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蹬脚就荡了起来,立即在空中飞着,几乎要荡出牛棚外,牛棚门的上半部分是开着的,出现在眼前的是濛濛细雨,场院很脏,还有没精打采站在黑色车棚前和灰绿色的树林后的牲口。她头上戴着红色宽檐帽站在下面看着。他朝下望着她,她看见他闪亮的湛蓝的眼睛。
“荡得真过瘾。”他说。
“是呀。”
他在空中荡着,全身上下都在荡着,像只追求速度乐趣而飞扑的鸟儿。他朝下看看她。红色的帽子,黑色的鬈发,那张俊秀热忱、一动不动像在沉思的脸向他仰着。牛棚里边又暗又冷。一只燕子突然从屋顶飞下来,冲出了门外飞走了。
“我还不知道有只鸟在看呢。”他大声说。
他悠然荡着。她能感觉到他在空中荡上去荡下来,像是有某种力量在支撑一样。
“哈,我都快没命啦。”他用超然、梦幻般的声音说道,她入迷地看着他。他突然停住,跳下秋千。
“我玩得够久了,”他说,“可是荡得真过瘾——太带劲儿了!”
米丽亚姆见他荡秋千如此认真,显得如此热心,心中甜极了。
“不,你接着荡。”她说。
“嗯,你不来一下?”他问道,感到有些惊讶。
“那好吧,不要太久。我只玩一会儿。”
他替她铺好袋子,她坐了上去。
“这太好啦!”他说着便推动她,“脚跟抬起来,要不可能会撞到食槽边上的。”
她感觉到他抓扶着她时准确无误特别及时,他推动她时用力恰到好处,她有点害怕。她心里泛起惊骇之浪。她得把自己交给这男孩了!在适当之时又推一下,推得既坚决又合情合理。她紧紧抓住绳子,几乎要晕过去了。
“啊!”她害怕得笑了,“别再高了!”
“可你荡得一点儿也不高啊。”他反驳说。
“不要再高了呀!”
他听出了她声音里的恐惧,住了手。他正要再推她时,她感到紧张得揪心。但他没有推。她松了口气。
“你真的不想再荡高点儿?”他问道,“要我来推你荡起来吗?”
“不,还是我自己来吧!”她答道。
他走到一边,看着她。
“喂,你根本没怎么动啊!”他说。
她不好意思地泯然一笑,不多一会儿便下来了。
“他们说,会荡秋千的人就不会晕船,”他说着又上了秋千,“我相信我一定不会晕船。”
他荡了起来。她觉得他身上有种令她销魂的魅力。忽然间,他什么都不是而是一件摇荡之物,全身上下无处不在摇荡。它激发起了自己心中的热情。那情形就像是一团火焰,摆荡于半空,点燃了她心中的火种。
保罗对这家人的亲密感,渐渐集中在三个人身上——母亲、埃德加和米丽亚姆。从这家的母亲那儿,他是要寻求也许会使他精神振奋的那种同情与魅力。埃德加是他亲密的朋友。他对米丽亚姆则多少有些迁就,因为她显得非常自卑。
这姑娘却渐渐发现和他有缘。如果他带来素描本,对着那最新的素描沉思良久的就是她。然后她抬头看着他。突然间,她阴郁的眼睛一亮,似在黑暗中闪烁着金光的清泉,她会问:
“为什么我这么喜欢这幅画呢?”
他心中总有些畏缩而避开她这种隐秘、亲密、迷茫的眼神。
“为什么呢?”他问道。
“我不知道。它真实得很。”
“那是因为——是因为这画里几乎没有什么阴影,显得微光四射,我画的仿佛是树叶和处处的生命力,不是死板的外形。我觉得那样就没有生命。只有这四射的微光才真正具有生命。外形是没有生命的外壳。四射的微光才是内核。”
她把小指含在口中,仔细琢磨着这番话。这番话使她再次有了生命之感,给她原本觉得毫无意义的事物带来了生气。
一天傍晚,她在一旁坐着,他在画西边满天红霞下的松树。
“就该这样!”他突然说,“我就是这样的。现在你看看它们,然后告诉我,它们是松树的树干还是烧红了的煤块,也就是说,黑暗中的缕缕烽火?是上帝为你点燃的,烧不尽的树丛。”
米丽亚姆看着,感到吃惊。但她感到那些松树的树干特别奇怪,不同一般。他收拾好画箱,站立起来。他忽然看着她。
“你为什么总是很犹豫?”他问她。
“犹豫!”她大声地说,抬起她那对吃惊、美丽的棕色眼睛望着他。
“对,”他回答,“你总是很犹豫。”
“我没有——哦,一点儿也没有!”她大声说道。
“但是,就连你的快乐也因犹豫而不过像一点热情了,”他坚持说,“你从不愉快,甚至从来无过好心情。”
“不是,”她沉思,“我不知道——为啥?”
