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绪还有些迷蒙，我有些不确定今夕何夕身在何方。睁开眼，头顶是一片陌生的浅白，似乎是营帐的帐顶。我整个人被圈在一片木质的屏风中，看不到屏风外的世界。浑身都酸软无力，连手指都动不了，想呼唤，却发不出声音，只能斜躺在地失却了所有行动的能力。昏迷前的场景倏然回复脑中，明晰和方越古怪的行径让我无从猜测……
迷茫中，有人拉动屏风闪身进来，仿佛早已预料到我已然清醒，对着我甜甜一笑，小心翼翼地再将屏风拉合，然后盘腿在我身旁坐下，食指抵唇对我做出一个噤声的动作。
明晰……我莫名地看着她此刻坦然明灿的面容带着一丝俏皮天真，实在分不清究竟哪一个才是真正的她，更不知道她究竟有何目的究竟要做什么……
冷眼中，似乎有人进入帐内，纵然我被圈在屏风中亦能感觉到人影进入时带起的冷风瑟然。
“殿下，我们好不容易走到这一步，你切不可因儿女私情而贻误国之大事。”
印象中熟悉的声音响起，我不禁惊愕。这是……言卿的声音……他怎么会也在这里？他所说的殿下是谁？心底的慌乱丛生，突如其来的恐惧之感盖过了疑虑，仿佛风雨漂泊中的飘零，似乎有个声音叫嚣着不要看不要听，我却偏偏无力自主……
“不用你时刻来提醒我这些！”
平地一声雷，随着这声音响起的瞬间在我脑中炸开。那是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声音，那是我日夜所思念的声音，可是为什么……
狂乱的思潮，根本无法平复。言诀……他不是在边关吗？为什么他会出现在这里？为什么言卿称呼他为殿下？什么是国之大事？明晰、方越、言卿……为什么他们会聚在一起？为什么他们说的话我都听不懂？为什么？为什么……
太多的为什么，太多的不可思议，不多的不可名状……我似跌入流沙漩涡，越挣扎越痛苦……
“殿下，我只是不希望我们功亏一篑。”言卿的声音还在继续，“这么多年来我们小心翼翼步步为营，不动声色地渗入宇文王朝动摇其根基，如今宇文王朝已到末路，光复李氏江山指日可待，我们承受不起任何可能会有的失败。你是李氏仅剩的唯一血脉，别忘了，你当初接近段怿心和宇文景炀的初衷目的，你已经做了太多计划外的事情。”
……是不是我已跌入地狱深渊，否则怎会听到如此惊心可怖的话语？言诀，李氏，血脉……纵然只是破碎零星的只字片语，那被刻意埋藏至深的至高隐秘也已然昭然若揭，疯狂地昭示着过往种种回忆的不堪破败！
“够了！我说过，她是我的底限，绝对不容许你们碰触的底限！”
“殿下！”
“什么都不用说了？”
帐内突然静了下来，凛冽的气息盘旋笼罩。我早已泪眼模糊，无声的呐喊刺穿心脏。我想仰天长啸怒斥苍天，偏偏动不了，发不出声，唯有死死咬住下唇，任血腥之味充斥唇齿之间……那么久远那么深远的阴谋，那么残酷那么可怕的阴谋！霎那间，不甘、忿恨、绝望……所有的负面情绪扑面袭来，淹没我的所有，击碎我所有的温存，卷走我心底悉心呵护的光明……鼻间忍不住发生轻哼，前所未有的恨意逆流而上，恨天，恨地，恨自己，恨所有！
“殿下？”
迷蒙中，似乎感觉到他的靠近，我却已然心如万年寒冰冷彻入骨。身旁的明晰似有感悟般突然跳坐起来，轻轻地自屏风后抽身离开，不动声色地继续把我留在那人间地狱。
“言诀哥哥。”明晰的声音软暖怜溺，拖着长长的音节施施然响起。
“是你？”言诀的声音带着一丝意外不安，“你怎么会在这里？”
“不是我还能是谁呢？”明晰咯咯地笑，“下午的时候过来见不着你，就在这屏风后等你，后来不小心睡着了嘛……所以我不是有意偷听你们说话的。”
言诀没有立刻接话。
“哎呀，言诀哥哥，这屏风有什么好看的，我们过去坐嘛！”
我感觉到他们自近在咫尺的身边离开，在营帐的另一端安然落座。
“司马大人，你忧思过重了。”明晰的声音如跳跃的音符，清脆婉转，却带着残忍的锋利直入我心，“如今南齐大部分精兵已在言诀哥哥手中，大部分朝臣也已暗中归属李氏，就连沈昭都被设计离开了南齐，宇文景炀早已穷途末路，宇文王朝早已不堪一击。有我皇兄的支持，届时我们攻入皇城恢复李氏江山根本就不费吹灰之力。所以，你大可不必如此忧心忡忡。”
“大势所趋，确实无所谓诸多忧思。”言卿淡然的声音平静无波，“我只是不愿意节外生枝，留下徒有的缺憾而已。”
“司马大人，这些年来你和言诀哥哥佯装父子，忍辱负重潜伏在南齐，你为了光复李氏江山费尽了心血，言诀哥哥怎会不理会你的苦心丹心节外生枝呢。言诀哥哥，你说是不是？”
