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五人并排而行,踏着余晖袅袅共上木凉寺。
天色已经迷蒙,这个时候的木凉寺不似白日那般人声鼎沸。我们围靠在一起,各自拿着许愿木牌写下心中真正所愿。最真的憧憬,最美的愿景。
“我们来个五年之约吧。”景炀突然兴起,合上自己的许愿木牌灿然而笑。瑾若似了悟般颔首轻笑,亦合上了自己的木牌。
“好啊,五年后再一起来看看,是否和我们如今的愿望渐行渐近。”沈昭笑着应和,也合上了自己的许愿木牌。
“不错的提议。”言诀也低头浅笑,合上手中的木牌。
“那就让我们的愿望在此修行,沉淀五年。”我从善如流地合上木牌,兴奋的目光在他们四人之间流连。
默契的视线流转,我们五人纷纷笑开。
“可是挂在这许愿树上,会不会太风吹雨打了?到时候找不到许愿木牌了怎么办?”我回头望了望身后木牌琳琅的许愿树,不由担忧。
“既是沉淀,就不必如此堂而皇之。”景炀略一思索,挥手让一旁的秦公公上前,在他耳边低语了几句。秦公公得令退下,未几,手拿一个木盒回来,递交到景炀手上。
“就让我们的愿望在此安枕五年,沉淀五年。”景炀打开木盒,将自己的许愿木牌轻轻放置在内,然后冲着我们扬眉示意,兴致勃勃。
我们纷纷将自己的许愿木牌放入盒中,看着景炀关上木盒,锁住我们的约定。四下巡视一番,我们最后将木盒埋在墙院角落的灌木之下,就此留住瞬间的永恒。
后来,发生了很多事情。
后来,我们都忘了这个五年之约。
后来,我们的愿望就此深埋,纯真的美好暗无天日,不见天日。
后来的后来,当这些愿望终于破土而出得见天日的时候,早已物非人非,早已轮回几度。
朝堂之上渐渐平稳,整个帝京恢复了往日的宁静。景炀早已监国多年,处理朝政自然得心应手,一切都慢慢步入正轨。只是南齐内政安定,边关却起隐患,北朝突然频生战意,边关急报连连直入皇城。
其实近几年来,边关的冲突无独有偶,只是南齐北朝不曾正式宣战,朝堂之上对于这种“小打小闹”也未置可否。说到底,或许是因为帝京的生活太过歌舞升平,满朝文武皆耽于安逸甚至拒绝相信危机的潜伏,自欺欺人地偏安一隅放纵人生。自宇文开朝以来,南齐军队几乎再未经历险恶战事。驻京的将军们早不复往日意气风发,边关的将帅们则仗着山高皇帝远坐拥一方享乐。景炀一直忧心这种过分颓败的国风,先帝却不以为然淡笑如风,心底的算盘却是赌北朝不会公然进犯,若有冲突则和亲为上。所以,先帝素来对瑾若和沈昭的交好不置可否,却也从未表露出认可成全的意愿。其实大家都心知肚明,先帝一直这样不温不火地待着瑾若,只是作为安定北朝的一个筹码。如今朝堂之上又隐隐传来和亲的提议,不少朝臣唯诺附议,景炀却拍案而起。于私,他不愿瑾若就此困缚一生,于公,北朝狼子野心已昭然若揭,边关的冲突只为试探之举。若是南齐敲锣打鼓忙不迭将公主送去北朝,北朝便知南齐服软的态度。反之,虚实之间北朝则会因不知南齐底线而不敢贸然出手。只是,景炀虽有心促成沈昭和瑾若结成秦晋之好,却因国丧刚过瑾若还在守孝期而无法作为,便只能就此拖着耗着。
朝堂之上对于和亲之争暗潮汹涌,朝堂之下瑾瑜宫内却一派安然。瑾若专心致志地调试着手下的琴音,琴弦上的韵律泠音渺渺淙淙而舞。
“瑾若,你不担心吗?”看着她宛若仙子般无虑的神情,我却忍不住忧思重重。如果两国形势果真严峻,如果景炀终究无法坚持,难道只能眼睁睁看着瑾若陷入流沙般的境地吗?
