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不是刘老师下午提起那件事,秦雅就不会失眠。秦雅自毕业分到这所中等专业学校任教以来,生活极有规律,一般是晚上十点半睡觉,次日六点半起床。起床以后就是上早操、洗刷、吃饭、上课或搞其他工作,中午还要睡半小时的午睡,她像桌上那个闹钟一样,只要上好发条,就会迈出坚实的步子,勤勤恳恳,一丝不苟地一步一步不停地走,一圈一圈不停地转。她不干扰别人,别人也不干扰她,她从不向组织提要求,从没给领导带来过麻烦,领导和组织也从没因为她而烦恼过。在校园里,她行动的路线似乎也是谁确定好了的,有精细人无意中发现,她在校园里的基本线路有三条,一条是从她房间到教室,一条是从她房间到食堂,还有—条是从她房间到厕所,她沿着这三条线路已经走了十年了,脱轨的时候似乎很少。她除了工作,似乎很少懂得其他。
有一次,几个死刑犯人经校门口押往法场执行,小小县城,这本是极为轰动的亊,几个月以后,她才当新闻听,还惊奇地说:“真有此事!”至于人际关系,她只知道很复杂,她抱定一个宗旨,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就是了。她仍然恪守和人的关系要平淡的信条,所以她很少与人往来,十年中,和她直接打过交道的同志不到半数。她很严肃,从不轻易展露笑容,要看她的笑容,同看孔雀开屏一样,要等时机,年轻教师便给她起一个诨名叫做“冰山上的来客。”她之所以如此,似乎与十年的“狗崽子”生活分不开。她家庭出身地主,父亲右派,母亲亦右派。动乱的日子里,她受尽了欺凌,人们歧视她,她也提防一切人,她与人之间的隔膜日益加深,积十余年之久,便成了习惯。髙考制度恢复,她一次考中,受羞辱,无职业的状况才得以摆脱,然而积习却未能稍减。她以这样的态度工作着,生活着,和大家倒也相安无事,生活得很平静,失眠的机会是不多的。
秦雅偶尔失眠,往往是因为或批作业,或阅试卷,或备课,工作到精疲力尽,超过习惯睡觉时间很想睡反而睡不着就失眠了。
失眠应该是很痛苦很烦躁的。但秦雅今晚的痛苦或烦矂却不是失眠本身,而是刘老师提出的那件事对她的困扰。对刘老师提出的问题秦雅必须作出肯定或否定的回答。但她考虑了已经好几个小时仍然定不下来,她感到问题很棘手,如果作出肯定的回答,她实在不甘心,她还是一个处女呀,是大学毕业髙才生呢?上大学那阵子,她是全校公认的校花,曾有那么多很帅的小伙向她投来羡慕的目光。那是何等的荣耀和自豪,现在却落到这种地步,是老天爷的惩罚吧!如果否定回答,又是多大的失望啊,还要等到啥时候呢,多年来的失落还不够吗?难道要使这死水般平静的心永远平静下去·难道失去的真的永远唤不回来了?
秦雅翻动身子,第二次拉开电灯开关,灯光明晃晃,异常耀眼。她赶忙闭住双目,眼前便出现一片红红的雾,稍许,睁开眼适应了一会,就觉得她被白色的世界包围着,这个白色世界是她自己设置的,她喜欢白色,认为白色最圣洁,女儿家以白立身才髙洁,她就把她的宿舍布置成一个白色世界,白墙壁、白床罩、白桌布、白茶缸、白牙刷、白……能白的,全白了。
望着白色的世界,秦雅似乎觉得内心也空白了,便披上衣服,下床,坐在桌前,揉了揉发困的双眼,顺手拿过一本书,一看书名《迟到的春天》便又丢开了。此书她已经看了三遍,倒不是她很喜欢这本书,而是不知不觉中就看了三遍,又拿过一本,《月牙儿》,也丢开。还看什么《月牙儿》呢?心酸得还不够吗?
