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老板待我们同乡都不错，收入也还可以，但整天除了捏脚、按摩、吃饭，就是睡觉，真是荒度青春，连外面的天日都见不到。
18号
两星期的连续旅行，真是累坏了。吃完晚饭，沿着上海闵行的古美路慢慢地踱去，想去那家去过几次的足疗中心好好松弛一下，洗却旅途的疲惫。前面路的左边，一群人围着大堆的花篮与气球，阵阵震耳的鞭炮声，预告着又一家新店开张。这里漕河泾高新技术开发区最近新楼叠起，大批外资企业包括许多世界五百强在这里落脚，设分公司。随之而起的是各行各业的新商号，基本都是服务性的，最多的是餐馆、零售铺子与按摩店。
突出在街上的橙黄色竖式招牌被橙黄色的灯光照着，“泰式按摩足疗中心”几个大字很远就在暮色中招呼着过路的行人。这家店尽管挂着泰式按摩的招牌，里面也提供中式、泰式、韩式、港式的全身按摩，全身精油推拿以及扦脚、洗耳等小项目，但主要还是经营足疗服务，因为此类顾客最多。店的里里外外，从墙壁、房门、躺椅、摆设、制服到拖鞋，都以亮橙黄色为基调。那位身穿藏青颜色制服，束着一根马尾辫，在门里就打起了招呼的领班显得特别突出。
“客人晚上好，今天是洗脚呢还是按摩呀？”
进门一看，外面客厅里沙发上空荡荡的只坐着一位脸生的女孩，今天生意一定不错，二十多个技师都在上钟。
“6号有空吗，7号也可以。先洗脚吧。”
一脸白净、身材姣好的领班笑着说：“6号有客人刚加钟，7号才上钟。这位18号服务态度、手法都不错的，才下钟不到两分钟呢，要不试一试？换双拖鞋，到里面坐吧，要喝茶还是白水呢？”
“你们看来生意一直不错嘛，来杯茶吧。”我不置可否地随意答着，脱了鞋袜，穿了店里的拖鞋，拿着她给我的手牌，沿着走道，路过几间足浴房，瞄进去每张躺椅上都有客人，跟前都有位技师在忙着。这家店楼下是两排足浴房，每间房有三个躺椅。楼上是一间一间的按摩房，每间房里有两张按摩床。跟着领班径直来到最后一间，里面有一位年轻的女孩正在为一位闭着眼养神的男青年捏脚，我在中间的一张躺椅上躺了下来，一位年龄稍大的阿姨端了一杯茶进来，打开电视机，将遥控器递给了我。
“先生你自己选台吧，空调开在了25度，如太冷的话，叫我来给你调。”
将电视机调到正在播放一古装连续剧的江西台，才看了几分钟，那位18号穿着黄色制服，沉甸甸地端来了一个里面衬着一个塑料袋的木盆，里面存着大半桶热水。
她用活泼清脆的声音询问我：“先生，先试一下水温如何？要加什么料呢？我们有中药、藏药、薄荷、冰河泥、牛奶蜜糖。除了中药为20元以外，其余都是30元。”
“我上次来还是40元与30元，怎么生意这么好还降价？”
她蹲下身来，帮我将裤腿卷上去了一些，抬起头来，望着我说：“不是今天又有一家足疗店开张吗？那是四川老板来开的连锁店，足疗加全身指压，90分钟打八折才45元。我们老板已去做过了，他们那里的技师手法统一，做工地道。另外一家原来58元的一下子促销降为18元60分钟，客人都给拉走了。拐角那家‘足道’店已经在转让铺面了，我们不降价不行呀。”看来尽管她只是一个足疗小姐，对行情还挺了解的。
哦，原来那家响鞭炮的是足疗店。现在每一个新的小区建设，最早进驻的商号往往是洗脚店、理容室，连餐厅都落在后面。中国的全民洗足社会运动，可能是改革开放以来，为数不多的几个不是从外国引进，而是中国原创的社会现象。
谁也不知道中国到底有多少主要提供足部保健服务的场所，如算上那些提供洗浴、按摩、理发，但也兼作足部保健服务的就更多了。仅其中已形成全国连锁的，名字与“良子”有关的就有1000多家店，如由河南人在1997年创立的”良子健身“，现有近400家店，近2万名职工；1997年创建于山东沂蒙山的“江南良子”，有180多家连锁店，员工3400名；同样在1997年创建于山东济南的“华夏良子”，截至2004年有500多家店，3万多员工；另外尚有云南的“博创良子”，上海的“舒雅良子”，新疆的“新疆良子”及其他数不清的不属于上述连锁店的小型良子店。
