婆婆病了，不是一般的头痛脑热，令人闻之色变。第二天上了班，我总是想婆婆的事，想着想着心就痛起来，便躲进卫生间抹泪。回家的路上独自开车，没人看，就任凭泪水从心底流到面颊。连自己都纳闷，我这个有泪不轻弹，少不更事，吝啬地连“妈”都不多叫几声的媳妇，竟然对婆婆有这么深的感情。
怎么会病了呢？在我的印象里，婆婆与病无缘。
1956年的元旦，正值北方的寒冬腊月，有一家人正要准备包饺子过年，女主人就临盆了。男主人做家务事手生，抄起刀剁肉馅，把指头切破了。七岁的大女儿刷锅，把铁锅也摔破了。月子里，没有人照顾女主人。没办法，寒冬腊月里，她产后第二天就出门打水、做家事、照顾丈夫和四个孩子。尽管如此，却是什么月子病都没落下。她说是上帝的保佑。这个女主人就是我的婆婆。
那年，婆婆来美国小住。一天晚上，我刚擦完厨房的地板，婆婆就进了厨房。“咚”的一声，摔倒在瓷砖地上。丈夫平日好脾气，此刻却冲着我埋怨：干干净净的地板擦什么擦。我看着起不来的婆婆，吓得不知说什么好。七十多岁的婆婆，居然没有伤到筋动到骨头，蹒跚了数日，便行走自如。
婆婆出生在东北锦州乡下，是独生女。婆婆的母亲过世早，她跟长兄一起生活，后来早早地去沈阳上学。结婚前她的婆婆又过世。婆婆一进夫家门便长嫂为母，担负起照顾小叔小姑的责任。婆婆生性爽直，不懂得疼爱自己，加上自小没被娇生惯养，反倒是病不缠身。
婆婆爱说话，且话说像竹筒到豆子，干脆利落，清脆响亮。婆婆的嗓音好，爱唱歌，常常做家务时哼个小曲。婆婆唱歌，音色很美，有东北二人转的韵味。婆婆待人热情得像一团火。和婆婆相识已有二十多年，可第一次上门，领教婆婆那火一般的热情至今还记忆犹新。
那时候，丈夫还是我的大学同学和男朋友。男朋友已经几次邀请我去他家，都被我拒绝。那年的国庆假日，休息在家的我不知怎么忽然心血来潮，想起去他家看看。我这个不速之客惊动了婆婆。婆婆高兴得端茶倒水、问长问短，使出浑身解数，从屋里忙到厨房。吃饭的时候到了，婆婆摆出满桌的菜。公公是一家之长，有权威，是主讲。婆婆在一旁不时亮嗓快语地插句话，还不停地给我碗里夹菜。婆婆的热情让我有些不知所措，紧张、多吃伤及胃口，回家后将肚子里的佳肴全吐了。
婆婆与矜持、安静的母亲反差大，刚接触时很不习惯。天长日久，知道热情爽朗就是婆婆的本性。从第一次上门、后来过门、养儿育女，至今已有二十多年，婆婆对我的热情从未减弱。婆婆对自己的五个子女并不娇惯，但对我却爱护有加。记得丈夫出国后的头两年，有段时间，我因照顾生病住院的父亲，儿子多由婆婆照看。周末去看望婆婆和儿子，每次我要进厨房帮忙，婆婆就阻拦：你好不容易回家来和孩子在一起，快去陪孩子玩吧。早上，婆婆总是早早起来预备早餐，并将她的那份牛奶让给我。婚后，丈夫和我与我年迈的父母同住。婆婆叮嘱我说丈夫眼里没活，要常提醒他多帮忙干些体力活。每逢婆婆穿上我给买的衣服，遇上别人夸奖衣服好看，婆婆便高兴地告诉人家是我给买的。二十多年来，自己一定有亏欠婆婆之处，但在别人面前，婆婆从不说我的短处，相反总是借机夸奖我。
我是家中的幺女，任性、随意，虽懂得礼让，但喜怒哀乐总是写在脸上。多年来和婆婆相处却没有不快。婆婆很豁达，有一次她说：媳妇不是女儿，不能用女儿去要求媳妇。同样婆婆也不是妈，不能像母亲那样对女儿体贴。婆婆的话，言简意赅。想明白了，自然婆媳间就少些抱怨。再自省，虽对婆婆礼尚往来，但与对母亲体贴相距甚远；而婆婆却努力不让娇惯的我受一点委屈。多年来，正是因为婆婆的宽容、忍耐和爱心成就了我们婆媳间的和谐。我对婆婆的感情就像钟乳石一样，是由于婆婆的爱心，恒久地一点一滴的付出，经过长年累月、滴水穿石的工夫形成的。
婆婆对我如此，对他人也是同样。婆婆唯一的手足，是同父异母的兄长。虽为异母所生，但年龄差距大，彼此感情深厚。婆婆总是惦念并在生活和经济上帮助舅舅全家。娘家人少，婆家却是人多众广，加之自己有五个孩子，能和上上下下的亲人和睦相处实属不易。婆婆虽是个直爽、诚实、爱讲话的人，但二十多年来，从来听不到怨声、苦楚从婆婆口中出来，却常听到婆婆说：滴水之恩，涌泉相报。虽然姑舅众亲戚生活在不同的地区和城市，有婆婆的言传身教，子女们自然耳濡目染，不仅对这位舅舅及其家人给予很多帮助，也乐意和亲戚们密切来往、互相关爱、彼此照顾。婆婆待人接物的热情传给了下一代。
婆婆八十寿辰，五位子女都回到家里，张罗着给母亲祝寿。在这个家里，公公素有权威，从来都是享有一家之尊的。婆婆对公公一辈子都是言听计从，生活上照顾得无微不至。婆婆养儿育女，勤俭持家，任劳任怨，对子女从不呵斥。如今，婆婆被五个儿女前呼后拥着，像是众星捧月。这倒让公公羡慕不已。
母亲节到了，我们全家人和婆婆通电话。轮到我，婆婆说：有时间带孩子们一块回来看看。你有三年没回来了，不知道咱娘俩还能不能再见着面。婆婆天性乐观，很少伤感，听了婆婆的话，我一时语塞。电话那头接着传来我熟悉的，二人转般轻快、爽亮的声音：我知道你忙，要多注意身体，回不来也没关系，咱们是信上帝的人，灵魂早晚都会被上帝接去，我们总会见面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