瑾若明白我所指为何,琉璃般剔透的眸光几近透明,无波无澜地望着我。良久,她垂眸几不可闻地叹息一声,伸出食指在桌上比划了四个字。
“身不由己。”
身不由己,所以只能随遇而安,不强求,不苛责。
突然有些心酸,为这身不由己的境遇。愈长大愈无奈,终究无法永远无忧。
瑾若拉住我的手,用温婉的笑容宽慰着我,不愿我为此神伤沉郁。她歪着头冲我眨了眨眼,放手拨动琴弦,一段段碎片般的音律试探性地响起。
“……新曲?”我看着她问。音律之间还未连贯串起,想来是瑾若突起的灵感打算谱一支新曲。
她点了点头,思索般的目光落到琴身之上。
“想好名字了吗?”琴音未全,不知曲名可在。
她凝神略一思索,指尖在桌上划下两个字。
“归来。”
为谁守候?盼谁归来?一个人?一份情?抑或是遗落红尘已久的自己?她的心,是否在我不知道的地方独自沉寂?其实瑾若的心思比谁都纤细,只是她永远留给我们波澜不惊的气度。她无法开口说话,却比我们任何人都更通透明悟,看尽红尘。
“那我们就等你的《归来》问世。”不想让她为我多费思量,我故作轻松地莞尔轻笑,神采奕奕。
她定定地看了我片刻,终于还是轻轻点头笑开。
只是我们都没有预料到,瑾若的《归来》还未为我们完整演绎,沈昭却不得不与我们分离相隔。自此,瑾若守着这一曲《归来》,盼沈昭归来。
半个月后,边关传来急报,北朝齐集五万大军压境,战事一触即发,形势比想象中更为危急。南齐边关告急,战火突起,三天后便传来元帅殉职的噩耗。朝堂之上一片哗然,边关无帅,军心动荡,军队一盘散沙。偏朝堂之上无人自荐去往边关御敌,被点名的将领亦各种推托各种借口,气得景炀当场在早朝拍案怒斥。这个时候,沈昭列队而出主动请缨,誓守边关御敌千里。景炀没有其他选择,当即拟下圣旨赐下帅印,令沈昭即日领命前往边关掌管边关大军,势必与北朝相抗到底。
爹告诉我的时候一脸凝重,可以想见朝堂之上的混乱和景炀的焦头烂额。爹的腿疾容不得他长途跋涉更不用说去上阵杀敌,他唯有无奈留守帝京尽力而为。边关如此险峻,沈昭此去凶险万分,我禁不住为他的处境忐忑不安,当即跑去沈府询问情况。
来到沈府的时候,沈昭并未在府上。我跟青恒随意交代一声,便在厅堂之上等待。未几,远远地便传来沈昭隐约的声音,我正欲上前,却听得一片争执之声,鬼使神差般一时下意识地闪身躲到了一旁的屏风后。
“昭儿!”沈夫人的呼唤有些气急败坏,带着微怒,带着忧虑。
“娘,圣旨已下,我不日即将启程去往边关,你也不必再多说什么了。”沈昭从容而答,带着叹息,却不容置疑。
“圣旨!圣旨!若不是满朝文武都怕死明哲保身,若不是你在这个时候突然跳出来主动请缨,以你的官级,哪里轮得到你来掌管帅印远赴边关!”沈夫人激动的语调愈见高扬,“说来说去,你还不是为了瑾若公主!”
“娘!”提到瑾若,沈昭惯常的从容出现了裂缝,下意识焦急地否认,“这种边关大事,跟瑾若有什么关系!”
“昭儿,你真当娘什么都不懂吗?”沈夫人长叹一声,语带哀愁,“娘从来不阻止你和瑾若公主的交往,因为娘明白你和瑾若公主之间的情谊。可是昭儿,你该明白,天家的公主,从来都是身不由己,在大是大非面前,在国家大义面前,即使贵为公主,有时候也只是可怜的棋子,由不得自己掌控。如今南齐和北朝的关系局势如此微妙,莫说这一场战争胜负为悬,就算你赢了这一次,你能保证两国永结同好?你能保证边关从此安定平稳?你能保证北朝不再提出和亲的提议?”