秦雅感到了无聊了,不知该做啥好。忽然,玻璃板下她带过的一个毕业班的合影吸引住了她的目光。
吴良圆圆的脸蛋上笼罩着一层愁云,低垂双手,哭哭啼啼地向秦雅哀告:“秦老师,请加上零点二分吧,只这一门课了,能否毕业就在您的零点二分呀!”秦雅没有抬头,冷冰冰地说:“不行!零点一分也不行。实事求是嘛,是多少就是多少,学习成绩也走门子,这个世上还有没有不走门子的事儿!”秦雅在工作上历来就一是一,二是二。她厌恶乌七八糟的做法,她不容许教育这块神圣的殿堂也被玷污。她曾听说,有学生成绩不及格,给某老师送了点礼物,某老师就给及格了,那位学生便在同学中说:老师好哄,点心换成绩,又便宜又省力,何必费劲学习呢?她根本不相信有这等事,不相信某老师就那么无耻,那么下贱。结果,吴良领了本结业证离开了学校,工作倒是分配了,工资却比毕业的同学低一级。过了三个多月,秦雅收到了一封信,吴良寄来的,信上写道:秦雅你不是人,是个冷血动物,是个害人精。你不得好死,你活该一辈子找不上男人……她气得抱头大哭,卧床几日不起,足足地病了一场。她的被气病主要不是由于挨了骂,而是“活该一辈子找不上男人”这句话使她伤透了心。这是秦雅工作以来十年平静生活中的一次最大波澜。
吴良的脸上仍然蒙着一层浓浓的愁雾,愁雾的后面透出真正少年人的优伤。他是照片中唯一没有毕业的学生,就由于少那么零点二分,秦雅突然觉得对不住吴良。
然而“活该一辈子找不上男人”这句话,至今仍然刺伤着秦雅的心,一想起这句话,她的心就疼痛。
莫非自己的婚事被吴良一语言中了,不然为什么到现在仍然……秦雅站起来,在仅有的几平方米的空地上来回走动,影子映在洁白的墙壁上随着她的走动而移动,像个幽灵。
大学是迷人的,大学生活是美妙的。秦雅的大学生活可以说是在幸福中度过的,这除了她具有尖子生和校花的美称之外,主要还是在于她爱情之花确实怒放过一个时期。
秦雅同级的小杨被许多女生看作当代标准的男子汉,是众多女生心目中的白马王子。他的一句话,一个动作,一个表情都能体现出帅小伙的气魄与潇洒,他收到的求爱信数以百计,但却连一封使他发生兴趣的也没有。
事情的巧合处是,秦雅和小杨头一回见面就产生了爱慕之情。随着接触次数的增多,感情日益深厚,到后来达到了—日不见如隔三秋的程度。校园里的树阴下,花园旁的小発上,园湖中的小船中都留下了他俩亲密的足迹和身影。
事情坏就坏在他俩来自不同的省份,毕业分配时,按照统一政策,必须各回原籍。尽管他俩反复向组织说明了理由并提出申请分在一起,结果仍然没有如思。
秦雅经过冷静周密的思考,最后作出了她认为十分明智的决断。她给小杨说:“我们都成年了,做事应该理智,应该立足现实,分飞两地,终究是麻烦……”“难道再没别的办法了”小杨噙着泪说。“我看没有……”她也哽咽着说,“这样结束也好,美好的回忆就是幸福……”他们的手握得很紧很紧,四颗泪珠滴在手上,融在了一起。
那次爱情如果延续下来,现在会是什么样结果呢?从S前的情况看,那时的做法是否太草率了。秦雅停止走动,抱住双臂,望着天花板凝思,似要把那段幸福追回来。
分配工作以后,秦雅不知是故有的秉性所由,还是为了固守和小杨一起时的美好回忆,一度近乎有点冷酷了。
音乐教师何欣对秦雅倾心爱慕,极为热烈地追求她。何欣拿上电影票到她的房间,温情地说:“秦老师,请您看电影!”“对不起,我不喜欢电影。”她冷冰冰地回答。何欣虽然难堪,并没气馁。她端一大盆衣服床单,洗得很吃力。何欣见状,二话没说,挽起袖子就帮忙,她板着面孔回绝道:“请您不必费心,我能洗。”一把从何欣手中夺过了衣服,心里还说道:“我小看低三下四,向人献殷勤的男人。”几次碰壁,何欣自觉没趣,便红着脸面退却了。
