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昭领兵出城的时候,我和瑾若站在城墙之上目送他的离开。景炀亲临誓师大会,万人大军壮观热血,誓师口号响彻云霄。我们只是远远地望着,只是默默地祈望,唯愿他早日平安归来,带来南齐的平稳安然。
一切准备就绪,沈昭翻身上马,右手扬起,就待号令出发。启程前,他突然回头向着城墙之上张望,只是匆匆的一瞥,短暂的凝定,便回过头,右手挥下,大队前行。
瑾若淡笑的目光一直追随着他的背影。我知道,那转瞬之间目光的交汇已留下了太多的思念与挂念,在专属于他们两人的独家世界沉淀入心,仿佛从来不曾有过这样无奈的分离。
城墙之上,劲风飒飒,我们就这样一直站在那里,看着整个军队渐行渐远,直至只留下尘埃滚滚,再不见任何人的踪影……
沈昭离开后,瑾若似乎更加沉静。每日日出之前,她都会点一盏长生灯,为沈昭、为边关众将士祈愿。
景炀和言诀异常忙碌,边关的战事似乎比想象中更为凶险,两方兵力的悬殊不忍直视,前线几度告急,沈昭支撑得很辛苦。我和瑾若日日被那惊心的战报扰得寝食难安,对此我们却根本无能为力。
十一月二十二,佛诞日。本是宫中喜庆的节庆,却因战火的阴霾而作罢,只空留愁云惨淡。我和瑾若相约去往木凉寺祈福,只为求一份心安。一大早我便来到瑾瑜宫,大殿却空无一人,瑾若亦不见踪影。昨夜夜半飘雪,天地间积了一层薄薄的雪白,迎着朝阳冰雪初融,湿淋淋的感觉,让人心也沉郁躁动。
进入内殿,只见瑾若趴坐在窗前,宽大的裙摆在地上铺陈,沉静无波,如同一潭死水。她的身影黯然,她的侧脸悲绝,她就这么无力地趴坐在那里,仿佛永恒的孤寂与沉沦,随时会化作泡沫消逝。
“瑾若?”我不确定地开口,心中不由莫名恐惧。
瑾若听到我的呼唤,似乎迟疑了很久才有反应,缓缓回头,对上我的视线。她泪眼模糊,脸上依旧泪痕点点,空洞绝望的眼神,仿佛整个世界崩塌。
“……是不是沈昭出事了?”我激动地上前,跪坐在她身边,紧紧拉住了她的手。只有沈昭才会让瑾若方寸大乱,瑾若如今这个样子,我无法不做最坏的猜测。心脏不由紧缩而抽痛,恐惧的巨浪似要把我吞没。
“战败,被虏。”瑾若木然地抽回手,在纸上写下这四个字。
“……被虏,就代表他还活着,对不对?”南齐战败,元帅被虏,可以想见这次战役的凄绝。可是,我还是紧紧抓住绝望中的微光——只要还活着,一切就有希望。
瑾若呆呆地望着我,迟疑地点下了头。
“只要他还活着,我们就一定有办法把他救回来!”我安慰她,同时也安慰着自己,却一时无法明白她方才的迟疑。只要他还活着,景炀就一定会想办法救他,北朝既然留下了他的性命,就一定还有转圜的余地。
“北郡三座城池。”瑾若没有回应我的安慰,只是继续木然地在纸上写下这几个字。
我顿时了悟,也终于明白瑾若为何如此绝望。北郡,南齐边境富饶之地,更是抵挡北朝长驱直入的屏障。一旦北郡失守,南齐便失却了最基本的防护,边境处境将更加岌岌可危。再者,割地求和换人,南齐国之颜面将尽失,朝堂上那些所谓的言官御史势必不会同意。所以,北朝这样的交换条件,实则是挑战南齐的底限,引发南齐的内斗。可是……
“就算是再严苛的条件,就算是再艰难的处境,景炀一定不会放弃沈昭!”我大声呼喊,想抹去心底的恐惧。有些踉跄地起身,一时没有站稳险些跌倒,我顾不上其他,径直向外奔去,一边回头对瑾若喊道,“我去找景炀!”
一路上,我感受不到周身的所有,感觉不到擦身而过的人流,只有风声呼喝,在耳边肆虐呼吼。我一路狂奔,终于来到御书房,毫无顾忌地直接推门而入,气喘吁吁地立定在御书房中央。
房内,只有景炀和言诀两人,都是一脸凝重的神色,都是万分疲惫的倦容。看到我就这么贸然地闯进去,他们没有惊讶,没有责备,没有质疑,只是悠悠地注视着我,眼底有着同样空然无奈的挣扎。
“沈昭……一定要想办法救沈昭!”我上前拉住了言诀,求救的眼神落在景炀身上。不管要面对如何的艰难险阻,我们绝对不能放任沈昭不管。
“怿心,想救沈昭的心,我们丝毫不会比你少。”言诀回握住我的手,眼底沉淀着碎影流光,“可是,现在的处境,远比我们想象中棘手。”
“什么棘手不棘手!”我冲动地甩开他的手,有些心寒地扫视着他,“北郡是死的,大不了就把北郡让出去,以后我们还是有机会可以把它抢回来,可是沈昭的命只有一条!他现在在北朝手里,不知道会受怎样的折磨,你们难道忍心放任他就这样耗尽生命吗?”
“怿心,你别冲动,我们没说不救沈昭!”言诀上前拉住了我,试图安抚住我的情绪,“沈昭,我们一定要救,我和景炀现在就是在想办法。北朝的要求太无理,你应该明白,一旦北郡失守,南齐就会受到威胁,很可能引起战乱殃及百姓,如果沈昭知道,他一定也不会愿意因为自己而陷南齐百姓于水火之中!”
