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晚,又是一个沉睡无梦的夜。对一个身兼几职,处于人生最平庸最忙碌时期的中年女人,梦已经成为奢侈的艺术。
年轻时,我是很贪睡的。母亲笑说我睡着了,让别人背走了也不知道。证据十足,我无法抵赖。我十来岁时的一天晚上,学院的大礼堂放映《清宫秘史》,到了门口,说是毒草,儿童不宜,父母和两个姐姐甩给我家门钥匙,和所有的人一样,打破头地挤进去。我不甘心,绕着礼堂转了几圈,窗子高高在上,况且也站满了大人孩子。回家,两岁的外甥还睡着,不久我也睡着了。第二天,父母姐姐他们说,电影散场回来,站在窗外,喊破了嗓子,敲断了手指,我依然纹丝不动,最后还是外甥被声音惊醒,哭着爬到我身上,把我摇起来。门是被我打开了,但我依然没清醒。
1976年唐山大地震,全国上下都被震怕了。那时我正在农村插队,公社晚上放电影,为防震不许大家在屋里睡觉。我常常由不得自己,睡得天昏地暗,并非不怕死,只是不知死的滋味是否比该睡不睡更难受。
1977年考大学,临阵磨枪,那时父亲在外地工作,他利用回家休几天假的时间帮助我和姐姐补习数学。我和姐姐下班回家,晚上听父亲讲题,而我几次从云里雾里进入昏睡状态。父亲上过私塾,学过古文,应该知道发悬梁、锥刺骨的作用,至少知道戒尺的厉害。大概因为父亲做过多年教书匠,对学生百态见多识广,对我顶多只是温和的责备。数学考题中,居然有一题与父亲讲过的类似,让我颇费工夫。姐姐说我活该。
读大学来之不易,同学们都只争朝夕,我也如此,决心把失去的光阴夺回来。可恨身不同心,心走阳光道,身走独木桥。那时候,我和姐姐除了功课之外还喜欢读书,姐姐比我能控制睡觉时间,日记比我多好几本。光阴如金,我琢磨,同样是活七十年,我的生命其实比别人短一大截。有一次,姐姐看到一篇文章,说低智能的儿童都嗜睡,很长时间,她戏称我低能儿。
清晨,五点十分醒来。才睡了不满五小时。洗衣、打扫、整理……都还不是时候,能静静地躺着,闭目思想,也是难得的享受。
真对不起自己,本应该把一个星期缺的觉在周末的早上补足,可是昨天星期六,早上没有睡足觉,就去参加由美国南部华文作家协会组织的与北岛、韩秀和刘大任三位作家的座谈会,午饭时分结束。回家路上,去中国城买菜,打点全家五口人下周的胃口。到家无人,寂静,写作的神经活跃,继续近日的文字《风景依稀似去年》。晚上没来得及吃晚饭,就赶去参加另一个座谈会,还是上述的三位作家,题目是《从文化差异,看思想独立》。
黑暗里躺着,独立思想,从座谈会到我的文字。
去年二月到今年五月,我离开公司的日子里,《风景依稀似去年》,但一切又在变化之中。里程碑上记载着我晋升为大学孩子的母亲。秋天,我送儿子到大学,十一个小时的车程,因为说说笑笑被缩短了。回程是丈夫开车,我坐旁边,在报纸下流泪,眼泪变成《与儿同行十八年》。《母亲与黄昏》让我想起,母亲曾在我生日说过的话:孩子的生日是母亲的难日,是应该给母亲过的。
很久以前的今天,四十二岁的母亲生下了我。想到母亲,我的眼泪就由不得流下来,十一年了都是如此。或许我从前是个不懂母亲心事的女儿,才让我在母亲走后有流不干的眼泪。
父亲隔着婴儿室的窗子看我,个头大,胖嘟嘟的脸,一对招风大耳。父亲心细,记着全家人的生日,轮到我的生日,父亲总是张罗着炸油糕。饭桌上,父亲少不了调侃我的耳朵。
想到这儿,我伸手摸摸耳朵,心想父亲说话太玄乎,莫非父亲当年的调侃让我当真了。
十六年前的今天,父亲生命垂危,我的生日被所有人遗忘了,包括我自己。三天后,父亲走了,带走了炸油糕和调侃。从此我的生日,没有油糕,没有人调侃我的耳朵。后来若干年,我都不过生日,生日成了为父亲设的祭坛。今天是父亲节,父亲已经在遥远的梦境中。
泪在不停地流,在忙碌不停的年日,泪从温馨的过去流来,其实也是种享受。
躺着,想着,在寂静中听自己内心深处的独白。突然,客厅的钟声打破了寂静,敲了六响。那年的清晨六点,我出生了,个大体壮,一对招风大耳。
我睁开眼,天亮了,起身,到电脑前,敲出这段晨曲,当作礼物,献给母亲,献给父亲,献给自己的生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