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风确实很怪,先是沿着地面无声地奔走,之后突然转向,泼泼辣辣地卷过来。正在窖口拣土豆的麦子猛地打了个寒噤,脸一下紫白紫白的,鼻梁上那几粒雀斑几乎要跳起来。她下意识地拽了拽头巾,头巾才没飞走。
麦子关于风的记忆太深刻了,她就是在一个刮大风的日子遭暗算的。麦子患有严重的恐风症。难道又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了吗?麦子惊恐地向四周望望。一辆马车在土路上咣叽咣当地颠着。麦子的目光被马车牵住了。车是破车,马却是好马。麦子盯的不是车,也不是马,而是车上的汉子。麦子的目光涩涩的,她想起了自己的男人。男人离家已半年多了,一点信儿也没有。
车在门口停下,汉子从车上跳下来,拍打着木栅门。
麦子的心嗖地惊了一下,汉子拍的是她家的院门。麦子愣怔片刻,丢了筐往坡底疾走。她想汉子肯定是走错门了。窖口与院门也就几十米远,麦子却觉得这段路突然伸长了许多。日光青得发黑,轻轻一触,便纷纷扬扬落到脚面。麦子不敢往男人身上想,可男人还是执拗地钻进她的脑壳里,怎么扯都扯不出来。麦子喑骂自己,真没出息,都三十岁的人了。麦子想让自己轻松起来。
麦子和汉子撞了个满怀。
麦子看到一张陌生的看不出年龄的脸。汉子目光生硬,像是眼窝里戳了几根铁棍,样子很冷酷。
麦子喘了一口气,迎着铁棍问,你找谁?
汉子面无表情,这是马豆根家吗?
麦子点点头,反问,你是谁?麦子的眼里闪过警惕的神色。
汉子没有回答,却说,你是马豆根的女人吧?
麦子既没摇头,也没点头。汉子笑了一下,那张脸烫了似的一缩。汉子说,我叫老于,是马豆根的朋友。麦子哦了一声,还是被不祥的预感罩住了。麦子问,他……在什么地方?麦子结巴起来,两条腿突然间就软了。老于又笑了笑,说,他在店里呢,也没大事,生了点儿小病,他想你,让你去。麦子想,男人肯定是病得不轻,不然也不会叫人来接她。男人不能倒下,他是家里的多半个天呢。麦子不再问老于什么,她的心已经乱了。
麦子匆匆收拾了一下,就要跟老于走。老于搓搓手,我一天都没吃饭了。麦子顿了一下,系起围裙,麻利地给老于做饭。这当儿,老于一边抽着烟,一边有一搭无一搭地打量着麦子。麦子没有抬头,她没看到老于眼里那种奇怪的神色。麦子不是那种漂亮的女人,但麦子耐看,身材匀称,无论从哪个方向看,都容易使男人想入非非。
老于吃饭时,麦子垂着手在一旁站着。老于说路远着呢,让麦子也吃些。麦子摇头。老于不再理麦子,不紧不慢地吃着。麦子盯着老于,恨不得眼里长出一双手,替老于把饭扒进嘴里。看样子,老于确实是饿了,那些饭被他很不客气地吃了个精光。麦子长吁了一口气。老于说,家里有啥事,你再安顿一下。老于像是暗示麦子什么,但麦子没听出来,她的感觉已经变得迟钝了。麦子轻轻摇摇头,这个家没啥安顿的。
马车颠起来,秋风被甩到后面。
那天的风很大,屋顶上呜咽不绝。麦子坐在炕沿边纳鞋垫,鞋垫上的图案是一只开屏的孔雀,就剩一只眼睛没绣了,用不了十分钟就可以完成。可是,呼啸的风声使麦子莫名地慌起来,她的手有些不听使唤。这样的天,马豆根会不会回来?麦子盼他回来,又怕他老是往回跑,来回那么远的路,多累人呀。
