油茶沸煮，浪花似的翻滚着，腾出浓浓的白雾；白雾向上升，往开散，香气就朝人的鼻孔里钻。烙饼极圆，黄灿灿、油麻麻的，优等粉做成，微热；掰开，面包般虚，让人看着就流涎。
油茶加烙饼，便宜、实惠、好吃的早点，本来就惹人。许懦聪明，谙“食不厌精”之道，不惜在制作上加工。油茶传统做法，将面用油炒熟、投水、加各种调料，放入经过炮制的杏仁即可。他则不但用杏仁，还放人核桃仁、芝麻、花生瓣、胡麻粒、荏子等。做烙饼，他不光在发面火候上花功夫，还吸收了面包和其他糕点类的有些制作工艺。这样，他的油茶和烙饼就格外别致、可口，願客就格外多，他就格外忙。
现在，他正忙得欢。一碗碗油茶、一个个烙饼，经他手，麻利地接给穎客。頋客们“溜溜、溜溜”地吸，腮帮子一突一突地动，喉结一鼓一鼓地咽，全一个姿势，声响汇成一股，如动人的乐曲。吃完，便掏出票子，递给他。他微笑着，接过来，装入黑色的手提包里，说声“慢走，明日再来！”那人便点头道：“你忙！”走了。新客来，他又笑迎请坐！”即端过来油茶，接过来烙饼。如此重复，迎送四方客。
偶尔，得一空闲，他就拿出洁白的小毛巾，揩掉额头的汗；又卸下眼镜，擦去镜片上的蒸气。再戴上，眼前就清亮多了，觉不出五百度的近视。如不得空，不管多热，不管镜片上蒸气多厚，他绝不用袖子或衣襟或帽子随便擦。他宁可忍着，也不让洁白的帽子和洁白的大褂沾污渍。他想即使同是卖大众化早点，他也要表现出自己的独特、高雅和与众不同来，自己毕竟是十分洁净的知识分子，绝不能沾染上半点市并气，他要叫人感到淸爽。
老伴的任务是洗涤。客人们用过的碗筷，堆过来，放人盆中，她便一个一个、一双一双地洗、擦。水污了，就另换一盆，投一些有消毒作用的东西，兑热、又洗，又擦。爱卫生是她的习惯。她原是医院的护士，前年因病退休了，领百分之七十的工资。他俩认为，打针和卖饭洗碗都是为人民服务，而卖饭洗碗可多收人些。铁的事实告诉他们，时至当今，收入是万万不可不考虑的。
快八点时，许懦就要尽快收拾摊子，不然，会耽误早上的课。他收拾摊子极敏捷、极迅速，没见动作，几十副碗筷就齐刷刷放到笼子里。其实，这事应让老伴做，但他心疼老伴，老伴同他一起四点起床，这时已干了近四小时，像训练有素的饭店老服务员。
摊子收拾毕，许懦才吃早点。老伴准备好的。饼子泡在油茶里，温热，端起嗞浦溜”一口就下去小半碗，再一口，又下去许多，再一口，便吃喝尽了，用不上半分钟，像饥饿已极五大三粗的小伙子，一点文雅样儿都没有。他不能吃慢，时间对他太吝啬。
两年以前，许儒没有这本事。也还没干这行道，而是堂而皇之地当着学校的教导主任，吃饭自然是文文静静的。他干这行当，是邻居周屠退的。外孙女小月转姥姥，看不上电视，被周家二十四对大彩电吸引去。不慎，揸翻搁在木桶上的竹筛子，里面盛着的猪下水全倒了。至周屠发现，狗已吃掉大半，剩下的，特别是猪肠子，扯得满院都是。周屠气极，破口大骂：“日X样，狗娘下的。穷得提不起裤子就甭想看电视还鸡巴高级教师哩，大知识分子哩！拔根毛吊死了……”许懦气得张口结舌，无言以对，脸红成猪肝，镜片后面眼珠鼓突，像要爆出来，但终没还一句话。他缺少底气，周屠宫殿似的房院，一应现代化家庭设备，昂头凸胸，摇摇摆摆走路的样子，斜着眼看人的神态，把他压成一只鼠。