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笔中的月亮是爱尔兰方式的。在随笔中乌鸦是一部卡夫卡的百科全书,而在诗歌的勘误表上,一位诗人这样写道:“在这不祥的寂静中,我惊异地望着乌鸦和竖琴相呼应。”可能任何对这句诗的解释都是贫乏的,尤如一位中国诗人广在冬天我们只读俄罗斯的书。我身旁的诗人从来不是月亮的读者,而乌鸦是离我们最近的月亮。
读者的月亮会在哪个时刻出现,并非取决于命定的时辰之书。“比斯德哥尔摩所有的演讲更为清晰”,意味着一个在梦中谛听寂静的人在醒来时已得到“许可”一他们比我们更迟地出发,他们的随笔是阴郁的,他们是不合格的“朗诵者”——我只是梦见了他们肘臂上芬兰式的乌鸦标识:晚期的火焰。正是这本日记促使普拉斯住进叶芝早年的寓所座不可能的厨房。她看见的月亮是暗绿色的,白昼仍旧向我梦中的大雪和大雪中的街心公园倾斜。纵使那一个叶芝已离开那里很久一那些招神术笔记、红布上业已褪色的三角形,或那些迟迟不肯离去或不被允许离去。当我们轻蔑了“另一个叶芝”的诗句,作为“寂静的朗诵者”——“爱尔兰梦中的客人们”,是否会在事隔多年后继续在这里指点普拉斯的创作?那些曾聒噪叶芝蹩脚的朗诵的死者们的亡魂们,是否仍在固执地继续为那个英国小姑娘惊奇的羞怯召开音乐会?有多少灵魂的耳朵听到老,我突然想起这句诗,这一句来自边缘省份的中国诗人在写出它10年之后重新回顾的诗——它已不能听到“老”。而在普拉斯的厨房里,作为读者的叶芝并未得到许可留下。作为读者的叶芝坚持要加入到那些爱尔兰梦中客人们的行列去,在那老屋子里。我们知道,当迟睡的普拉斯夜复一夜地梦见乌鸦出现时,那是作为读者的叶芝在寂静中朗诵另一个人的诗句。而你,是否会在此时出现,为两个人准备好一份凌展的早餐?也许,普拉斯一直不知道,作为读者的叶芝一直留在那里陪她写作,只不过,她听不到他夜以继日的朗诵和持续地对毛特·岗的怀念。当普拉斯写完了她最后的“爱丽尔,”叶芝终于“听到了老”一他听到有两个普拉斯,个作为天使离开她低烧的身体另一个作为“喋喋不休的旧房客”,置身于谛听诗歌的阴魂行列中,期待第三个未赶上末班地铁的倒霉的家伙,在个坏天气里赶来坐在阴郁的窗前打开那台老式英文打字机……而我知道,在他恍惚的一瞬,他打出的第一个词是:乌鸦。
相形之下,同样倾心于神秘论的博尔赫斯似乎从来只在自己的寓所写作。即使作为一位读者,他也宁肯置身于灰尘呛鼻的市立图书馆里——当他真正拥有了自己的图书馆一我是说在他失明之时,他才《到了有“另一个”(第二个?)或更多的傅尔赫斯,这成了他晚期随笔里的一个显然未完成的话题。
我们猜想,当失明后的博尔赫斯(荷马从未来到我们中间)向他的母亲或玛丽娅·儿玉口授他的诗句时,他的本意是否是向那个作为读者的“暗中的博尔赫斯”口授他自己的一些奇怪的梦境?在图书馆作为一名读者是安全的,但即使你并未读那部你自己的书,你同样会感知到有另一个博尔赫斯或另一个你在监视你,蔑视你,等待你才华枯竭出丑的一刻。尽管你确知只有一把钥匙在你手中,现实中的你的早餐只有一份,你的妻子只有一位,但你却必须忍受同时有另一个你所看不见的你在用一把和你一样的钥匙,吃另一份属于你的早餐并无理地大声喧哗(如窗外彻夜不停的雨声),享用你的妻子并记住她賺秘的胎痣,将你险些排除在外……的确有另一个你使你和诗神的约会推迟了,他们甚至先于你梦见你20年后才能出版的日记书信集,在你离开朋友的客厅后他们仍坚持留在那里以至“永恒”。但是,他们从未阻止你去留意“比斯德哥尔摩所有的演讲更为清晰”的蹩脚朗诵,从未阻止你徘徇在叶芝醉酒后的小酒馆,甚至从未阻止你“拧开煤气灯”,他们又似乎对你毫无影响。所以,在叶芝曾住过的寓所里写作的普拉斯,当她行走在雾雨蒙蒙的英格兰街道上时,她可能从未会想起叶芝“傲慢的羞涩”她对那个在暗中指点或干扰她写作的叶芝几乎毫不知情。只是在寂静寒冷的早展,当普拉斯发现在她梦中弄乱的诗稿被整齐地码放在桌前时,她偶尔会心中一动,仿佛看见月亮上的冰屑在茶叶铺里傾泻,那被改正的拼写错误让她想起不知是谁的诗句——“这仍是叶芝的爱尔兰”。而“读者的爱尔兰”却在“煤气灯拧暗的一瞬”成为与竖琴相呼应的乌鸦的寂静,我知道,同样会有另个“我”将之理解为不祥的寂静。