其他曾经对秦雅也动过心的人,吸取何欣的教训,便对她望而生畏,视为剌猬了,不敢冒然接触。人们和她的往来就更有限了。
秦雅从内心也曾热烈地爱过一个人,这便是历史教师柳林,柳林也是位高材生,写得一手好文章,上大学时就发表各种体裁的文章二十余篇,有的还得了国家级的奖励。柳林长得粗眉大眼,魁伟标致。言语少,但很有力度,潜心学问,也爱好体育,是教工篮球队的主力,比秦雅小两岁。柳林初来乍到,秦雅一见钟情。有时还要一反常态地说:“柳老师,来我屋里玩啊!”柳林则十分大度地微笑着说:“好的,谢谢!”礼貌则礼貌矣,就是不理解秦雅的心意。秦雅曾做过几次关于桷林的梦,梦见她和柳林在河堤上的柳荫下散步,在河湾里浅水中挽起裤袖戏水,梦见她和柳林一块吃饭,柳林把她爱吃的菜肴挟在她碗里,或直接喂在她嘴里,梦见柳林的新作发表了,他们拿小香槟碰杯祝贺。有一回还梦见和她久久地接吻……梦醒后,她脸上还挂着幸福的微笑,心砰砰直眺,她便努力追忆梦境到天亮。
平时,当秦雅在自己房子里听到柳林的脚步声在院子走动时,她便从窗户里一个劲地窥望,直到柳林离开。她曾偷偷地给柳林写了几封情书,但一封也没发出,原因是这样一种思想在支配着她:我虽然很爱他,但绝不应主动提出来,那样,遭到拒绝很丢人,即使成功也掉价。路上遇见,给他主动打招呼,已属降格了,她便把对柳林的热烈的爱埋藏在心底。她等待着柳林对她的主动追求。
—天,一个令秦雅大吃一惊的消息传来,柳林和实验员小苏订婚了,过了元旦就举行婚礼。她起初不相信这消息会是真的,到相信了时便如同跌在了冰窟里,浑身凉透了。绝望中,她一阵眩犖,倒在了床铺上。她生了一场大病,躺了二十多天。从此,她的育春似乎逝尽了,眼窝下陷,形容憔悴,全没了先前的丰姿。她的心也如同一口枯井,再也没泛起过哪怕是很微小的涟漪,这是秦雅工作十年来平静生活中的另一次大的波檷。
这段经历同小杨的那段经历一样,使秦雅陶醉又心酸。它们今晚都跑到秦雅脑子里来了,赶也赶不掉。她竭力从往事的纠缠中挣脱出来,回到她的白色世界中,电灯的光白得瘆人,屋子里白得瘆人,她心里的一片空白也很瘆人。她颓然倒在藤椅里,想伏在桌子上睡一会。然而,纯属徒劳,根本引不来睡意。她便下意识地拉开抽屉,胡乱翻寻。翻着翻着,一封信吸引了她,是她的学生小英子寄来的。来信专门告诉她:小英子有了对象了,并且不久就要结婚。她把信又读一篇,小英子的往事就占据了她的头脑。
小英子脸蛋天真稚嫩,两个刷子经常摆动在脑后,遇到好事坏事都脸红。也是秦雅和小英子有缘份,工作伊始,秦雅就分在小英子这个新班当班主任。小英子没有被祷,仅铺—条旧床单,盖一条旧棉毯。秦雅了解到小英子父亲病逝不久,家里负债累累,本无力上学,但已录取,机会丟掉极为可惜,便将就着入学了。小英子的这种情况,秦雅十分同情,遂将自己的一床被褥送给小英子,小英子感动得热泪奔流。后来,小英子的母亲又患重病,孤女寡母无人照料,秦雅便请医生替小英子母亲治病,两个月的工资全垫付了药费。