近年来，他虽然也比以往阔多了，但周屠有意地和他比，拔根壮头发也会比他的腰粗许多，他仍站不起来，只把屈辱窝在心里。他决心豳身，便开起小吃店。起初，他很是别扭过一阵子。营业时不敢看人，感到羞愧；见了熟人，简直无地自容。后来就习惯了，习惯得同进教室上课一样，教师他仍然当。六十年代初的大学本科毕业生，从教二十多年，他舍不得丢掉骞师职业，两头顾，便很忙。虽然忙，气却粗多了，腰里妓鼓地，也可以高高扬起头。
吃毕早点，他就提上装着教案和课本的公文包，急匆匆朝学校走。
“对不起，迟到三分钟！”喘息稍平，许懦向同学们道歉，样子似愧疚。下面一阵悉悉声，好几对学生交头接耳，声音虽压得低，有一句他还是听淸了：“只頋卖油茶嫌钱，不把上课放心上，可恶，可怜！”
“轰一”听到这一句，他脑子里一声响，眼前一阵黑，五十几位学生的身影，成黑压压一片，辨不淸面目。晕，真有点晕，他赶紧闭上眼睛。镇静十分必要，不能在学生面前失态。虽然也卖早点，但教师的尊严万不能丢。课堂不比小吃店，要有课堂的样子。他这样想。
只一忽儿，眩晕退去。他睁开眼，故意咳嗽一声，抬头，威严的目光来回扫视，教室里顿时静下来。
“今天讲《孟子二章》之第一章《鱼，我所欲也》。大家翻开书！”他说。一阵哗哗翻书声。又咳嗽一声，教室里又静下来。“鱼，我所欲也；熊掌，亦我所欲也……”他以权威语文教师的腔调，范读一遍课文。他感觉读得很成功，轻音、重音、声调、停顿，抑扬顿挫都掌捱得恰到好处。不要说髙中生，就是不懂文言的人，听他这么一读，也能懂个七八分。同学们鸦雀无声，只有他宏亮的余音在教室里缭绕。这余音不似音乐，胜似音乐，使同学们受到了感染。作为人类灵魂的工程师，他在给人以知识。知识就是力量，给人以知识，就是给人以力量。同时，他还给人以美，美是全人类共同追求的东西，全人类共同追求的东西，他有。周屠算什么东西，一介屠夫而巳；周屠有什么，有的只是血腥味。如此一想，他心顿时升起自豪感。主宰课堂的光荣、威严，一扫刚才的不快。他又成为课堂上最伟大的人了。“……‘一箪食，一豆羹’，即一篮饭一碗汤……”——是啊，中午卖的面条还没压好，两节课上完就十点了，今天够哈——提到饭和汤，他思想抛锚了，讲课骤然停下下来。学生全抬头，睁大眼睛瞅他。他陷入慌乱，赶忙讲‘蹴尔而与之，乞人不屑也。’就是说，踢踏着给他，乞……”
“老师，不对，‘得审定则生’几句漏了。”一学生打断他的讲解说。
他像从迷茫中醒来，仔细一看书，该死，真漏了，心里突突一阵眺。“不是漏，是留给大家自己理解的。”毕竟老教师，应变能力强，急中生智顺利地冒出这一句。不过，脸红了，赶忙低下头，装着看课本。少顷，继续讲……这就叫做丧失了他的心。”他盯住教材，没抬一下头，一口气讲完，停了片刻，说大家思考一下，有问题，提出来！”
学生中，或挖耳朵，或皱眉头，或情态严肃，或神秘诡笑，或……显出轻微的躁动和不安。
“老师，孟子讲‘失其本心’的人是怎样的？”又一学生问。
“老师……”好些学生举起手。