谈及叶芝,在我看来,这样一种说法是可疑的:每一个读者都拥有他自己的叶芝。当你真正进入叶芝的日记随笔集之后,你会发现你“拥有”的只是那个作为读者的叶芝,他被允许进入你自己的图书馆,坐在堉角像刚从地狱里归来,谛听你默诵他自己的书信却又漠然置身于外。他从那另一个世界归来,在你背后的穿衣镜里监视你又从不作声,他为你的拼读错误恼火甚于他那些书信集中的排字错误。很少能有个读者拥有他自己的叶芝,尽管叶芝就在他的屋子里因为新屋主不合格的默诵而忘记吸烟——他们近在咫尺却如人鬼殊途,一个人找不到另一个。实际上,作为那些病态的抒情诗人是可怕的,他们有时比叶芝更敏感,当他们不幸拥有逝去诗人的文集,他们或许更可能被来自“那一个世界”的“缪斯幻象”所控制。在梦中,他们更频繁地奔波在两个世界之间——一首叶芝的悼亡诗将他们带往阴界。所以,当布罗茨基通过商用国际网络突然看到俄文的“挽歌”时,是多么心惊肉跳,他私下称之为那是“有月亮的网页之夜”。实质上,每个诗人都有他自己命定的谬误\严力在他的近作《我在散文的形式里》称其在互联网页上看到了只“蝴蝶”。作为大诗人,我想那正是他在那致命的刻与诗神“擦肩而过”,他看到的其实是形似蝴蝶的缪斯的标志一竖琴。一种解释是严力看到了竖琴他仍“不得不”装作不知,在那篇散文里诗人称是其酒后的“戏述”。真正的诗人一生中命定的谬误是必不可少的,正是这种命定的谬误在造就大诗人!虽然有些时候,这些命定的“克星”使你离大诗人仅差步。当布罗茨基将那部中文版《从彼得堡到斯得哥尔摩之路》放到书椅的最下一层时,他是否会想到这致命的一步?而一步之隔使界限那边的诗人看到月亮是红色的,而且“民兵的头巾在飘拂”。是谁在“指鹿为马”,当你面对一个重新回来的“旧世界“?——“我们都忘了/和你坐着马车去参加诗歌朗诵会/涅瓦河像寂静的篝火”。而真正的诗歌是多么残忍——即使是对大诗人,诗神也只允许他仅仅作为名“读者”再次进入他们自己的“不可能之作”。这使我想起严力的一首诗,大意是我在你开着灯的窗下站了一夜,后来才发现那是你忘记关灯的厨房。而我想,在那里,必定有个“我们看不见”的叶芝或普拉斯仍在忘我地写作;或者,有本你翻日了的索德格朗诗选,个来自“那边”世界的旧房客在悄悄将之诵读。那么你在梦中梦见了什么?是谁走近你又离去?而我们在那个夜晚可是(作为不知情的旁观者)站在窗下一动不动,因为诗神在厨房里拧亮了煤气灯。
作为一个诗人,尽管读叶芝的诗歌和日记书信集对我而言是很晚的事(我是最后一个赴宴者/在你璎珞的轻灰中),但却是叶芝让我意识到“随笔中的月亮”而不是诗歌(在另一篇无关紧要的文章里,我记得将之称为有局限的夜莺)。可能,现实中的叶芝其人其诗早已在过去某一瞬间和我擦肩而过,引起我关注的是那“另一个叶芝”——那个在那一边目睹普拉斯写作的人。叶芝在他死后也无瑕呆在图书馆里当一名“看不见的”读者,他总是回到我们中间替我们“拧亮煤气灯”。叶芝的月亮不是仅仅属于爱尔兰的,叶芝随笔中的月亮”使我们回到叶芝回不到的地方。联络这一切的不是乌鸦,而是那些唭声站在我们身后的亡灵。博尔赫斯曾多次提及爱伦坡笔下的乌鸦一那只飞进图书馆的乌鸦,以此回避那他从未看到的月亮一它已进入他那“荷马般灰暗宽阔”的身体。博氏是真正的月亮的创造者,在《阿莱夫》这篇小说中,傅氏以一种回忆性的文体向我们展示了随笔中的月亮,并没有另个傅尔赫斯出现于其中,因为另个博氏将它们交还给了我们。我们就像那只爱伦·坡的乌鸦,在图书馆的寂静中,并不知道我们为之联络了“月亮”(德·昆西在茫茫人海中寻找他的月亮——安揶)。而愚蠢的诗人以“夜莺”自居,这使“月亮”只能隐藏在随笔中。作为一个“读者”,我们亦无法做到叶芝那样,返回他生前的写作之地。即使另一个普拉斯梦到了我们,我们也无法令她在醒来后继续她的写作。老去的不只是时间,而是离我们最近的月亮。
当然,我们说的“随笔中的月亮”是另一个月亮,不是通常诗歌意义上的月亮。随笔中的月亮是另一个叶芝的“爱尔兰”,是爱尔兰的克星,是大诗入在致命一刻的与诗神擦肩而过。它不仅造就了“叶芝的爱尔兰”,更造就了作为“读者的爱尔兰”。正是通过“随笔中的月亮”我们才能成为叶芝,而曼德尔施塔姆才能写出我惊异地望着乌鸦和竖琴相呼应——个诗人必须有耐心回到另一个他,回到“读者那浩淼的银行”,回顾他的前世作为读者阅读自己多年以后才会写出的诗句。只有这样,诗人才能越超时空。这不仅仅是爱尔兰式的预浏学概念,而是任何一名真正的写作者“推迟”赴约的理由。在他们推迟或嗛声时,我们才会发现那真正的缪斯之竖琴——比斯徳哥尔摩所有的演讲更为清晰。
如果不能这样,让我们作为那另一个叶芝,回到他生前在伦敦的住房——23FITZYOY ROAD,指点或干扰女诗人西尔维娅?普拉斯的写作。的确,我倾心于读者的爱尔兰,傾心于另种诗歌的勘误表——的确有另一个叶芝,另一个随笔中的月亮在为那个英国小姑娘惊奇的羞怯召开音乐会,它比我们这个世界所有关于诗歌的演讲更为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