丈夫来美与我会合的前一个月，我从省吃俭用的一千美元中拿出五百美元买了第一辆汽车。那是一辆已有十年车龄，行走过五万公里的豪华轿车。那时我有一个小小的心愿，就是买一辆汽车，拿到驾照，亲自开车去机场接他。吃了十一个月的苦，为的就是不让他再去走我走过的路。
20世纪80年代初的中国留学生，日子都很寒酸。我那时是公派留学生，每月只有三百八十美元的生活费，又想着要省点钱把他早点接出来，日子过得格外艰苦。到校的第一个星期，从另一名留学生手中花七美元买了一辆旧自行车。这部破自行车的最大优点就是运行没问题，车把上有个筐，可以放置东西，于是每周一次采购的交通工具解决了。
来美的第一个冬天，伊利诺的天气出奇的冷。雪之大之多据说是多年少有。每逢雪天，车不能骑了，就用房东的一只小推车，走着到十里外的超级市场去买菜。常常与另一名留学生一起去，俩人顶风冒雪合力把满车食物拉回来。那时很省，每花一分钱都要小心翼翼，镏铢必较，盘算一番。新衣服是舍不得买的，到旧货摊上买东西也是能少花一分不多花一分。我一向怕冷，却硬是穿着单裤和一件花三美元买来的旧大衣过了那个冬天。每次走着买菜回来，手都会冻僵，腿冻得发抖，心里真羡慕有车的人。
冬去春来，他出国的事渐渐有了眉目，到夏天，出国已成定局，我也饱尝了无车之苦，便萌生了买车的念头。同公寓的其他留学生动员我合买汽车，理由自然是经济。数数兜里的钱，想想他虽被录取，学费尚无着落，确实没有气粗到可以独自拥有汽车的地步，便同意了。那部车寿命短，在我第一次学开车时，就被我撞在一根电线杆上呜呼哀哉了。付了全部六百美元不说，还付了八十六美元的电线杆修理费，所幸的是人一点儿事没有。
两个月后，他拿到了护照签证和一年的生活费加学费。我也在系里拿到了奖学金，收入可谓翻了一番，于是买车之事再次被提上议事日程。于是我有了自己的第一辆汽车，于是我拿到了驾照，于是用这部车从机场接回了他。
他来美的头两个月，每天忙于上课，适应新环境，无暇他顾。感恩节时，他说两个月了，没有一点到了现代化国家的感觉，想要到芝加哥玩玩，这对我是个不小的挑战。拿到驾照的三个月里，极少上高速公路，仅有的一次芝加哥行还是刚到美国不久搭别人的车去的，而他连看路标都还没学会，但抵不住诱惑还是去了。那日天气很好，一路车开得很顺。我们的第一站目标是field博物馆。一下高速，车突然有了异样的噪音，踩油门也没有加速的感觉，对车一窍不通的他和我慌了手脚。勉强开进停车场，俩人急忙跳下车，趴在地上朝车底座乱看一通。车坏在这举目无亲的芝加哥，怎么回香槟？一位美国人过来帮我们看了一下，说是消音器的管道因腐蚀而断裂，建议我们用根绳子拴一下就行，车可以继续开。于是我们放放心心去博物馆逛了半天，直玩到半夜才消闲自在地开车回家。
这部车换过消音器后，又换了一次胎，然后就尽心尽力为我们跑了一万二千五百公里。第一年里，我们不知道爱护，不知道保养，只知道享受它提供的一切便利，其中出过两次小事故，也因它坚固如坦克的外壳使我们安然无恙。那真是一部好车，既舒适，又安全，开了两年，除了第一次芝加哥冒险后，再没有听它喊过这儿疼那儿痒的。后来买了一部小车，这车没舍得卖，借给朋友。朋友开了一年半，有些不耐烦，我们又接回来，登广告卖，要价三百美元。钟情它的人还真多，我们没耐心等，主动降价到二百五十美元卖给了第一个出价的人。那母女俩比我们还穷，二百五十美元还得分五次才能付清。第五个月我们去拿最后的五十美元。母女俩一身怪异打扮，眼圈描得黑黑的，披着齐腰的黑长发，活像两个巫婆。屋子里暗暗的，靠窗的桌旁坐着一个西部汉，很酷的样子，桌上摆着一只银色手枪。母女俩只拿出四十美元，我们也没吭声，放下汽车执照，走了。事隔数年，才反应过来，那枪是用来威胁我们的，而我俩当时傻乎乎的以为那是只玩具枪。
