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南移徙了一千多里,气候是热了些,感觉还辨别不出,树木和小麦却标志得明明白白。
数年前,这条道我是常跑的,不论从哪一端出发,它总给一种孜孜的快感。骑驴也罢,坐洋车也罢,我总是高兴,因为爱着田原,又离不开城市。
家乡在青青的天下,葱茏的平原上,是不通水路的。
这样的天地间,汽车是唯一的英雄。车额横着一块牌子:“开往××”,不晓得是什么意思。磅过行李,城门上一番盘查,放行了,好像很威风。但是越过铁路不久,这英雄碰了一个钉子,是一头抵在桥上的。
“下来,下来……”一个年轻的司机推开车门。
于是大家下来。
“唉,怎么了的?”
中年妇人从车窗探出半个头。别人却都不理她。
车轮不知怎的,有一只自行落水,洗澡去了。
于是修理。火油箱,钳子,千斤顶都搬将出来。乡下人捧着早饭的碗,村童的嘴巴塞得胀着,围上来,好像观一匹倒毙路旁的畜生。
驾驶人鼓着眼,竖起食指在空中摇着,骂道:
“下三儿孙,滚吧!”
乡下人互相望了一眼,默然散开去,因为汽车公司是官办,车轮又投水了,这不大好惹。
旅行中,我们往往遇见不快的快事,就是辱骂和殴打。人大概并不像唱的那样爱好和平,在一直不变的情况下生活着,是生理上吧,即会生出一种不快,忧郁或是困顿。有人起了交涉,自然乐得看一看,好在同自己没有什么夹缠,汗毛是也不许拔掉一根的。然而,不成,车中或船上,摆拳踢腿,不免受到影响;听别人吵骂,耳根也难得清静。行客常常希望有什么不平常的事端发生,而又以不妨碍自己为限。
还好,人重又爬进长方形的盒子。共十三个,倒有五名是“咱的人”,不打票。
“眼睛都要哭瞎了哩,开快。又要马儿好,又要马儿不吃草……你的乐子!”
邮差打京腔。他有一颗孩童般圆圆的脑袋,丰满的脸上浮起一抹天真的笑容。
另一个流氓似的年轻伙伴,不知何故将脸牵歪,两个指头敲着膝盖说:
“你呢,抱着大腿。”
驾驶人将上体向前一倾,英雄又发气的抖了起来,呜,呜,呜!于是大家摇摆着,一任颠来簸去。邮差多肉的唇下,拖着闪闪的唾液,打起鼾来了。
一路间,爆竹似的咤骂着牛车。
车满兜着风盈溢四溅,在渺茫的原上撒野,驰骋于嫩绿的毡上。
白杨,翠柳,村落,丰饶的原,向后滑行。绿的,绿的,绿的浩瀚的海。抖的一闪,是火一般的桃,烟雾似的棠梨,鹅黄的菜田,……滑行着。一个颠摆,娇滴滴的阴影罩下来……斑驳陆离的布片,孕着风,拂拂的倏跳。村娘绞着手,在笑语。笑声在绿色里激荡……丁咚!桶卸下井中去了。鸡娴雅的叫。从路中吃惊的隐进麦田。猪仔摆弄着耳朵,蹒跚的走向池塘。车摇摆着,这些都一抖消失了。接着又是白杨,翠柳,村落,丰饶的原……
……城楼坍掉了瓦,壁上有一丈大的白色的字:“国货门”,但过后一看,不知怎的竟变成了“国宝丹”。
选自《黄花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