前两个问题，使他一顫，后面的，他没听淸他不敢再听清楚了。这等问题，怎么答？现在的学生真难捉摸，早知这样，就不该发问。想着，额上鼻尖就渗出了汗粒，淡淡热气从头上散发。学生全望着他，等待对问题的解答。教室里突然静得像没有人，气氛有些异常。“咳咳，咳咳。”他装出两声咳嗽，表示淸嗓子这些问題嘛，这个，这个……”像结巴，“这个”什么，半天说不出。“依我看么，这个……”他懊丧极了，王彦章死在苟家滩，今天算倒在了娃娃面前。
“叮铃……”淸脆的铃声，使他完全获释下课了，问題下次回答。”没等铃响完，他就跨出了教室。
抖凉面是许儒的拿手戏。煤火生旺，水一开，面条投人锅中，沸溢，即捞出。一边拿筷子挑起，一边用扇子扇凉，拌上食油，再拌虚，条与条不相粘即可。关键是火旺，锅里不能时间长，不然会断条，沾粘。
他已抖出半案子，黄亮亮地闪金光，令人眼馋。正操作，鼓风机却出了毛病，风叶脱轴。偌大两木盘面条，煮不出，难以按时营业。他略有修理技术，本来，小毛病，难不住他的，几分钟就能修好。可偏偏“欲速则不达”，三修好三返工，仍不能正常运转。这回他不能保持高雅和洁静了，黑色油溃，沾在他脸上，几粒汗珠滚下来，腮帮子便留下几道痕迹。他顾不了有被视为粗俗的可能，立即采取新措施，买来一捆木柴，发扬勇敢拼搏，奋不顾身的精神，只一会就劈开了。老伴专门烧，火还算旺，虽耽误了些时间，总算影响不大，中午的收入仍然可观。可是，下午的全体教职工会，他整整迟到了二十分钟。校长虽然没有像对待迟到的年轻人那样当众批评，而那种鄙夷的神态却使他羞愧难当。同时，全体教职工瞅着他脸上的一道黑色油迹哄堂大笑的场面，尤使他无地自容。他十分悔恨自己的急躁和马虎，竟当众出丑，使斯文扫地。他很是难受了一阵子。
晚八点，许懦才安心地坐在床上。电灯通明，小屋生辉。他拿过黑色手提包，小心翼翼地拉开锁链，把里面的东西全倒出来，开始点数。这是他全天最神圣最悦心的一件事。这时，他觉得世界充满阳光。会场上的难堪早已荡然无存了。他进入专心致志的点钱工作中。整个点钱工作分三道工序。第一道，把各种票子（十元以内的各种票面都有）分值整理。从一角到五元，齐整整分出六杳来。第二道，点数。大搏指醮上唾沫，一张一张地数，数时要唱数，“一、二、三……”每数一遍，都写下数字，数三遍，若数宇相投，就再数另一沓，如此数完另六沓，加起来就是总数字。总数字也加三遍，三遍相符，点数便完毕。第三道，贮藏。这道工序最简单也最神秘。从墙壁暗橱里取出个不大不小的精致匣子，打开，把钱缓缓放进去，码齐了，盖好盖，扣住扣，锁上，又轻轻放回暗橱。他这才拍拍身上的土，笑呵呵地泡上一杯茶，极有味地喝，话也有了。
“好哩。和往常差不多。”他对老伴说。
“我说，你先吃饭，别光装茶水。”老伴对他说。
“顾了忙，就不觉得饿。”他甜甜地微笑。
“不吃饭，光挣钱顶啥。”老伴说着，便端上一碗凉面，里面格外地多调了些香油和油泼辣子吃，别忘了你的小孙女。”
“哦一”他恍然大悟，才记起还有一件极要紧的事要做。
便将面挑起，一束一束接连往嘴里塞，只几口，就塞不进了，伸长脖子，鼓起喉头往下逼。老伴瞪他一眼，连忙递过茶杯，猛喝几口，才解决了问题，但却连打了几声嗝。
公家的商店早已关门，几家个体小铺还营业。许懦走进一家副食小店，精心挑选几样东西：一瓶麦乳精、一瓶浓缩橘子汁、两斤白砂糖、一袋油炸大豆和一袋油炸花生米。选好，极庄重地装进布包里。付钱花了不少时间，多日来积攒了许多硬币，小硬币不必存放，也不便在采购原料中用，买零星东西花掉最合适。他将绾着的布包解开，哗啦啦倒了一堆。营业的小伙子皱着眉头，愣了一会儿，才一枚一枚地数，他也一枚枚地数，费了老半天。