就这样，我们的第一辆车从我们的生活中消失了。总以为香槟城不大，还会有见面的机会，但是没有。后来在那里又住了三年，一次也没见过它，它就这样无声无息地埋葬在我们的记忆里了。
那年春天，朋友提议夏天一起去东部旅游。朋友夫妻学文，经济较之学工的我们困难一些。为了省点油钱，我们自告奋勇买了辆小车。那是一部经济实惠的手动车，简易到没有空调没有收音机的地步。临行前，朋友改变主意，想利用假期打工挣钱，于是我们俩按原计划出发了。那车真是省油，一加仑可以跑二十多公里，但坐着不是很舒服，尤其炎热的夏日开没有空调的车，只有把车窗都打开。我那时怀孕头胎才两个月，就坐着这车在东海岸转了整整半个月。穷学生没有太多的奢望，不必打工，能有点钱买部车开着去旅游很知足。车上没有收音机，带着自己的收录机和中国歌曲录音带，一路走一路放，开着车窗在高速公路上跑，觉得可以同那些有钱人开的敞篷跑车媲美。
第二年夏天，宝贝儿子四个月，丈夫为了安慰我丧父之痛，带着全家又到东部一趟，以前一年的经验，把儿子放在前座，不热，也不受风吹，我坐在后座，从费城，纽约，到马里兰州公园，开着简易车，随走随搭帐篷，玩得很尽兴。
秋天把老母从中国接来同住，四人常出常入，车明显地拥挤起来。当我们开始计划冬季旅游时，第一件要做的事便是换车。这次买的是一部方便旅游的箱型车。记得刚开着那部可坐九个人价值九百美元的大车回到家时，母亲第一个反应是很不喜欢。在她的脑子里，卧车就是卧车，后面多出那么一块就显得不如卧车好。这部车给我们带来了太多的便利，也是我们开得最久的一部旧车。
那年的圣诞节假期，我们开着这部车从伊利诺伊州到得克萨斯州，会同妹妹与妹夫，又开到佛罗里达州的迪斯尼乐园玩了一个星期，然后原路返回。车里空间大，九个月大的儿子坐不住，便在车里来回窜。
八月，为让老母开开眼界，全家又一次东征。依然是随走随搭帐篷，只是我们和儿子睡在帐篷里，老母亲则歇在车里。那车把后座放倒便成一张双人床，但车密封的好，不开车窗太闷，开了又有蚊子咬，让母亲受了不少罪。
那车除旅游方便外，运输也方便。每逢有朋友搬家或置办家具，首先都会想到它。但它为我们立的最大功劳莫过于救了我们一家三口和小叔父子的性命。那年冬天，小叔父子初来美，到我们家中小住，一连数日，忙于复习考试，直到走前一天，才想起要到芝加哥玩一玩。那日阴天，据预报有雪。早起，看看天气不太坏，想想美国气象预报准确率甚低，便强行上了路。一整天，天气都很合作，晚饭后，好不容易从拥挤的车流里开出芝加哥，天变了脸，下起雪来，雪不大，但一到地面就变成冰。丈夫惦着帮朋友到机场接人的事，仗着车大，不减速地往回赶，两个孩子都已靠在我身上入了梦乡，我也有些迷迷糊糊，突然车身转了一百八十度，后轮滑下了路基，然后车斜着滑下路面，直到撞上为防动物的水泥柱和铁丝网才停下来。很多人停下车帮忙，都束手无策。一个人开车带丈夫去打电话求救，一个大货车司机试着用他大马力的车往上拖我们的车，搞了一个多小时，终因路面太高，无法把车拖上来，直到专用拖车赶来，才把宝贝车搞回路面。车身一侧已是破烂不堪，一扇车门因反光镜挂在铁丝网上几乎被撕成两半，尾部被水泥柱撞进去一大块。幸好车大，车身又是铁皮制作，才保得我们一车人平安无事。更庆幸的是车身虽损，五脏完好，开着它，我们晃晃悠悠回到家。