也不知道为何人人都要强调这些提供足部保健的都是良家女子，来消费的又都是良家男子，而不是风尘女子与浪荡男子。有很长一段时间，我还以为良子是日本人开的连锁店呢。这些大型的良子连锁店，都有店训、严格的店规与统一的手法，每天还要进行半小时到一小时的体能训练，有的是跑步，有的是做操。在那里面做过，就好像是读书的在重点大学进修过一样，到其他小店里至少可以做个训练师或领班。按估计，全国少算也有100万名足部保健人员。如每人每天服务4个客人，一年全国就洗了14亿双脚！在居民不到10万的古美街道，就有50多家提供足疗的场所。这场全民运动真是前不见古人，外不见洋人呀。
“先生，你看要加哪种料呢？”18号的话音将我的心思拉回到眼前的脚盆。
“就加中药吧，其实都差不多。”
将双脚微微地点入水中，试了一下水温，略有些烫。放入提起了几次，最终将双脚放进盆里泡着。不一会，脚上的皮肤就变红了。转过身来，坐在凳子上，让18号按摩头、颈与双臂。她的手法不错，虽不重但都按到点子上，揉、捏、推、敲都轻重有序，特别是颈部让她一捏一推，舒服得很。
“你做得不错呀，来了多久啦？是在这里学的吗？”这是每次我做足疗时都要问的问题，以打开话题。
“我从这家店一开张就来了，以前在别家也做过，做了将近两年了。”
20多分钟后，这些附加的、不计时间的都按摩完了，脚也泡得差不多了。18号蹲下身去，将我的双脚仔细地洗了一遍。我移身回到躺椅上，躺了下来。她将我的双脚小心地从盆里拿出来，搁在已放好一条干毛巾的凳子上，用毛巾将双脚擦干。
“先生等一下，我去倒一下水。”端着沉重的大盆，她走出屋去。
她再进来时，手里拿着几条毛巾与一个小瓶子。我不由得对她仔细地打量一下，看上去不过近20岁，脸上还带着一点稚气，留着现今最流行的、下端参差不齐的直发，挑染的黄色烘托出一双大眼睛与细细的双颊，略突的颧骨与不到1米6的身材显示了南方人的特征，略紧的制服给她丰满的身材平添了几分青春活力。
她将我双脚的裤腿仔细地向上卷到膝盖以上，然后拉过一个小凳，坐了下来，打开那瓶子，从里面撩了一些润肤油涂在掌心里，双手一抹开，将我的双脚均匀地摸了一遍，并用双手横向拍打着小腿的外侧，起到放松肌肉的作用。当她用十指在我两腿膝盖以下以刚刚触及皮肤的形式轻轻地来回抚摸时，引起了我全身的阵阵快感。然后她用毛巾将右脚包起来，开始按摩我的左脚。就像是不成文的国家标准，足部按摩都是从左脚做起的，全国统一，否则就一定是外行，大概是由于心脏在左边的缘故吧。
墙上贴着一张与双脚对应的人体各个内脏器官的大幅招贴画。粗粗地来讲，足的上三分之一是头部与神经系统，中间三分之一是内脏与消化系统，下面的三分之一是生殖泌尿系统。据说用推、拿、按、摩、压、滚、揉、摇、顶、刮、扳、拍、击、夹、打等十五种手法按摩脚底对应的某个器官的部位，不但可以发现此器官的健康状况，而且可以起到疏通经络、滑利关节、调整脏腑气血功能的作用。究竟有多大效果，那是取决于按摩者的技术与被按摩者的身体状况，因人而异，甚至还有些见仁见智呢。
她低着头，专心致志地用双手从我的大脚趾开始按，在每个脚趾的顶端、两侧用拇指与食指刮、按与揉的手法促进着毛细血管的微循环，一个一个脚趾按下来。脚上的阵阵胀、麻、酸、疼的感觉沿着双腿传遍全身，演成连续的热感。望着她专心致志的严肃神态，觉得似乎应该有些话题来活跃一下气氛。
“你从福建来的吧？”我以肯定的口气问道。
“咦，先生你怎么知道？我从南平来。”她抬起头来，微笑着但诧异地望着我，似乎不得不承认我的猜测。