马豆根在三十里外的煤矿干活,以前每周回来一次。可自从发生了那件事,他就每天回来了。那件事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村长在莜麦地里抱了麦子。麦子又慌又急,挣脱了村长,跑出莜麦地。麦子记得碰见两个人,可当时她太紧张了,没看清是谁,或者说,没敢往人家身上看。她低下发烧的脸,急匆匆地走着。马豆根听到风言风语,回来套问麦子。马豆根也是半信半疑的,语气就没那么强硬。麦子坚决否认,还装出生气的样子,说给自个儿女人扣屎盆子的男人都是蠢货。马豆根不问了,但从此就每天往回跑。男人回来,麦子自然是欣喜的,哪个女人愿意独自待在家里?况且,村长不断地纠缠麦子。白天,麦子可以躲着走,要是村长黑夜扑进来,麦子真不知怎么办。但时间久了,麦子又觉得委屈,马豆根明摆着是不相信她。马豆根瘦小,干一天活,再骑三十里自行车,回到家脸都是紫的。每天回来,他都是先嗅着鼻子,四处瞅着,企图发现点儿蛛丝马迹。确信没问题了,方懒洋洋地松口气。马豆根这样不间断地往回跑,也遭人耻笑。笑的不只是马豆根,麦子也是被嘲笑的对象。在别人眼里,麦子是个不安分骚货,一天不看着都不行。有一天,马豆根回来时被雨浇成了卤水豆腐,碰一碰就会烂掉似的。麦子给他熬了姜汤,给他盖了两个厚被子,他仍不住地哆嗦。麦子叫他变天就别回来。马豆根沉下脸,哪有女人不让男人回家的?麦子就不说了。马豆根根本不在意麦子是不是受得了,呼呼睡了。麦子心有怨气,暗骂他不识好歹。可冷静想想,也不怪马豆根,村子老是那个死样子,马豆根肯定听说了。
马豆根不敢惹村长,麦子也不敢惹村长,村长毕竟没把她咋样。当然,她害怕村长是因为村长握着她的把柄。麦子结婚不久,一天一个人去镇上,回来的路上失了身。那天的风飕飕地响,麦子一点儿也没注意到那个家伙是怎么到身边的。她奋力挣扎,还是被拖进地里。麦子哭了半天,回村时脸上连泪渍都没留下。她没告诉任何人,决心让那耻辱烂在肚子里。两年后,那个家伙落入法网,他交代两年来在那条路上强奸过二十几位妇女。而真正报案的只有三位妇女。公安局长在接受县电视台采访时,说犯罪分子正是抓住妇女不敢声张的心理屡屡得手,令人欣慰的是罪犯落网后又有几名妇女站出来作证,他希望更多的受害者冲破世俗,出来作证,让罪犯得到应有的惩罚,并强调他们会采取严格的保密措施。麦子看完电视,冲动起来。她抹不掉那片伤痕,她想既然能保密,去作个证怕啥的?于是她悄悄去了派出所,可进门时她突然后悔了,还没等公安询问便跑出来。就是那一刻,她和村长撞了个正着。村长咦了一声,问麦子来这儿干啥。麦子慌慌地说不干啥,逃了。麦子隐隐有些后怕,怎么也没想到会碰见村长。第二天,村长在路上截住麦子,问她是不是去作证的?麦子佯说,没有呀,我作什么证?村长嘿嘿笑了,说麦子你别哄我,我看出来了,你吃过大亏。村长的眼睛果然厉害,麦子的心几乎不会跳了,她说村长你别瞎说,低着头走了。从此,村长就缠上了麦子,今儿说派出所找他了,让他说服麦子出来作证,明儿说要告诉马豆根。村长以此相要挟,他要干啥麦子岂能不明白?麦子恨透了村长,却又无可奈何。万一村长告诉马豆根……她不敢往下想,马豆根疑心重,就算她死不承认,以后的日子肯定是疙疙瘩瘩的。
麦子对付村长的办法就是和他周旋,既不惹恼他,又不让他得逞。
麦子听着风的尖叫,那段记忆便残忍地跳出来。麦子的心突然乱了,举着鞋垫,一针也没缝下去。
