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黑的亮发,飘逸在水蓝色的长衫之上。少年略显落寞的背影在迷蒙的光晕中若隐若现,仿佛随时会随风而逝。瞬间,万籁俱静,四周空无,长身而立的背影显得有些突兀,如晕染化开,融入夜色,渐渐隐没。我顿时有些心惊,伸手想抓住他,握紧的手中却空空如也,唯见青烟飘渺,自指尖流失……
惊诧地睁眼,却发现方才只是一个梦境。直觉地伸手张握,感受着梦中那种抓握不住的无力感,顿时感到一丝疲惫。起身向窗外张望,朝雾还未散去,世界还未苏醒,我却再无睡意。我来到桌前,桌上,静静地躺着一只竹编的蜻蜓,是我为了今天特意编织准备的竹蜻蜓。
三月初九。这只是一个普通的日子,于我,却意义非凡。
真是奇怪,两年来,他从来不曾入我梦,我亦始终未知他的生死,却不料昨夜竟然会梦到他,梦到我们初见时他留给我的背影。思绪有些混乱,这一刻我却想到了昨日白天湖堤柳岸的那一个人,曾在一瞬间给予我莫名熟悉感的那一个人……
言诀。
或许是因为潜意识里觉得他们两人相像,才会在白天见了言诀后,晚上就梦见了他吧?
“如果让景炀他们知道,一定又要笑话我了……”我喃喃自语,下巴支在桌面看着竹蜻蜓,却明显心不在焉。
可是,两年前关于他的这些事情,我却从来未曾对沈昭、景炀和瑾若他们提起。只因为他的一句话,只因为是他的请求,我就真的就把这些事情当作秘密,甚至在他生死未卜的今天都不曾刻意去跟他们提及。
“唉……但愿你还活着……好好地活着……”长叹一声,我把头埋进臂弯,就这么趴在桌上闭上了眼。迷迷糊糊间自己好像又睡着了,又好像只是思绪的漂浮,不知所归。
“……小姐,你怎么趴在桌上睡着了?”
不知趴了多久,思兰的声音在头顶上方响起。我动作很大地倏然抬头,正见思兰端着脸盆站在我身边,一脸莫名的表情。
“啊!天亮啦?”我有些后知后觉,站起身来伸了个懒腰,非常不负责任地不给思兰解惑,直接从她手里接过脸盆开始洗漱。思兰也习惯了我的剑走偏锋想一出是一出的风格,耸耸肩也不细究,服侍着我打点着一切。
帮我盘发的时候,我突然发现思兰腕上的玉镯,一时有些好奇。
“咦,好漂亮的玉镯!”我拉住她的手盯着玉镯看了半天,转眼看着她略带羞涩窘迫的神情,一时了悟,“……是青恒送给你的?”
青恒是沈昭的书童,向来和思兰交好,对思兰的小小心思也从来不曾瞒着我和沈昭。
“唔……是的……”思兰的声音似从鼻间发出,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
“哦……”我故意拖了个长长的音节,“你跟青恒私定终生啦?”
“小姐!才……才没有呢!”思兰被“私定终生”这四个字吓到,脸红得像熟透了的龙虾,急急地否认,却结结巴巴说不利索。
我笑得没有了形象,直笑得她有些赌气地嘟着嘴跑到一边收拾不理我。我知她只是不好意思而非生气,痞痞地自她身后抱住她,颇有点地痞坏蛋的架势。
“好啦,好思兰,不要生气啦!看来青恒颇得沈昭的真传,哄女孩子一套一套的。”
我想到为了博瑾若一笑而找来踏雪的沈昭,笑意盈盈地对着思兰撒娇。私底下,我和沈昭都乐见青恒和思兰成其好事。思兰如今才十一岁,我曾想着再多留她几年,等她及笄了再把她许配给青恒。
思兰嘴里不知道嘀嘀咕咕些什么,还是有些不好意思地避开我的目光。我不再追究打趣,拉着她便出了房门。
“走吧,去前厅吃饭去!”
旭日东升,今天又是一个好天气。我带着轻快的步伐来到前厅,却见爹早已坐在桌前用起了早膳。
“爹!”我甜甜地叫唤,闪身在他身边坐下,看着满桌的佳肴,直接伸手抓起一个红豆酥吃了起来。
“怿心,爹今天约了了悟大师谈经论道,用完早膳后就要去木凉寺……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去?”爹随口问道。
“今天?不去,今天我有安排了。”我嘴里塞着红豆酥有些语意不详地支吾着。
“那你自己乖乖的,别给沈昭他们惹麻烦。”他理所当然地以为我是和沈昭他们有约,点着头交代着。
“我哪有惹过麻烦……”我口齿不清地碎碎念,也不指望他能够听到。咽下嘴里最后一口红豆酥,我有些担忧地望着他,“爹,你老是去木凉寺找了悟大师谈论佛经……你该不会是打算出家吧?”
