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未眠，我一直张望着前厅的方向，却始终未见爹的踪影。院子里的梨花谢了一地，风中的祭奠，飘零无声。漫天花雨中，我没有等到爹，却见另一个熟悉的身影似从彼岸踏浪而来，轻飘飘地落到我的窗前。
“……沈昭？”我有些惊诧地望着此刻一身简装的他，望着他有些悠远迷踪的面容。
“怿心，我是来向你道别的。”他平稳的语调不起波澜，涩然的笑容似入虚无之境。
“道别？”我愣愣地望着他，一时不及反应。目光悠长，才发现他的身后背着一个小小的行囊，他长剑在手，一身风尘浪行。突然明悟，我直觉地伸手拉住了他的袖摆。
“怿心……”他明白我的担忧，轻拍我微颤的手，目光却坚定如炬，“怿心，我不能放下瑾若不管。”
轻淡如风的话语，却透露着坚决不悔的决心。我明白他的思量，却不得不担忧他的处境。
“可是，北朝现在如此混乱，瑾若又不知所终，你……”哽咽的话语，泪凝于睫。
“正是因为北朝现在形势混乱，正是因为瑾若如今不知所终生死未卜……”他轻轻地拭去我眼角的泪水，嘴角的弧度如烟花殇逝，“怿心，我无法忍受什么都不做什么都做不了，却只能在天之涯海之角苦苦等候她的信息……”
“沈昭……”
“其实自我娘离开，自我遣散沈府众人，我便一直在做着这最坏的打算。”沈昭苦笑着低语，眸光中哀戚成殇，“南齐北朝和亲，换来的只是短暂的表面平和。我们谁也不确定这样的平和可以维持多久，谁也无法承受这平和过后决裂的惨烈。我勤于练兵参政，就是为防这最坏的决裂的可能，就是为了当不得不面对这一刻时，南齐可以与之对抗，而我亦可以孑然一身再无顾虑，意随心动随心所欲。”
“可是你都不知道瑾若在哪里……”我泪眼朦胧，似看不清这天地，为瑾若的安危，为沈昭的别离，“你要如何去救她？你要怎么救她？怎么办……怎样，才能找到她？”
“我一定能找到她。”沈昭乌黑的亮眸闪烁着坚毅的眸光，悠远地望着天涯海角的某一方，那么决然那么恳切的流光，仿佛天地华彩尽敛脚下。
我终于泣不成声，只埋首于掌间凝泪颤抖。
“怿心，代我对景炀说一声——对不起。”他轻抚我的头顶，眉眼间充溢着无奈愧疚，“我知道这个时候战事一触即发，我知道这个时候我应该为南齐在战场上身先士卒，我知道朝中已无良将，我知道景炀也正孤立无援……但，请他容我自私一次，请他成全我的这份私心。”
这么多的无奈，这么多的挣扎，苦海中的愧疚暗流汹涌不滞于物，淹没前尘旧梦里的轮回期盼。沈昭掌心的温度荧荧淡淡，温暖了曾经无忧轻狂的岁月流金，这一刻之后却独留我悲伤回味，追寻那不复存在的记忆碎片。
“沈昭，你一定要找到瑾若……一定要把她带回来……我们曾经说好永不分离……景炀一定不会责怪你的私心……”泪倾流，我的心绪烦乱，说出口的话语无伦次。我只是不知道该做些什么能做些什么，痛恨自己的无能为力不能释怀。
“怿心，好好保重自己。”他轻轻搂了搂我，终于退开一步放手，然后在我的泪颜中如飞鹤般展翅离去，不带走一丝眷恋。我望着他离去的背影消失在夜色中无迹可寻，潸然的泪水怎么也止不住，模糊了眼前的整个世界——因为我突然意识到，他离去前并未承诺我一定会回来，并未带走我的挂念。
曙光冉冉，天光微亮。世界慢慢苏醒，我的世界却被遗落。
一大早，我便踏着宫禁的时间点进宫。爹一晚未归，我始终没有得到更多的消息。宫道上看到诸多朝臣正迎面而来，爹疲惫的面容亦映入我的眼帘。
“怿心……”爹的声音带着淡淡的沙哑，倦容满面地望着我，带着了然于心的神色。
“爹，情况怎样了？”我着急地上前拉住了他，急切地想知道更多的信息。
“……情况并不好。”爹叹息一声，迟疑着终究开口，“北朝二皇子已登基为帝，即时整顿军队出兵边关……如今边防薄弱军心不稳，边关局势岌岌可危。”
我的心瞬间跌落深谷迷失了方向。战事一触即发，北朝已明确和南齐敌对的态度，莫说瑾若和亲公主的身份，她的孩子还是北朝皇室嫡系，如今的北朝新帝必不会放过她留下后患……沈昭，能赶得及吗……而景炀，又该怎么办……