麦子听见敲门声,放下鞋垫走出去。刚开了一道缝,村长就挤进来,连着呸了好几口,这天,刮死人了。麦子撵不走他,便和他隔开距离,问他有啥事。村长说没事就不能来了?麦子说别人说闲话呢。村长嘿嘿笑,麦子你会装啊,这么多年马豆根也没看出点儿苗头?麦子打断他,村长说啥呢?我听不懂你的话。村长说,等我告诉马豆根,你就听懂了。麦子本来心烦,忍不住刺了村长几句。村长火了,冷笑着说,不给你点儿颜色,你就不知道马王爷几只眼。麦子意识到危险,忙又说软话。村长趁机抱住她。村长说麦子我想你想死了,就这一次我保证以后绝不缠你,我说话算数。麦子的反抗便缓下来,她实在是让村长缠怕了。如果村长不再缠她,马豆根就不会拼着命往回跑了。麦子心疼马豆根。结果,麦子的衣服被村长扒开了。
马豆根就在这个时候撞进来。
村长溜了。马豆根狠狠揍了麦子一顿。马豆根要去告发村长,后来村长找了个中间人说情,又送来五百块钱,马豆根便将告状的念头咽下了。但他没饶过麦子,得空儿就审问麦子和村长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几次了。任麦子怎么解释,马豆根都不相信。他骑在她身上,瞪着僵灰色的眼睛,嚷,说呀,你倒是说不说?麦子没怨恨过马豆根,她一点儿都不怨恨他。马豆根打她,她咬牙撑着,心里把村长骂了一百遍。
可是,马豆根忽然不打她了。他说不想在煤矿干了,要去后草地贩牛。贩牛这种活儿要体力也要脑子,马豆根哪一样也不沾边,但麦子没有反对,她知道反对也是白搭。麦子把家里所有的钱都拿出来,马豆根临走,麦子忍不住嘱咐了几句。马豆根黑着脸,不耐烦地哦了一声。马豆根一走就再没回来。麦子方悟出马豆根贩牛只是个幌子,他是想躲开她。
麦子别无选择,她只有等下去,等马豆根把钱花完了,自然会回来的。没想到他病在了外面,是因为生病,他才这么久没回家的吗?坐在颠簸的马车上,麦子一厢情愿地想。
秋风嚓啦啦地卷过。
麦子先前是坐着的,后来就半仰在那儿。躺着要舒服一些,可面对一个陌生的男人,她觉得躺着样子太难看。直坐着,肩又酸痛酸痛的,于是她采取了这种半躺半仰的姿势。麦子的膀子缩着,有些轻微的哆嗦。
一直没说话的老于回过头,问,冷吗?
麦子说,不冷。老于盯着麦子看了一会儿,脱下褂子,丢在麦子身上。麦子说我不要,把褂子拽下来。老于没说话,重又把褂子丢在麦子身上。麦子觉到了来自褂子的力量,没再动。
土路上只有风声和车轱辘声。
转过一个坎儿,老于忽然问,你俩结婚几年了?
麦子像被这个问题难住了,半晌才说,几年?七八年了吧。
老于意外地看了麦子一眼。
老于问,他对你好吗?
麦子把头往高抬了抬,脸上掠过一丝警觉。静默了好一会儿,麦子反问,你问这个干啥?老于说,没啥,没啥,随便问问。麦子确信老于没别的意思,才说,他没打过我。说这话时,麦子感到脸颊火辣辣地疼。她和村长被马豆根撞见以前,马豆根确实没打过她。老于说哦。老于的声调很冷淡,是啊,马豆根打不打她,和别人有什么关系?老于似乎觉得光是哦不太妥当,又补充道,路远着呢。麦子问,一天到不了?
老于说,到不了。
麦子叹了口气。
老于说,你急也没用,再说,他不是什么大不了的病。
麦子说,这个家就指望他呢。
老于问,他每年挣很多钱?
麦子说,不多。
老于不再说话。麦子觉出老于是个沉默寡言的人。老于目光生硬,可他的眼底却藏着一丝忧郁。麦子从自己的情绪中走出来,琢磨老于。
麦子问,你也去后草地贩牲口?
老于很敏感,他知道麦子想问什么,就说,是呀,我和马豆根挺合得来。
麦子问,嫂子她咋样?