“娘,你别说了!”沈昭的声音带着沙哑,带着无力掌控的悲哀,却还是不曾退缩,“是,我承认,我做的一切,除了国家大义,很大一部分的私心是为了瑾若。我确实不能保证南齐和北朝之间的关系局势,我只能保证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保护瑾若。要我眼睁睁看着瑾若身陷困局,我做不到!”
沉默,只有微风拂过,吹起桌面上叠放的宣纸,带来沙沙的声响。我从来没有听过沈昭这么无力这么悲哀的语调,从来没有听过他提起瑾若时那么浓重那么压抑的苦楚声音。
“昭儿……”沈夫人的话语也带着不可名状的悲哀,“我这个三品诰命夫人的名号,是用你爹的性命换来的。可是没有了你爹的沈府,纵然有再多的殊荣,一切都只是浮华烟云。昭儿,我只是一个平凡的妇孺,更是一个母亲,我不求我的孩儿多么光宗耀祖,只希望他能平安度日。我不想在失去了你爹之后,还失去你这个唯一的依靠。我不希望晚年的时候,只有我一个人守着这座空荡荡的沈府,麻木绝望地度过冰冷无知的余日。”
沈夫人说完这一番话,便不再停留,径直转身离开。我听到她离开的声音,不由小心地从屏风后探头张望,却见沈昭呆呆地坐在桌前,看着沈夫人离开的背影默然无语。
我不知道事情到底走了哪一步的局面,但从方才的对话便知一切的惨淡危急已超出固有的想象。景炀从不在我们面前隐瞒,南齐实则已日渐衰败的内在本质。我只是不知道战事会离我们这么近,离我身边的人这么近……一时之间,我也不知道该如何面对沈昭,只是依旧靠坐在屏风后,在这一刻默默地陪伴着沈昭。
良久,沈昭苦笑一声,起身,来到屏风前。
“怿心,出来吧。”他温润的声音轻轻淡淡,却让我为之一震。
我有些心虚地从屏风后探出身,无奈的眼神对上他失笑的神情。
“……你什么时候知道我在这里的?”我幽幽开口,不确定地问。
“刚进门的时候。”他把我拉出屏风,让我在桌前坐下,“从你闪身躲进屏风的时候就知道了。”
如果在平时,我一定会调笑地夸他好眼力好功夫。可是现下,在听到了方才的对话后,我早已兴致缺缺意阑珊了。
“沈昭,这一次的战事很危险吗?”曾经宁和的生活似乎离我们越来越远,我们不得不面对无奈的现实。突然有些心慌意乱,担心沈昭,担心瑾若,更担心未知的前路。
“沙场的征战,从来都是很危险的……”沈昭涩涩地笑,疲惫的眼神失却了意气风发时的华彩。他低头轻叹,温柔哀伤的目光正对着我,“怿心,若是我此去无回,告诉瑾若,让她不要伤心。就算化作烟灰,我也会一直守护在她身边,生生世世。”
我张口欲言,却觉喉间哽咽,清泪点点,不由顺着脸颊而下。
“不许你说这样的话。”我拉住他的衣袖,惊恐地不敢松手,仿佛深怕一松手,他便真的自此消逝无踪,“无论发生任何事情,你都必须回来,回到瑾若身边。不然,瑾若会哭死的,我也会哭死的……”
“傻瓜。”他怜惜地拭去我眼角的泪水,故作轻松地调笑道,“你若哭死了,我拿什么赔给言诀?”
“我是说真的!”我知道他是为了让我不再悲伤而刻意调笑,这一刻却偏偏固执地讨厌他的逃避。心底的恐惧如涟漪四散,我需要他一个坚定的承诺,告诉我一切都会安好,告诉我所有的危险都会过去。否则,我害怕自己沉沦在深不见底的深渊而不得救赎。我固执地看着他的眼睛,固执地不肯移开视线。
“……好,我答应你,我一定会回来,一定不会让瑾若伤心,一定不会让你担心。”他深重的眼眸汹涌着暗潮,暗哑的声音飘缈如清灵,终于在我的坚持下许下承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