“怿心，爹还得回去准备些事情……”爹苦笑着摇头，低头轻拍自己的双腿，“若非爹的腿疾，爹本该请命上阵，如今，却只能在后方尽力……”爹的叹息散入风中，带着无奈神伤慢慢离去。我看着他萧瑟的背影渐行渐远，酸涩的感觉涌上心头、眼中。
我转身向着御书房的方向奔去，纵然明知他此刻势必正忙于国事，却不得不将沈昭的托付带到。御书房的大门静静地敞开，景炀正伏案忙碌，而言诀亦紧随左右。书房中央的边关地形图还未收起，万里山河啸长空，多少风沙埋忠骨。
“怿心？”言诀感应般转身，看着我悠悠步入房内。景炀闻言自案中抬头，疲惫的面容尽是沧桑无奈。
“怿心，你来了。”景炀放下手中的案本，幽黑的眼眸闪烁着温润的朦脉水气。他静静地望着我，平静，了然。
我欲张口，却不知该如何诉说。瑾若的安危，沈昭的离开，南齐的处境……千言万语，无从开口。
这一刻，景炀却突然灿然而笑。无欲无求的笑容，仿佛古佛拈花的淡然。
“怿心，你有没有告诉沈昭，我不会怪他？”
我顿时无语凝噎百感交集。原来景炀知道，他都知道。他知道沈昭必会追随瑾若而去，他知道沈昭必会向我辞行离开，他更知道沈昭必会带着对他的满心愧疚……他什么都知道，他默许沈昭的离开，他成全了沈昭的私心，他把所有的苦境都留给了自己……
“是的，我告诉了他，你不会怪他……”该欣慰彼此间的默契吗？却是在如此摇摇欲坠的飘摇境地……闭眼，泪落，为众生的无奈抉择。
言诀已来到我身边，不言不语，只轻轻地拥住了我，承载我的泪水凝露。
“……沈昭走了，边关的战事怎么办？”我想到沈昭临行前的话语，我想到爹方才离开前的话语……朝中已无良将，连沈昭都走了，景炀要如何应对现今棘手危急的局面？除非……
“怿心，我明日便会领命去往边关。”言诀浅凉的声音在空寂中响起，我却并没有意外。事到如今，景炀能依靠的人屈指可数，而在此时愿意为他挺身而出为他领兵抗敌的将领唯有言诀。偌大的南齐，战事逼近时竟惨淡如斯，萧条若此。
“……你有把握吗？”我突然就冷静下来，静静地直视着他。
“……我会尽力而为。”他亦静静地注视着我，眸光却暗流汹涌。
至此无言。他将再次与北朝交锋，这一次，他是否依旧能从中脱险，依旧带来我们所期盼的希望……
“明天，我来为你送行。”是否已习惯了分离合聚，我竟能如此平静以对。
“好。”他也没有过多修饰的言辞，声音轻渺如风，脆弱得仿佛一触即散，让我有一种错觉，好像他永远游离在我们的世界之外。
其实，错觉之所以为错觉，有时候或许也是冥冥中的暗示指引，只是我从来没有明悟。
这一晚，细雨如丝，随流水，入尘埃，了无声。未央的夜，空空漠然，几许零落，几许荒寂。我不曾想到的是，我竟然没能为言诀送行，更不曾想到的是，再相见，竟会是那样的光景情境，颠覆瓦解我所有的信念执着，决绝到彻底，不留一丝一毫的余地……
黑夜中被噩梦惊醒，醒来后却忆不起梦中为何，只是心惊的感觉依旧，心底的压抑之感重重叠叠，让人禁不住喘息。注定无眠。晨曦还未起，天色还是迷蒙的暗色，不知道言诀的行装是否已准备就绪，不知道边关如今的局势究竟是何艰难。
寂静中却突然响起一阵杂乱的脚步声，隐约带着压抑的啜泣声，在这黯然的天色中显得极尽诡异，让我心头跳动，忍不住心慌。
“小姐……小姐！”思雨带着哭腔的声音在门外响起。我的心底猛地一沉，倏然起身打开了门。
“思雨……”思雨早已哭红了眼，止不住泪如雨下。我突然感到极度的恐惧，连声音都忍不住带了颤音，这一刻突然不想去听她说任何话语，突然惊惧任何可能会有的噩耗……
“小姐！王爷……王爷出事了！”
“爹怎么了？”似被当头一棒，心底响起破碎的声音。思雨还在哽咽无语，我再等不及，猛地冲向爹的房间。
“方才……我们像平日一样去服侍王爷起身上朝……房间却没有动静……待我们进入房间……才发现……”
一路上，思雨的话语断断续续地飘入耳中，我听到了，却仿若未闻，害怕去做进一步的设想，直到……
爹的房间此刻房门大开，哭泣的声音在空中飘荡徘徊。心底叫嚣着不要进去赶快逃开，沉重的步伐却不由自主缓缓迈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