美国人爱车美，如同人一样，车整容索价比得过做心脏手术。仅修那扇破损的门，要价九百美元，那是我们两年前买车的价钱。咬咬牙，自己去旧车场拆回一个反光镜，用榔头扳手鼓捣一番，车居然又可以大模大样在街上跑了。带着满身的伤痕，它伴我们走完了最后一段学生生活，随我们走入了工薪阶层，也在我们买的第一幢房子的车库里居住过一段。
但它也有不争气的时候。
那年冬季，随丈夫的工作，我们搬到新城市。一个月后，开着它，我回学校交了我的博士论文，又一个星期后，开着它，我开始我的新工作。第一天上班，刚走到一个十字路口，车熄火了，无论怎样摧都不肯再动一下。等到拖车来了，丈夫也来了，它居然又启动了。半年后，车闸失灵，我拿到修车行，估价八百美元，还是治表不治里。一个修理工愿出价五十美元买它，狠狠心，我同意了。丈夫却为此心疼了很久，时不时地叹口气，说我五十美元就把他心爱的车卖掉了。据那个工人说，他是买去拆零件用的，丈夫却坚信他是买去修好继续开的。他坚信那车除外观欠美闸不灵外，其他都好。
车卖掉后，很快又买了一部旧车。这是一部样式颇新，保养甚好的白色奥兹车。以往的经历使我们偏爱美国产的大车，价格便宜，坐着舒适，安全保险。我们也很幸运，五部美国造都很少制造麻烦。
这部车没有给我们留下太多的故事，只是引起了我们对白色车的偏爱，洗净上蜡后，白色车身显得格外悦目，很久不去洗它，也不会显得脏旧。开过一年半后，突然心血来潮，开到新车行，换了一部白色新车回来。
第四部旧车是在临毕业前买的，花掉四千美元，是我们旧车中最贵的一部。那年正值美国经济大萧条，工作很难找，丈夫决定买辆车开着四处去碰运气。想着穷学生生活结束指日可待，便狠心投了这笔资。世事都有缘分，开这部车的第一次远行去的地方就是我们后来居住了几年的城市。丈夫去那里开会，顺便带我和儿子去玩，没想到几个月后，全家搬到了那里，开始了我们的新生活。
这第四部车也是灾难最多的一部车。才开了两个月，就被一辆雄壮的大卡车从后面撞了一下。丈夫一人在车里，车座后靠背整个被撞断，人还被急救车拉到医院检查了一番。修复车花掉近三千美元，先由我们的保险公司垫付，由于对方保险公司迟迟不付款，我们居然被保险公司踢了出来，虽然那时我们已因搬迁加入了另一保险公司，但被踢出仍然是件令人恼怒之事，更何况错不在我们。急怒之下，提出控告，才算了此公案。
隔年六月，我下班接了儿子回家。一个十字路口堵了几十辆车，我停下来，一边等一边逗儿子玩儿，前面的车开始移动，我也松开闸往前走，偏这时儿子大喊小叫让我看他变出的新花样，就在我扭头的一刹那，前面的车突然刹车，我来不及反应撞了上去，把前面那辆车的保险杠撞歪，我自己的车前盖撞开。恰好丈夫下班路过看到，后事自然又是由他去处理了。谁知祸不单行，第二天丈夫去修车行估价时，工人没把车盖合好，回来路上，车盖突然掀起，几乎要了他的命不说，整个车盖也损坏得不可修复。
那时我正怀着老二。想着又要增添人口，想着公婆要来美看我们，干脆把车开到新车行换了一辆小面包，从此开始了开新车的新里程。
如今我们已是开第三辆新车了，而且一部比一部档次高。穷学生的生活早已过去多年了，如今回想起来，那几年虽然穷，虽然开的车破旧，生活却并不感觉苦，因为那时的生活里充满了希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