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九六二年对于章含之来说，是值得永远纪念的一年。这一年她成了毛泽东主席的英文老师。
章含之获得如此幸运的机遇，完全根源于她父亲和毛泽东的关系。诚如章士钊所说，他和毛泽东是几十年的朋友了。
一九六二年十二月二十六日，是毛泽东七十寿辰。除了亲属，毛泽东又请了程潜、叶恭绰、王季范和章士钊四位湖南老乡去赴家宴。邀请时特意说明，不带夫人但可带一名子女。章士钊便带女儿章含之一起去了。
这时的章含之当然已不同于十三年前的一九五○年的她了。对于要去谒见人民的伟大领袖，章含之是十分兴奋、紧张，又夹杂着胆怯。到了中南海，当时，毛泽东的几个孩子都在。毛泽东夫人江青似乎在忙别的事，她总是进进出出，饭前没有坐下来参加谈话。章含之事后只记得，有一次她进来向毛泽东报告说彭真同志来过，谈过什么事后走了。
那天客人中程潜、叶恭绰和章士钊各带一个女儿，王季范带孙女王海容。章含之一个人坐在那里很不自在，因为在场的老一辈人自然都是老友，他们在与毛泽东热烈交谈。其他的年轻人似乎彼此熟悉，只有章含之平日一直住在学校，几乎从来不同她父亲朋友们的家庭来往，因而同他们都很陌生，自然也就带着几分拘谨。他们之间谈笑风生，却无人理睬章含之，她也只好坐得远远的，听着老一辈和小一辈的高谈阔论。
这时，章含之的那份兴奋与激动早已烟消云散。那种被冷落孤立的感觉，使她只想早点结束，早点回家。就在其时，毛泽东突然从大厅尽头的沙发里朝她说：
“含之同志已经当老师了？你教英语有多长时间了？”
章含之恭恭敬敬地回答说：“我一九五七年本科毕业，下放农村一年，又读了两年研究生，一九六○年正式开始教书，三年了。”
“教什么啊？”毛泽东又问。
“低年级的英语口笔语实践课，”章含之说，“同时，还准备高年级的英国文学史讲座。”
毛泽东说：“你喜欢文学？”
章含之答：“很喜欢。”
后来，在章含之陪同毛主席读英语时，他常常戏称章含之是“文学派”。
就在这生日聚会上，毛泽东询问完了章含之的工作情况与个人爱好后，他的下一个问题竟是：
“章老师，你愿不愿意当我的老师啊？我跟你学英语。”
对此，章含之完全没有思想准备，她绝对认为毛泽东是在开玩笑。而且即使知道是玩笑，她也惶惶然的不好回答，于是她期期艾艾地说：“主席，我哪里敢当您的老师！您是我们大家的老师。”
毛泽东却很认真：“教英语我就当不了老师了，还要拜你为师啊！”
章含之真不知如何回答，她的父亲章士钊来打圆场了：“主席什么时候要含之来，告诉她就是了。”
毛泽东说：“那就好！”
章含之的窘迫过去了，她以为这不过是一场戏谈，随着家宴结束没有再想过。
令章含之万没想到的是，大约一周之后，接近周末的一天，毛泽东真的派他的外事秘书林克打电话找她。
当章含之拿起电话听筒时，那边接话的林克说：
“主席吩咐我给你打电话，说他同你讲好了，你教他英语。主席问你是否可以从这个星期日就开始。”
章含之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支支吾吾地说：“我以为主席不过说说而已，没想到是真的。我一点准备没有，万一教不好怎么办？”
林克则说道：“你不要紧张，主席很和蔼，他想读点英文也是作为一种休息，你就来吧。”他告诉章含之进中南海西门，并说他会关照门口警卫放行。
章含之回家告诉父亲，章士钊知道后很高兴。他同毛主席是世交，数十年相知，他对章含之说主席是很随和的。他还要女儿带一套线装书《智囊》给毛泽东。章士钊的藏书较多，毛泽东经常借他的书看。自从章含之经常去毛泽东那里之后，她就成了他们之间的借书、还书交通员。毛泽东每次都先还清上次借的，然后再借一部，还开玩笑说：“有借有还，再借不难。”
二
就这样，从一九六三年元旦后的那个星期日开始，章含之到毛泽东那里教英语，每次一个多小时，持续了一年多。
毛泽东历来十分重视外语的学习，并主张把学习本国语言和学习外国语言结合起来。毛泽东在延安时期就自学过英语。但是，由于当时严酷的战争环境，他的学习受到很大限制。全国解放以后，有了较好的学习条件和环境，学习英语成为他的一种爱好。
好学不倦的毛泽东对章含之言必称师（“章老师”），执弟子礼之甚恭。
每次学习完英语，毛泽东总要和章含之谈论一会儿别的事情。所以，章含之除了教英语，还陪毛泽东聊天、散步、传递借书等。聊天中，她表露出要和章士钊划清界限等激进革命思想，还有了政治文学七分三分之争的对话（这成为章含之后来常得意提及之事）。
