己主管的那个夹子。章含之刚提笔要做摘记，就听到窗口那位姓路的司办秘书叫道：
“四处那个新来的，过来一下。”
章含之就走过去问他什么事。他们之间就有了以下这段对话。
路秘书：“你是四处新来的，姓张是吗？”
章含之：“我姓章，文章的章。”
路：“你刚才在干什么？”
章含之：“看我主管的电报。”
路：“你带个本子干什么？”
章含之理直气壮地回答：“小邵说要我记下要办的事。我怕记不全，做点摘记啊！”
路很认真地盯了几秒钟问她：“你看过京剧样板戏《红灯记》吗？”
“当然看过。”章含之有点莫名其妙。
路：“你这几天最好再去看一遍。”
章含之有点不高兴，问：“为什么？”
路秘书这时才转到正题，开始训话：“受教育呀！你知道李玉和、李铁梅一家是为什么献出生命的？就是为了保卫地下党的一本密电码本。知道什么叫密电码吧！它是要用生命去保卫的。你倒好！把密码电文往自己的本子上抄，丢了怎么办？如果被敌人拿去，你知道后果有多么严重？所以我建议你再去看一遍《红灯记》。保密教育！”
章含之直直地站在路秘书的桌子前，那份难堪难以形容，像一个做错事的小学生被叫到老师办公室去挨训……那一整天，她的心情坏透了，觉得外交部真不是自己呆的地方。
日子就这样一天又一天地重复着，章含之觉得百无聊赖，朋友们都远在湖北沙洋的外院干校。那里除了军宣队办公室，没有电话。想一吐心中的郁闷只能靠写信。“文化大革命”把他们这些“业务尖子”都打成了“修正主义苗子”，学业荒废多年；到了外交部又整日看“参考资料”，剪报、贴报、起草电报，烦闷使她无心看书。
当时四处已有一位资深的英语翻译，所以翻译的任务也轮不到章含之。有一次，有一个巴基斯坦代表团访华，人手不够，临时派她去陪同参观北京的地铁。这个团的主译是冀朝铸。但像这类参观一般由低一级的翻译担任。
北京的地铁一九七一年刚刚建成，尚未正式运行。车站的负责人介绍说这车站有电梯和乘客用的滚梯。章含之将近五年没有讲过英语，也没有看过英语、一时竟心慌意乱，翻不出来。她急匆匆求救于冀朝铸，问他：“小冀，这电梯和滚梯英语怎么说？”
冀朝铸大笑，他开玩笑说：“唉呀，你这教授怎么连电梯是什么都忘了！电梯是elevator，滚梯是escalator。”他像对自己妹妹那样拍拍章含之的肩说：“下次别忘了！”
在章含之眼里，冀朝铸是个特好的人，他总以善心待人。这件小事她相信他转身就忘记了。但如果不是他，恐怕外交部翻译室和亚洲司都会知道外语学院来的高材生、骨干教师、“业务尖子”竟连电梯和滚梯的英语是什么都不知道！
调入外交部不久还发生了章含之与副部长乔冠华的邂逅。一天上午，章含之急匆匆地从一楼办完事回四楼的办公室。由于那天上午电梯坏了，大家只好爬楼梯。章含之刚迈上前厅的大楼梯，抬头看到有一个瘦高个子的背影在前面扶着楼梯把手艰难地一步步往上爬。从背后看他略弯着腰，似乎是位老者，她想这大概是什么领导吧！他的后面有三四个上楼的部内干部，全都慢悠悠地跟在他身后，谁都不去超越他。
此时此景，章含之看了觉得这个“队伍”好奇怪。于是，她就抬腿准备跑快几级超过那位吃力地爬楼梯的“老人”。突然，一位同志一把抓住她说：“别跑！前面是乔部长！”
章含之惊讶地问她：“哪个乔部长？”
“外交部还有几个乔部长？乔老爷，乔冠华你还不知道？”那位女同志说。
听到这里，章含之更惊异，问道：“他多大年纪！怎么这样老态？”她悄悄在章含之的耳边说：“其实他也不算老，还不到六十呢。他夫人今年初去世了，对他打击很大，本来他身体就不大好，这个打击太大，病了一阵，我们都很替他难过，所以谁都不想超过他上楼。跟他打招呼，他要说话，更累，也真不巧，怎么电梯坏了。”
章含之抬头望望那佝偻的背影，心里不禁产生一丝同情。此时，她的身后又压了几个上楼的人，像达成无言的默契一般都静静地跟在后面。一直走到三楼部长们办公的那层楼时，乔冠华略略回过头来，见后面压了一串人，他大概是带有歉意，抬手向大家致意，勉强笑了一下，但气喘吁吁，神态苍凉。接着他转身慢慢地向自己的办公室去了。
这是章含之到外交部之后第一次见到他，她不禁想起那次文具店的偶遇。他苍老了这么多，她感到很难过！
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