“因为你不愉快,因为你内心不一样,会像棵松树一样忽然燃烧,而不似平常的树,上面长满忙于随风掉的树叶而且不同一般——”
他被自己所说的话弄得结舌,她却加以思考,而他则有一种奇怪的感情,觉得这种感情仿佛是新奇的。
他有时又憎恶她。米丽亚姆常跪在他身边,拉他靠近她。
“唉,我的赫伯特啊!”她说,声音像在歌唱,深沉而过多地充满了爱,“哎,我的赫伯特啊!”
她把他抱在怀中,充满爱意,轻轻地摇,她的脸半仰着,眼睛半闭着,声音里一片爱意。
“别!”这孩子说,很是不安——“别,米丽亚姆!”
“要你爱我,不是吗?”她喃喃低语,近乎精神恍惚,摇个不停,仿佛狂爱得神魂颠倒。
“不要!”孩子又说,皱起清秀的眉毛。
“你爱我,不是吗?”她喃喃道。
“你为什么如此无事自扰啊?”保罗嚷道,她这般极端的情感使他甚为不满,“你怎么就不能平平常常地对待他?”
她放开孩子,站起身来,什么话也没有说。她这种会使所有情感都无法正常维持的过分热烈的表现,使保罗极为不悦。他已习惯了他母亲的谨慎庄重。他一直为自己有她那样的母亲而由衷地高兴,她是那么沉稳那么健全。
米丽亚姆的肉体之勃勃生机全在她的眼睛里,这对眼睛常如阴郁的教堂那样阴郁,但也会熊熊燃烧,如同一场大火。她的身子不灵活也无活力。她走路有些摇晃,特别吃力,头向前低着,沉思默想。她并不笨手笨脚,但一举一动却都不像那么回事。她从来不会放松一下自己。对任何事都认真得生硬有余而游刃不足,因过分努力而结果适得其反。
精神紧张、一摇一晃地向前走路,这是她难以改变的。她偶尔也跟保罗下田野。她欣喜若狂的眼神毕露,使保罗感到有些害怕。但就身体而言,则是她担心受怕。如果她要跨过梯磴,便苦苦抓住他的双手,开始方寸大乱了。他要劝她哪怕是从不太高的地方跳下来,也是办不到的。她睁大两眼,窘态百出,心中怵然。
“不!”她大声叫道,似笑非笑,害怕极了——“不!”
“你就跳呗!”有一回他嚷道,把她往前一推,拽着她从栅栏跳下来。她痛苦得狂喊一声“啊”,好像要不省人事,可把他吓坏了。她安然落地,此后在这方面便有了勇气。
她对自己的命运非常不满。
“你不喜欢待在家里?”保罗问她,感到十分吃惊。
“谁会喜欢呢?”她回答说,声音低而紧张,“我成天打扫,可那些男孩子马上又搞得乱七八糟了。我不想呆在家里。”
“那你想干什么呢?”
“我想做点事。我想跟别人一样有个机会。为什么我就该呆在家里,不让我有模有样?就因为我是女孩子?我有什么机会呢?”
“什么机会?”
“了解任何事的机会——学习的机会,做任何事的机会。就因为我是女人,这不公平。”
她似乎特别有怨气。保罗感到吃惊。在他自己家,安妮似乎是乐于做女孩子的。她没有这么大的责任心;她的情形特别简单。她就只想做个女孩子。米丽亚姆却几乎狂热地希望自己是一个男人。然而同时她又恨男人。
“做女人,做男人,都一样。”他说着皱起眉头。
“哈!都一样?可男人什么都有。”
“我认为,女人应当接受做女人,跟男人应当接受做男人一样。”他答道。
“不!”她直摇头——“不!做男人的什么都有,这不公平。”
“你想要什么?”他问道。
“我要学习。为什么我就该什么都不懂?”
“什么?学数学和法语?”
“为什么我就不该学数学?是啊!”她嚷道,眼一瞪,非常不以为然。
“那好呀,我懂多少,你就能学到多少,”他说,“我教你,你愿意就行。”
她瞪大着眼睛。他能当她的老师,她觉得难以置信。
“愿意吗?”他问。
她低下头,吮着手指暗自思忖。
“愿意。”她十分犹豫地说。
这类事,他一向是都要告诉母亲的。
“我要去教米丽亚姆学代数。”他说。
“好啊,”莫雷尔太太答道,“我希望学代数对她有帮助。”
周一傍晚他去农场时天色已晚。他进屋时,米丽亚姆已经打扫过厨房了,正跪在炉边。家里人已经都出去了,只有她在。她转头看见他,脸红了,阴郁的眼睛顿时闪闪一亮,脸上披散着美丽的秀发。
“你好!”她说,声音温柔又悦耳。“我就知道是你。”
“你怎么会知道?”