小英子为看护母亲,误课二十四节,秦雅便利用中午教室空着的时候,坚持二十四天,每天一小时,像给全班学生上课一样,给小英子补了课。从此,小英子就把秦雅看成和母亲一样的亲人了。毕业工作以后,小英子用头两个月的全部工资买了礼物来看望秦雅,秦雅髙兴得合不上嘴,满脸放红光,用她认为最好吃的饭菜招待小英子,边吃边笑,快乐非常,一点“冰山上的来客”的样子都没有。而小英子带的礼物她却丝毫不收。她俩推来搡去,竟争得面红耳赤,动了气。小英子说:“您若不收这些东西,叫我以后怎样再来看望您呢?”她说:“你若再带来东西,干脆就别来看我!”最终小英子带上礼物惴惴而去。在校时一个偶然的机会,秦雅借了小英子三分钱,忘了还给,今年春天她忽然想起,便装在信封里寄还小英子。小英子回信说:“秦老师,您真是……对您此举,我的一个朋友捧着肚子笑得泪水直流。”
小英子也有对象了,就要结婚了!比我小十八岁的小英子!秦雅抚弄着小英子的信,自言自语地反复念叨,眼睛里感到很湿润,她拿出手絹,擦了擦湿润的眼睛,两手又狠劲地把头发向后捋了几捋,似乎感到了一点轻松。看了眼闹钟,时针已指向四点了。她决心睡一会儿不再胡思乱想了,便上床,关了灯,惨白的世界消失在了黑暗里。
“好好想想,转眼就是四十的人了,再不能耽误下去了。人总是要人帮忙的,你的事我一定要帮助。”睡不成,刘老师又钻进了她脑袋。这刘老婆子,正是她下午提起这亊,才弄得今晚如此狼狈,看来得熬个通宵了。秦雅想。
刘老师五十五岁,刚办完退休手续,是秦雅最要好的同事。下午,刘老师给秦雅婆婆妈妈地说了将近一小时:“副县长人很好,五十四岁,三个孩子。老大三十一岁,外地工作,已成家,老二是女儿,二十八岁,已出嫁。老三也工作了,不久就要结婚。据说上面还有提升副县长的意思呢!虽为续弦,条件却很好,我看这门亲事不赖……”刘老师顾了说话,一个苹果拿手里忘了吃。“赵让德虽是个农民,只上了几天小学。可人家是先进农民企业家,登报,上电视,多风光!财富百十万,还打算拿出三十万元设立赵让德园丁奖,奖励在教育中取得重大成绩的人哩。你看人家这眼光,这风格,这气魄,我们当教师的能比吗?精神也旺得很,全不像五十六岁的人,只看相貌,说个四十几岁不算夸张。人家找再年轻点的闺女也不成问题,却偏偏看上你,还是你有福气。当然,儿孙十几人,家口是大了点。但只要你一过门,儿子媳妇就得全搬出去,不就只剩下你两口子了!”刘老师没让秦雅插一句话,一口气直往下说,最后刘老师叮道:
“你比较比较,到底选定哪位更合适,机会难得,我不希望你再失掉这么好的机会。不能再耽误了,真的!”
秦雅睑发热,头发胀,耳旁一阵嗡嗡响,“你活该一辈子找不上男人!”“不能再耽误了,真的!”两种声音交替出现,她心里乱成了一团麻。
是不能耽误了。秦雅知道,虽然提倡晚婚,但三十九岁的老姑娘却不多。尤其在县城,三十九岁的姑娘还未找到对象,本身就是一种极大的缺陷,是无什么身价可言的,甚至还有可能在人们思想中形成许多疑问乃至非议。况且自己原本条件很不错,结果却是青春白白同岁月一起悄悄消逝。人们又会怎样看呢?也不应该一辈子找不上男人,在中国的一个县城,一辈子找不上男人,多可怕啊!小英子才二十一岁,都快结婚了……如此想来想去,秦雅先是感到十分悲哀,悲哀过后,慢慢地反倒平静了,平静得同平时一样。于是,没过多久,她就进人了梦乡。
太阳升起来的时候,秦雅还没有醒来,太阳透过窗户玻璃照到了她脸上,只一会儿脸上就泛起了一层红晕。与此同时,她口里断断续续地重复着几句呓语:“副县长,五十四;农民企业家,五十六岁……唉!”接着泪珠就一滴一滴地顺着脸面流下来,掉到了她的枕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