“太傅，走到这一步，我早已没有回头路。”言诀的声音空洞森冷，如古井无波，“所以，我只能继续往前走……”
“言诀哥哥……”
悉嗦的声音回荡，远去，然后，帐内突然安静下来，天地静默，天地沉寂。所有的人都已离开，唯有我一人依旧翻滚在地狱血池，承受着烈火焚心的极刑。信仰的世界轰然坍塌，废墟中尽是毁灭的碎片，毁灭的声音，叫嚣着毁灭，毁灭……心已满目疮痍，痛到麻木不仁……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只是须臾之间，或许已是梦回三生，身前的木质屏风终于被移走，整个营帐终于一览无遗。明晰笑晏如花的面容出现在我眼前，那样纯真美好的笑容，不染纤尘，无处尘埃。
“虽然听到的不多，该知道的信息你都知道了吧。”她无视我惨若鬼魅的面容，笑意盈盈地对着我。我无力做出任何反应，唯有垂眸避开她的视线。
“呀，都忘了你现在动不了也说不了。”她恍然大悟般拍拍脑袋，对着帐外一声呼唤，“方越。”
“明晰公主。”方越得令进入营帐，在明晰面前恭敬礼让。
“把怿心郡主的穴道解开吧。”她淡然无谓地吩咐道。
方越缓步来到我面前，疾手出招，如先前一般忽来轻点几处，我顿时感觉到整个人的气血重新流淌起来，身体因长时间维持同一个姿势而僵硬不堪，堪堪伏倒在地。明明身体已然自由，我却忘记了行动的能力，只是伏倒在地不得动弹，在他们面前狼狈地战栗。
“方越，你先出去吧。”明晰淡淡地道。
方越有些迟疑地站在原地没有动。
“怎么？你是怕她乱跑，还是怕我会对她不利？”她突然轻笑出声，无辜地望着方越。
“不敢。”方越略一俯身，终究退出营帐。
明晰把玩着纱裙上的彩带，跨步到我身前，愉悦的目光灵动可爱，略微倾俯身体对着我轻语。
“你不想问我些什么吗？”
我还是伏地的姿势没有动弹，更没有理会她的话语，只是指节泛白，用力抵着地面。
“嗯……你不问，那我直接来说好了。”她对我的默然不以为意，自得其乐地自说自话，“可是，要从哪里开始说起好呢……”她恍若纠结地手抵下巴皱眉沉思，“从北朝内乱沈昭离开开始说起……还是从瑾若公主和亲开始说呢？”
我终于无法继续漠然，抬头冷然地望着她。她毫不介意地直视我的目光，抛给我明灿依旧的笑颜。
“还是……久远之前你在北山清遥庄园遇袭开始……或者更久远之前，皇家狩猎园的那只白虎开始……”
那么悠远那么多的设计圈套，究竟可曾有真心的交付？环环计环环谋，什么是真，什么是假？谁是谁？谁为谁狂？
“我看，还是从言诀哥哥开始说起好了。”她翩然转身在桌前坐下，眸意渐淡，悠悠开口，“言诀哥哥出生的时候，他父皇请了相师来为他批命，相师道言诀哥哥命格中主宰紫微星宿，是为帝王之相，本应是众望所归，偏偏他出生的时候有一颗凶星划过星轨，让他的命格和皇宫相克相冲。化解的方法便是离开皇宫以佛缘相渡，待到十八年后凶星陨落便能回到皇宫成就帝王之路。所以，他父皇在册封他为太子后，便让当时的辅国大人司马拓以太子太傅之职秘密带着他去往皇家离云寺修行。此事极之隐秘，知晓之人屈指可数，而满朝文武甚至不知道太子名讳为何去往何方，便失却了太子所有的讯息。言诀哥哥就此被托付给了司马太傅，就待十八年后再回皇宫……”顿了顿，她抬手理了理耳鬓云发，继续道，“只是十八年还未到，宇文宏便带着你和沈昭的父亲自边关谋反，以雷霆之势直入皇城颠覆李氏江山……李氏王朝覆灭，只留下言诀哥哥这一条血脉。然，就算宇文宏登基后对各部的人事做了清洗和梳理，李氏在南齐早已根深蒂固，又怎能抹灭所有痕迹。而这，也为言诀哥哥和司马大人的光复之路提供了便利。时机差不多的时候，言诀哥哥便开始行动了。”
“清灵福地，言之卿者，笑看风云，天下得安。其实，钦天监早已推算出天有异象的时机，而让宇文宏感应到天启入梦也很简单，只需……在他的饮食里加一点五石散迷乱他的心智，然后在他神思恍惚的时候制造一些怪力乱神的场景即可……”她呵呵一笑，继续诉说，“然后，便是在朝中有心人的引导下，言诀哥哥和司马大人以清灵书院的身份潜入南齐朝堂，正式开始了李氏光复之路。”
言卿，司马拓……我突然想笑，却找不到可笑的地方。言卿，言卿，言诀之卿！虚假的名字，赤胆的衷心！
“当然，司马大人在前朝为相，言诀哥哥也不能就此闲着。为了取得宇文景炀的信任，便有了后来皇家狩猎场的那只白虎……”她眨了眨眼，意态天真，“然后，就是如此这般，言诀哥哥就此慢慢进入到你们的生活之中。再加上他一早便已探知你们各人的性情喜好，和你们日常的相处自是如预料般顺理成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