捉起笔,看着炉火渐渐息下去,还是一个字写不出。
一个人死了,按友情说,是不应该。说得恰当点,大有多寿几年的必要。可是他死了。就眼下的情形讲,是“死无遗憾”,正如他所期望,是已得以安于福地。
记得曾有人肯定的说,“死是世界所有的事件中最合理的。”意思即从未冤枉过人。立在某种基点上未始不可以这样主张,可是一想到他的夫人和四个——也许是五个——只知要穿要吃的小斑鸠,总觉得他还应该多活上十年八年。
达观或悲观一点看,死未尝不是人的大福。但为死者写挽联或哀辞之类,却流于游戏,更近乎愚昧。按现在的流行,出纪念册印遗墨都时髦不过。但这和争遗产涉讼只是达官贵人身后的点缀。他死了,财产既一并带入了坟墓,大抵也不需要什么张扬;况且也不会有那笔款子去做。
因为只是一个小人物,死后已无利可剥,留下名字似不大必要,即令留下也不怎么光荣,故暂用罗马拼音的字首——H代替。
H君在同学中是“幸福”的;十年前他是唯一有爱人的人,所以又是被嫉妒的人。但毕业之后,谁也不再把这幸福和嫉妒放在心上,原是各奔前程,大家再也无暇想到别人。
去年,因为一点变故,我回到家里去。车单调的在行进,外边绿的莽原上落着雨。已经是夜间。很想睡过去;但孩子的饿号,三等车特有的汗臭夹杂着阵阵的干咳,使乏惫了的神经一点也感不到宁静。
——多讨厌,静一息不够更好!
这样想着,无意的,眼顺着很凶的咳喘逡巡过去,最后投到那将近中年的男子身上。觉得很面熟。那人咳了一阵,接着打了个呵欠,仿佛也正受不住旅途的寂寞。
“认得吗?”他低声说,“该是很倦了吧……没敢打搅你。”
他勉强笑着,几乎有几分凄然,话说的很不顺畅。
认得。
那无沿的近视镜,那略有雀斑的清癯的脸……正是H:……我稍稍吃了一惊。
“哎,天假之缘……咳咳……”
他用手绢掩住嘴,咳反而愈凶犷的涌上来。
“感冒?”我迟疑的望着他。
“嗡,”他略微仰起头,两颊泛晕,很容易看得出他回避着什么;但终于颦着眉,嗫嚅的说,“这……你能料想到吗?料不到的……整整七年了。”
随后又一个人独语着,“哎,七年。”
照例的谈了一阵近况,他说七年之中,已有过五个孩子,徼天之福,两个安然的死了。以我所知,那时他该有四个孩子赡养:早死的第一个妻留下一个,已是该进中学的年纪了吧;其余三个,即是幸福的,也就是所谓爱的结晶。
因为孩子的哭啼,谈话不得不暂时停住。他低着头,尖削的肩膀晃着,似乎不安的在思索什么。
“尊夫人呢,还好?”
“唔,还是那样。不过,……哎……”
等他抑止了干咳,我又有意无意的加上一句:
“您是幸福的,记得那时都极羡慕。”
“幸福?”定在我脸上的眼,也许因为咳嗽,或者为着别的,盈漾着泪。他急忙背过脸去,凶恶的咳喘又在膀尖和胸部撞击。“你知道,每个人的眼中……”
眼落到那单薄的背影上,我一时挪它不开。虽然他不曾把要讲的说出,仗着直觉,模糊的也觉察了他的意思,并为他感到淡淡的,但也是人生平淡的凄凉。幸福的开始,常会规定一个人的命运;仿佛博赌输盘,谁能逆料呢,幸运将落在哪一点上!更不清楚何来的启示,感到人生也有如一只白鸽,在灰色的空间翱游,晦暗的阳光给留下了孤单的影,在苍茫的原上。人生是太寂寥了。谁都追逐着幸福,任凭是“侥幸”中才能获得的也罢;而幸福正在前面溜走,躲闪,逃避,留下了淡淡的影子,却永不回头。直到在人眼前快要消灭的时候。忽然的又显现出来,以活跃的姿势。终于——
“你知道,”停了一刻,H君说,“据懂得幸福的人解释,它和……总之和世间所有的存在一样,一样,到处存在着……譬如,举例说,叫化子有叫化子的幸福……戏子……有戏子的幸福,这些不是随便什么人都可享受……是专有的。说是能否幸福,只在会不会支配自己的时间和应付空间。这样讲,……我是失败了。一个平凡人,需要相当的钱用,而七年中我一直吃着三十元的薪水……”他伸出三个指头,“我却已经是四个……”
他的声音异常衰微,几乎只有苍蝇翅膀上的那么大小,还要为喘息经时的停下来,夹杂着呕心的干呛。送过一枝香烟去,他摇摇头谢绝了。
“有了家室了吧,七年,哈,记得那时你还是小孩子哩。”
“嗯。你却更像书生……”
“气味浓吗?”他将头靠在窗上,“哎,一个人的一生是很难逆料的,没有想到,很快的这就——”
他战抖的两手盖住眼,一时间在厉害的发着喘。我懊悔说出那句不事检点的话。
孩子又烦人的号啼着……
暂时合上眼,我不愿知道车到了什么地方,只想着——一只小艇,却荷着重载,冒着风浪,在险涛里挣扎着慢慢航行。单就眼前的H说吧,幸福的梦曾开过丰满的花朵,而家一落到肩上,什么全没有了,全破灭了;挨着无味的日子,拆驼了脊背,耸起了肩膀,而那重荷,却是抛都不得抛开。
幸福的园呢?幸福的园是荒芜的。
车在一个小站上停下来,上下的人很冷落。H君提着小箱,递一张卡片过来,急喘的苦笑着道:
“这是地址,有空希望你有信来。”
车站包围在凄苦的风声和雨声里,H君提着小箱的瘦削的背影,在雨中昏弱的灯光下摇晃着,不久便在夜色里消失。此后即不时有信札来往。有一次,他非常痛苦的写信来说:
“……罹了这不可挽救的病,据说是肺病。这样告诉你,实在很罪过的……妻已经是三个孩子的母亲,从她身上,我已得不到丝毫安慰;但也怪不得她,因为已是就要当四个孩子的母亲的人。有时,几乎是每天我感到寂寞,却死不得,可不是你看……是的,我常常希望,但不知能否看见光明到来……”
很明白的,人还希望得救,他是那样热烈的想活下去。
近时很少得到他的消息,写了封简短的信去,却由另一个地方寄了一张镶黑栏的明信片来。H君没有见到他热望的,预示在眼前的光明,就平淡的死掉了。
炉火更晕红下去,然而能写什么呢,对于死者。
原载一九三四年四月《文学季刊》
第1卷第2期选自《黄花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