老于说,死了。
老于说得很突然,语气中含着一丝粗暴。麦子一下不知说什么好,她觉得自己犯了个错误。麦子虽然看不到老于的表情,但能感觉到老于的脸阴下来了。
老于半天没听麦子说话,以为麦子睡着了。他回过头,却见麦子坐直了,正呆呆地望着遥远的天际。
当晚,老于和麦子住进一家车马大店。说是车马大店,其实只有两个客房,其中一间已住了人。俩人简单吃了饭,老于把麦子送到客房,出去了。过了一会儿,老于进来,坐在麦子对面。麦子以为老于有事,便询问地望着他。老于说,早点歇着吧,明天还要赶路。麦子点点头,却不见老于走。老于说,没闲屋子了。麦子听出老于的意思,有些紧张。老于说,我没别的意思,出门在外,凑合吧。麦子没吱声,一丝愠怒却爬上脸颊。老于说,你睡吧,我睡门口就行。抱着被子出去了。麦子暗吐一口气,拉被子盖在身上。夜慢慢静下来,麦子却怎么也睡不着。麦子心里乱糟糟的,眼前一会儿是马豆根的面孔,一会儿是老于的面孔。后半夜,麦子跳下地拉开门,老于脑朝后跌进来。老于跳起来,愣怔怔地望着麦子。麦子说,进屋睡吧。老于也没推让,将被子抱到床上。麦子一直警惕着,她知道老于没睡着。麦子和别的男人挤在一张炕上睡过,但那是马豆根在的时候,单独和陌生男人睡一张床的事还没经历过。
天蒙蒙亮,俩人就上路了。老于说,这是抄近路,天黑就到了。麦子只记着是朝北走的,别的什么也记不清了,车辙道两旁一片荒凉的景象,扎得人眼疼,想打瞌睡。
起风了,一波一波的黄沙旋过。麦子想起那个刮风的日子,眼泪不知不觉地流下来。
老于回头和麦子说话,见麦子落泪,猛然吃了一惊。将马勒住,问,怎么了?
麦子说,眼里进沙子了。
老于问,疼不疼?要不我给你看看?
麦子说,不疼,走吧。
老于说,有啥,你就说。
麦子说,我没事。
老于不再说话。
傍晚时分,马车走进一个稀稀拉拉的村庄,然后在一个院落前停下。干打垒院墙,土坯房。那匹马兴奋地打着响鼻。老于让麦子下车,麦子疑疑惑惑地问,马豆根不是在店里吗?老于说进屋吧,进屋就知道了。麦子拖着酸麻的腿走进院子,又走进屋子。
麦子打量了一下简陋的屋子,问,马豆根在哪儿?
老于站在门口,他的脸呈现出古铜色,很肃穆的样子。老于说,到了这个分儿上,该和你说实话了。
麦子一下紧张起来,她已经意识到自己被蒙了,紧盯着老于,大气都不出。
老于说,马豆根死了。
麦子突然被雷击了似的,身子猛一哆嗦。继而大叫,你胡说。嗓子似乎被撕裂了,那叫声特别刺耳。
老于说,我没骗你,他就埋在村后的山冈上。
麦子恨恨地骂,你这个骗子!然后狠狠朝老于撞去。老于猝不及防,被麦子撞倒。麦子想跑出屋子,老于发现了麦子的企图,一把将她拉住,粗暴地把她推搡到炕上。麦子叫着,骂着,撕着,咬着,然而老于没放开她。一通歇斯底里的发泄后,麦子的力气用尽了,终于消停下来,只用仇恨的目光剜着老于。老于说,我说的都是真的。麦子冷笑,他都埋了,你还接我干啥?老于说,马豆根让我照顾你。麦子骂,鬼话!老于说,你看我像坏人吗?他不说,我怎么知道你?麦子说,马豆根的身体好好的,咋一下就死了?老于叹口气,唉,我也说不准。麦子不甘心,他得的啥病?老于说,我不清楚,他只发高烧,怎么也退不下来。麦子又叫起来,你骗我!老于说,我是马豆根的朋友,怎么会骗你?麦子猛地坐起来,你带我去他坟上,我要亲眼看看。老于拦住她,今天不行,太晚了。麦子犯犟,不,我偏要去。老于推麦子,麦子猛地咬住老于的手腕。老于让麦子松口,麦子不松,老于狠狠推了麦子一下,麦子仰面摔在地上。
这一夜麦子没怎么睡,一会儿清醒一会儿糊涂的。马豆根虽然瘦弱,但她不相信他这么轻易地死去。就算他真死了,怎么会什么话也没留下,单单把她托付给一个陌生的男人?若说这一切是假的,老于怎么会跑那么远的路找她?麦子想不明白,可她拼命去想,脑袋几乎被撑破,一阵阵地胀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