“我熟悉你的脚步声。没人像你走得那么快那么稳。”
他坐下,喘口气。
“学代数,准备好了吗?”他问道,从口袋里掏出来一本小书。
“可是——”
他能感觉到她想打退堂鼓。
“你说过要学的。”他坚持说。
“就在今天晚上?”她吞吞吐地道。
“我就是为这才来的。要是你想学,就快开始吧。”
她把炉灰倒到垃圾箱里,似怕非怕地看着他直笑。
“倒也是,可是在今天晚上!你看,我没想到吧。”
“哎哟,行了!倒炉灰,回来就开始了。”
他走到后院坐在石凳上,那里晾着一些放得东倒西歪的的大牛奶罐。男人们都在牛棚里。他能听见把牛奶挤进桶里单调的声音。不一会,她来了,拿来几个脆甜的大苹果。
“你喜欢吃的。”她说。
他拿起一个咬一口。
“坐下。”他说,嘴里塞得满满的。
她是近视眼,在他肩后往书上瞅。这让他很不舒服。他赶紧把书递给她。
“看,”他说,“就是以字母代表数字,没别的。你记下‘a’代替‘2’或是‘6’。”
他们一个教一个学,他不停地说,她埋头只顾看着书。他讲得又快又急。她一声不应。他不时问问她“懂了没有?”,这时她总是抬头看着他,睁着大眼睛,害怕得只好似笑非笑。“懂了没有?”他大声问道。
他讲得太快。但是她一声不响。他又问她一遍,接着就发火了。他见她那样子,可以说是听他摆布,张着嘴,睁着大眼睛,笑得又带有几分、歉意和愧色,便不由火的冒三丈。后来,埃德加提着两桶牛奶走来。
“你好!”他说,“你们在干吗?”
“学代数。”保罗答道。
“代数!”埃德加好奇地重复一句。然后他微微一笑,走了。保罗咬一口他忘了吃的苹果,他再看看米丽亚姆。她正在用心地看那本书,非常专心,但又怕看不懂而战战栗栗。这使他很是生气。她脸色微红,真美。但她心中似在真诚地祈求。她知道他很生气,慢慢地把书合上,就在他见她因为学不懂而痛心的这一瞬间,他的态度一下变得温和了许多。
可是她接受能力很差慢。她难住了,面对着课本低眉顺眼,这让他很恼火。他大发脾气,然后又觉得过意不去,继续上课,然后又忍不住发火,对她口出恶言。她只是默默地听着。偶尔,她也为自己辩解辩解。她用清澄的深色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他。
“你要给我时间去学呀。”她说。
“好啊。”他说着把书往桌子上一扔,点了支烟。片刻后他又有些后悔地回到她旁边。接着继续上课。他要么突然大怒,要么温温良良,总是如此。
“你为什么一看书就头疼呢?”他叫道,“你又不是用你圣洁的灵魂去学代数。你就不能用你清晰质朴的头脑去看书吗?”
往往在他又走进厨房时,利弗斯太太会以责备的眼光看着他,说:
“保罗,别对米丽亚姆这么严。她也许脑子不快,可我确信她是尽了力的。”
“我也没法,”他叹息地说,“我一生气就发作。”
“你不见怪吧,米丽亚姆?”后来他问了问这姑娘。
“不,”她向他保证说,声音悦耳而深沉——“不,我不介意。”
然而他还是毫不自禁地冲她发脾气。别人都没有惹他发过脾气吧,这就太奇怪了。他冲她发火,有一回他竟然朝她扔铅笔。一阵唠叨。她把头稍稍一偏。
“我不是——”他开口说,但没往下说,只觉得浑身无力。她从来没有责怪过他,也从来没有生过他的气。他常常觉得有愧。但他又照样怒不可遏,一时即发,好似气泡破裂,当他见她不说话,可以说是一脸茫然时,他还是想朝她扔铅笔,然而当他见她痛苦得手发抖、嘴张开时,他又为她痛苦得心如刀割。他追寻她,正因为她在他身上唤起的感情如此炽热。
此后他便避开她而跟埃德加在一起。米丽亚姆和她哥哥生来就性格相反。埃德加崇尚理性,好奇心很强,对生活拥有一种科学性的兴趣。米丽亚姆见保罗为了比她还粗俗的埃德加而和她疏远,心中痛苦万分。而这个年轻人跟她的大哥在一起却非常快活。二人一起度过一下午,雨天便在草料棚里干木工活。他们一起聊天,保罗还常教埃德加唱安妮弹着钢琴教过曾经给他的那几支歌。男人们,包括利弗斯先生,常常热烈地讨论土地国有化以及类似的问题。
“就算土地国有化了,”她心里想,“埃德加还是埃德加,保罗还是保罗,我还是我。”所以她等待那年轻人对她回心转意。
他专心画画。晚上他喜欢单独跟母亲呆在家里,不停地画。她或做针线或看书。他画着画着会抬起头,看看母亲那和颜悦色的脸,然后又兴高采烈地继续画。
“有你坐在摇椅上,我就能尽力画好,妈妈。”他说。
“我看的确是这样!”她说,佯作怀疑似地嗤了一声。但是她感到确实如此,心里高兴之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