“看你的样子不到20岁吧？初中毕业的吧？为何不念高中呢？”
她低着头，在我的脚上用力地扦着：“我不是十分喜欢念书，家里的经济条件也不允许我继续读书。我父亲因为劳累过度，得癌症拖了好几年，过世得早，欠下了一大笔债。妈又身体不好，弟弟还小，家中靠养几头猪，种些蔬菜为生，几乎没有收入。两个人念中学根本是不可想象的事，哪交得起学费。这两年连猪都养不起了，因为以前当做猪食的野菜，都给城里人收了去上了餐桌，猪食都割不到了，所以只能出来打工。而那些念了高中，甚至大学的也不见得比我多赚多少。”她一边说，一边仍在我的脚上狠扦。
看来那顺口溜说的，“人家都已经吃菜了，你还在吃肉”，确实将穷人养猪的成本都提高了。这两年猪肉价格飞涨，都已超过美国了，不知是否与这有关。
“那倒也是，我那天遇到一个中专毕业，学会计的，也在从事按摩工作呢。问她为何花了那么多时间学了一技之长，而来做这一不需要学问的工作。她说找会计工作竞争太激烈，而作按摩不用动脑筋，挣的钱也不少，一样过日子。”
“不是吗，她就是中专毕业，学电脑的。”她抬起头来，转过去，示意地指着旁边的女孩说。
“是吗？找不到电脑工作？”我试着问那女孩。
那位女孩对我一笑，说：“我念的是私立中专，花了几万元学费，入学前讲好学校包找工作。毕业后学校将我们分配到苏州的一家电子工厂当装配工人，一个月才1000多元，工作节奏很快，累得要命。很多同学都几个月就不干了。为人洗脚还挣多些呢，只要技术地道，服务态度好，小学毕业都无所谓。”
“那不可惜了学的知识吗？”不知“唯有读书高”是否仍有市场，还是高中与中专根本不能算是有知识的。150年前一个秀才，其实不过是小学毕业，就可开馆授徒了。40年前那可是只要初中一年级就是堂堂正正的知识青年，就要上山下乡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了，唯恐知识太多而成为臭老九。“知青”曾经是多么响亮的名号，它已成为20世纪后半叶，中国历史上不可磨灭的痕迹。所谓老三届、新五届，其实有些就是刚离开小学进了中学的稚子少女。而在知识爆炸的今天，小学生根本就等于文盲，一位初中生如在社会上自称为知识青年，绝对会招来众人的白眼。连大学生上面，都还有三档才能到达教育链的顶端，真是今非昔比。
“现实就是这样，读了书找不到工作等于白读。况且像电脑这种知识，时间一长，当新的操作系统、程序语言与软件一出来，我们这些只学到了一些皮毛的就过时了。”那位女孩一边做，一边看了我一眼说。那个男青年还在继续闭目养神。
18号开始用以食指指间关节弯曲扣紧，拇指指甲面顶在食指关节内侧面，其余三指握拳，以食指关节外侧为着力点的点法，在我脚底的各个反射区指压，从脚掌上部到脚跟，每个部位都停留一段时间，用力逐渐加重。她一边做，一边抬头看着我的反应，以随时调节下手的轻重。
我不断地感到酸、麻、胀、痛的感觉。在各个穴位指压的间隙中，她用左手举起我的腿，右手的手指自然并拢，各关节微弯，使手的整个掌面如碗形，再以这个手掌面水平地在脚底击打，使我感到电波似的阵阵松弛。
“你们老板以前也是做这一行的吗？好像也是福建人。你们店里的福建妹子好像年龄都差不多哎。有男技师吗？”
“他以前是做装修的，你看这个店的里里外外都是他自己设计装修的。他看到开洗脚店红火，就开了，生意一直很好。还照顾了我们许多老乡。我们店里二三十个同事，除了一个外，都在18到23岁之间。有两个男的，因为有许多女顾客喜欢男的为他们做足疗甚至按摩。”看来异性相吸是物理、化学、生理与心理学领域的共同特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