提着沉甸甸的布包，他走出小店。路灯若明若暗，街上偶尔才有行人，且足迹匆匆。早息的人也许已经睡了。抬头望天空，天暮上，无数星星眨眼睛，天气很好。他加快步履，一会儿就到了住院部小儿科病室（好在小医院，探望病人没时间规定）。
“小月，爷爷看你来了。”他说。女儿正给外孙女喂中药。外孙女脸色蜡黄，眼皮微肿，头发散乱。女儿两眼深陷，能放进个拳头，看了看他，都没有作声，继续喂药，好像没听见他的话。“爷爷忙，没厥上看你，很想。瞧，爷爷带来你最喜欢吃的东西。”他又说。一边把大豆和花生米从布包里拿出来。
女儿突然放下药杯子，面对墙壁，嚶嚶地哭起来，肩膀一抖一抖地，很伤心，他一时不知所措。过了好一会，才怯怯地说：“孩子，别难过，就会好的！”
女儿越发伤心，竟哭出声来。小月躺在病床上，木然地望着妈妈和爷爷。
“会伤坏身子的，孩子，小月……”
“小月，小月，你还记得起小月丨小月住院十几天，谁见你影子！邻居都来看遍了，就她爷爷忙，都像你，小月早没命了。你挣钱好了，就当没孙子得了，钱比孙子要紧，来这干啥！呜……”女儿忽地转过身子，打断他的话，连珠炮似地诉说一番，又哭，泪直涌，手帕早浸湿了。
他十分尴尬，不由自主地挪动屁股，下意识地搓手，不知说啥好，气氛极别扭。
“爷爷抱抱我！”孙女打破了沉闷局面。他先一愣，然后小心地抱起小月，亲了又亲，泪水从腮上滚下来。小月用小手替他揩，说爷爷不哭。”
“小月病好了，爷爷不哭！”
然而，他的泪却流得更急。
老伴一觉酲来，灯亮着。
许儒伏在桌上打呼噜。墨水瓶被打翻，墨水浸满桌面和他的衣袖，课本和教案被溃淹得不辨字迹，连他的脸上也被染了几处。
老伴很心疼，眼眶眶里憋满泪水。她把他叫起，他迷迷糊糊地被她扶到床上躺下，鼾声又很快响起。她深情地抚摸他的身体，他全然不知。
他接连做梦。
烟了，全是高档进口的。在城郊一极幽美的地方，他盖了院华丽的房子。周屠不再是他的邻居。周屠给他几次赔情道歉，他便收周屠专为餐厅采办肉类。
这天，他准备了十几桌高级酒席，宴请他所在学校的全部老师。人到齐了，全都对他唱赞歌，以前小看过他的人，颂得更起劲。所有人都对他十分友好，十分尊敬。他很荣耀宴正盛。忽然间几十个学生涌进餐厅，每人拿一本作文本，朝他脸上打过来，齐声质问：“为什么不批阅就把本子发下来·误人子弟！你误人子弟！”声音宏大激昂，震得餐厅嗡嗡响。老师们被惊呆了，挟在嘴边的菜和端在嘴边的酒偃在空中……
觉正酣。他鼾声一阵髙似一阵地响，梦仍一个接着一个地做……
然而，凌展四点就要烙饼子煮油茶，不知到时他能否醒来。明天要上的课还没准备，不知到时怎么讲。
事实是，第二天，他没有能按时起床。既没卖油茶，也没去上班（老伴替他向学校请了假）。他负荷太重，太疲乏，他需要好好地休整一番。
令人意外的是，第三天淸早，他像两年前一样地迈着轻捷的步伐向学校走去，脸上露着微笑，放着红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