章含之认为，自己辅导毛泽东学英语这样一件事情，“导致我后来整个生活的改变，这是我始所未料的”。她还说，“我是在毛主席引导下开始认真认识父亲的”。她追述道：
就在那段我经常去毛主席那里帮他学习英语的时间里，在闲谈中，主席多次提到对父亲的评价。那时，每次读完英语，毛主席都要我和他以及护士长吴旭君同志三人一起晚餐。有一次在等待开饭前，毛主席问我：“你对你那位老人家怎么看啊？”我不假思索地说：“他是代表旧的剥削阶级的爱国民主人士。我是共产党员，他既是父亲，更是统战对象。”主席认真地望着我问道：“你什么时候加入党的？”我答：“1957年1月。”主席风趣地笑着说：“啊呀！我党的老党员喽！”我很窘，忙说：“新党员还不够条件呢！”接着主席很严肃地对我说：“你既然是个党员，你要懂得怎样对待行老（我父亲字行严）。你加入了共产党，我高兴，挖了你父亲的墙脚，不过这是指的思想，他的后代也跟共产党走了。其实行老也高兴，他知道你跟共产党走有出息。但是你要了解行老才能团结他。你是你们家里唯一的共产党员，硬是党代表哩！你如果不正确对待行老，他会对共产党有意见，认为是我们把他的女儿拉走了。”主席又考问我说：“你说行老是剥削阶级，你有什么根据？”我列举了鲁迅文章中对父亲的指责，我说父亲当过教育总长，镇压过学生运动。所以鲁迅骂他。后来同蒋介石关系也不错，1945年他是代表国民党来同共产党谈判的。主席听着我数说父亲的历史，很不以为然地摇头制止了我，问道：“你只知道行老做的错事，有些还不见得是错的，譬如他参加国共和谈。我先问你，你知道多少行老革命的事迹，知道多少他做过的好事？”我一下张口结舌，回答不上了。主席很不满意地说：“对一个人要看他全面的一生，更何况对自己的父亲。共产党并不要你盲目地六亲不认啊！你要正确认识行老。他的一生很不简单。我今天只问你一件事，你知道行老年轻时《苏报》一案是怎么回事？”我只得老老实实地摇头。此时面对毛主席这位伟人，我才忽然意识到除了鲁迅的文章，我对父亲的了解竞如一张白纸。我从未问过、寻过、读过父亲的生平。主席没有让我太难堪，他对我说：“行老青年时代是个反对满清的激进革命派呢。我们谁都不是天生的马列主义者。他一生走过弯路，但大部分是好的。”于是，主席耐心地向我解释什么是《苏报》案。主席说父亲因《苏报》一案报纸遭清廷查封，父亲后来流亡日本。主席问我：“难道那时的行老不是革命派吗？”
还有一次，章含之甚至和毛泽东发生了争论。毛泽东问英语教材以什么题材为主。章含之答以文学题材为主，也有新闻、政治等内容。毛泽东主张应以政治题材为主。章含之则坚持认为以文学题材为主，还举例说明其观点。
毛泽东说：“七分政治三分文学，可不可以？”
章含之则坚持七分文学三分政治。
毛泽东说：“你这个章老师很厉害，不让步，还蛮讲策略。我们可以休战，实践一段时间再看。你可以告诉学校领导，再增加点政治题材，对学生将来工作有好处。”
三
毛泽东学英语确实是一种休息。他和章含之讨论英语词汇时，兴致勃勃，能够暂时从日理万机的繁忙国事中超脱出来。
毛泽东自己选定的教材，是当时发表的批判修正主义的“九评”文章的英译本。这些文章当然都曾经过他的审定，因而他对内容十分熟悉，不必解释。他要章含之做的仅是告诉他那些政治词汇的中英对照，英语发音以及某些句子的语法结构。
毛泽东每次学英语也不过一个多小时，尽管如此，毛泽东却对每一个语言现象都十分认真。章含之回忆说：“记得有一次他问我英语的组词规律。我讲到英语的词根，前缀和后缀，动词、名词的转换以及肯定与否定词义的变换。毛主席听得非常认真。他说：‘这个英语还蛮科学的。修正主义这个词从动词“修正”来的，加上“ist”就变人，修正主义者。这个很好记，比汉语有规律。’毛主席对发音也很认真。他的浓重的湖南口音自然不可能标准地读出英语单词，但他却一丝不苟地把‘L’和‘N’这个湖南、湖北人一般分不清的辅音分辨得很清楚。”
那年年初的时候，有好几次学完英语，毛泽东要章含之陪他去院子里散步。
春寒料峭，章含之去拿大衣、围巾，毛泽东却只披一件呢大衣，不戴围巾，不戴帽子。他要章含之也锻炼不戴围巾，接受寒冷的考验。
在章含之的印象当中，那时候陪毛泽东主席学英语，周围尽管只有三个人，即毛泽东本人、章含之自己以及吴旭君护士长，气氛却十分融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