是,我明白,沈昭的心里有着大义,他一定也不愿背负这样沉重的代价。可是对我、对瑾若来说,只要他安好,其他所有的一切都不过浮华烟云弹指即逝。我们只是单纯地不想失去他而已。
“那……我们该怎么办?”我语带颤音,泪水不禁滑落。我是真的害怕,人的生命这么脆弱,一旦失去,便是永远也无法追悔的决绝。
“怿心,北郡无法妥协,所以救沈昭,只能是我们私底下的行动。”景炀从上座缓步而来,紧蹙着眉,苦笑地摇头,“说起来,我这个皇帝当得真是窝囊,无法随心所欲本着我心去做一些事情……”
“景炀……”我愧疚地望着他,也知方才的语气过重了。他有他的苦衷,他想救沈昭的心同我一样,可是他是天子,他无法像我一样把一切看得那么简单。
景炀对着我温和地笑,不言不语,却透露着谅解。他和言诀在空中交汇了一下目光,似沉淀了什么决定。
“所以,怿心。”言诀双手扶在我的肩膀,将我正对着他,“我们最后决定,由我带一支精兵,暗中潜入北朝,俟机救出沈昭。”
我愕然,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暗中潜入北朝,有多危险可想而知。可是为了沈昭……
“你……有把握吗?”我抓住他的手臂,担忧地望着他。其实,他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我好想陪着他,好想着跟他一起去到最前线相伴相陪,而不是无力地留在帝京空等远方的信息。可是我明白,这次潜入北朝不是儿戏,更攸关沈昭生死,我无法拖累他们……
“不确定,但总要试试。”言诀长叹一声,声音带着一丝飘渺。
“言诀,你一定要救出沈昭,一定要和沈昭一起回来。”我上前抱住了他,不想让他看到我瞬间涌出的泪水,“我们五个人说好的,要永远在一起,谁也不可以先离开。”
“怿心……”他微微叹息,温柔地轻抚我的发丝。
“答应我!”我倔强地要求他的承诺。
“……好,我答应你。”他轻柔的声音在空寂的房中回荡,如轻盈和风,轻吻我的心房。
“嗯,我等你们一起回来。”我在他怀中蹭了蹭,胡乱擦拭了一下满脸的泪水,放开他,抬头认真注视着他的眼睛,望着他眼中我的倒影。然后,回头再看景炀。景炀满目忧伤地望着我,嘴角的苦笑涩涩的,让人心酸哀愁。发现我的目光,他敛目低头,飘忽的目光落到了不知名的地方。
一时之间,三人无语。万种心思,几处闲愁。
两日后,言诀便带着一支只有十五人的精兵离开帝京北去北朝。南齐自也有一些情报网在北朝,为了救沈昭,景炀不惜放弃了大半张情报网,让潜伏多年的密探临时放弃身份撤回南齐,以便多掌握一些北朝的信息便于言诀此次的营救行动。
我站在城墙之上,看着言诀策马离去,看着他的背景渐行渐远,却无能为力,无力分担。城墙上风萧狂舞,卷起发丝张扬。我挥去沾唇的青丝,衣袂在风中瑟瑟飞扬,执着的目光追随着远去的黑点,直到所有的一切都消失在地平线的尽头。
短短的时日,又一次只能眼睁睁地目送生命中的重要之人远赴危险。斯人远去,留下的只是无尽的牵挂与无绝的忧思。痛恨这样的无力感,痛恨这万里之外的未知,却只能祈求,只能期盼……
那时的我,满怀期望地等待他们的归来,却不料,等来的却是那样的局面……
漫长的等待,煎熬的是人心,考验的是内心。这一次,南齐与北朝的关系虽未正式决裂,却也如置悬崖峭壁,进退之间,一念天堂一念地狱。爹越发忙碌起来,我也从他那里得到一些零碎的信息,知道朝堂之上对于是战是和争论激烈,对于如何营救沈昭却一直无法达成共识。庆幸景炀和言诀私下的决定和果断的行动,不然,隔着黄沙漫漫千里之外,真的不知道沈昭将会有怎样的境遇。
我几乎天天会进宫陪瑾若,在这段最艰难的日子里,我们只有两相依靠,为我们最爱的人,最亲的挚友祈祷。瑾若越发沉默,有时候可以一个人呆坐在窗边坐上一整天,不吃不喝,仿佛了无生趣。我虽也心急如焚,却明白这个时候瑾若需要我的支持,所以一直陪着她哄着她,不想让她多想,也不想让自己多想。
“瑾若,沈昭一定会平安归来,所以,你一定要自己保重,不能让他还要担忧你的状况。”我把一碗莲子羹端到她面前,轻声哄着她。她的瞳孔黯然,视线的焦距一片迷茫,望着我,又不像是望着我,呆愣了好久,才木然地从我手中接过莲子羹,麻木地一勺一勺往嘴里送,却仿佛根本就不知道自己在吃什么。才短短几天,她曾经的神采仿佛殆尽,整个人如死灰般沉闷,感受不到一丝生机。我看她吃完了整碗莲子羹,继续哄着她好好睡一觉,在看到她安睡的容颜后轻呼一口气,在床边呆呆地守着她。
腕间凉凉的,是言诀送给我的手链。我摸着手链,如同摸着言诀微凉的脸庞,闭着眼,感受他的气息他的存在,心间微痛,却不允许自己沉沦。转头看看外面的天色,这个时候景炀应该已经下朝,心下思量,我和一旁的安灵交代一声,便起身离开往御书房的方向而去,想去探听一下言诀那里是否有新的消息和动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