我的担忧并非空穴来风。莫说自娘过世后爹过着清心寡欲的日子不近女色到人神共愤,单说自两年前江山易主宇文为帝,他虽有着王爷之名却几乎不入朝堂,反而三天两头跑去木凉寺找了悟大师,俨然一副看破红尘不理俗世的姿态……
其实不管天下人如何非议,当年爹和沈昭的爹随着当今皇上起兵入帝京,没有预谋,不为谋权,只是迫不得已的被逼无奈而已。
南齐北朝,两国向来表面风平浪静,实则暗潮汹涌危机四伏。为保边关安定,我们的爹因着背负的责任常年驻守边关,只为保家卫国南齐为安。然,边关风沙无情,帝京风月无情。如此忠肝义胆,却被那些只会躲在帝京安宁之地的佞臣污垢污蔑,道是宇文元帅拥兵自重,在边关之境自立为王,有欲颠覆李氏王朝。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面对种种“铁证如山”,俨然触及了帝家禁忌。李氏帝王勃然大怒,为牵制我们的父亲,将我们三家软禁为质,逼迫我们的父亲交出兵权返京伏法,不给我们任何辩驳的机会。其实,父亲们虽远在边关,很早以前便敏感地捕捉到李氏帝王对他们的忌讳,便一直小心翼翼不予人话柄,只相信李氏帝王会明了他们的衷心。却不料,一片丹心只换来如此惨痛的结局。
被背叛的苦楚,家人受制的煎熬,同袍间的愤恨不甘……一念之间,仁义皆抛,为了留在帝京的我们,他们终于破釜沉舟,在圣旨未达边关前便举兵暗行,擅离边关直入帝京皇城,选择了这样一条决绝的不归路……
然后,便是江山易主的战争。
宇文王朝,便是在这条血路中开辟出来的,而这条血路上,也洒下了沈昭父亲的英魂。
一朝天子一朝臣。皇上登基后,对六部的人事进行了翻天覆地的变革,同时大封同袍抚恤功臣。爹被封为异姓王爷,沈昭的父亲虽亡故,沈府却得受天恩。沈夫人被封为三品诰命夫人,沈昭虽年幼却也承袭上将军之位,驻守帝京。还有其他一些将领将士也纷纷加官进爵得立朝堂。
我后来才知道,爹虽表面被赋予无上的尊荣,实则是皇上害怕覆辙的重蹈而不愿武将再手握重权,尤其是作为开国功臣的他。皇上用一个王爷的虚名,释去了爹手中的实权,而爹为了明哲保身,也为了成全和皇上过往之间的情谊,甘愿就此放权,做一个闲散的无权王爷。
没有朝堂上过多的束缚暗斗,段王府的生活似乎一直都安逸和乐。但,爹只是没有实权,并不是真正无事可做白拿俸禄。偏偏,皇上暗中委派了那样一个任务给他,他不得不从,却从此背负良心的煎熬,自此追寻轮回的宽恕。
这些,都是我后来才慢慢明白的。后来,我更明白,皇上之所以委派这样一个任务给爹,也是留下了对他的钳制与把柄,埋下了日后的祸根。如若有朝一日必须反目相对,那么这件事,将成为整个段王府的灭顶之灾……
“你放心,就算爹真的打算出家,也会先帮你找个好人家托付好的。”他坦然自若,意态悠闲地轻呷一口茶。
我嘴角微搐,对他的打趣一时无言以对,于是继续埋头在一桌美味之中。他爱怜的眼神望着我,宠溺地抚了抚我的头顶,眸中的流光却泛着淡淡的忧伤,弥漫风中。
“好了,我先走了。”
来不及等我回味他的眸意,他已起身离开,背影迎着朝阳,晕出迷幻的色彩。他走路的姿势不是很利索,那是在战争中伤了腿而留下的后患,虽不至影响日常的生活,却再无法马背上快意逍遥。我嘴里还塞着吃的,就这样慢慢嚼着看着他离开,突然感受到他来自灵魂的落寞,却无法理解领会。
这样的落寞,自当年他执行皇上委派的任务后便一直萦绕在他周身,仿佛整个人都沉溺在悔恨的氤氲中不得救赎。那时,宇文王朝刚立,宇文家忙着天下大事,沈府又因沈将军的逝去一片愁云惨淡,沈昭他们三人无暇顾我,爹便带着我一同去了木凉寺。在木凉寺,爹放任我随意游走,他却和了悟大师交心长谈。我曾无意经过他们门前,听到爹如凉雾般的声音回荡在耳边……
“一百多条人命,血债的背负。我早已……万劫不复。”
我从来没有听到过爹如此苍凉绝望的声音,我甚至怀疑说话的人究竟是不是他……还想探究,却见迎面而来的僧人,于是心虚地跑开了……
摇摇头,不想自己去钻牛角尖,我匆匆再吃几口,和思兰招呼了一声,便独自一人照着计划离开段王府,往城郊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