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我们早已被摆在棋局之上,早已成为别人手中的棋子……这一刻我意外自己如此平静,平静到心如明镜,如局外人般听着这一段不一样的过往,平静地接受曾呵护守护的回忆轰塌无遗。
“只是人非草木,终究还是不能预料控制所有。”明晰的神色有些沉郁,目光冷然地直射着我,却带着高高在上的骄傲,“不得不承认,言诀哥哥对你是不同的,只是他也明白自己的身份处境,一直在犹疑不定间徘徊……你的存在会扰乱言诀哥哥的心绪,所以司马大人和方越在那一天临时起意,把你引去清遥庄园,再派人前去暗杀你……却偏偏反而弄巧成拙,逼得言诀哥哥表明心志护你周全……”她似乎并不乐意多说此事,浅淡的眸光划过,拿起桌边的茶杯轻呷一口。
“后来,司马大人他们便放弃了除去你的心思,而所有的一切都在暗中顺利潜行,宇文王朝的根基亦慢慢松动……”她的语调又回复轻松,轻扬的尾音带着盈盈笑意,“而宇文宏长年服食五石散却不自知,身体状况每况愈下,那一晚的暴毙也已然在言诀哥哥的计划之内。”
我愕然惊诧,瞪大了眼盯着她。纵然心空无物,还是被这样的隐秘震惊,不曾料到先帝的薨逝竟是这样的真相!还有什么是我没有想到的?还有什么是我所不知道的?还有怎样肮脏龌龊的行径在暗中蛰伏?
“宇文宏死后,司马大人借机辞官,转而整顿安排后方之事。只是宇文宏虽身死,宇文景炀却比我们想象中更难对付。他早已监国多年,一己之力肩负着宇文王朝的盛衰,勉力支撑着整个王朝的成败,连司马大人都不得不由衷钦佩他的能耐。禁军都掌握在言诀哥哥手中,皇城和边关精兵却大多握在沈昭手里,所以,沈昭——便成了光复李氏的心头大患。这个时候,言诀哥哥找到了我二皇兄,和我二皇兄达成了合作共识——言诀哥哥会助我二皇兄登上皇位,而我二皇兄也会以北朝之力助言诀哥哥光复李氏,自此南齐北朝和平共处,不惹纷争。”
北朝……我,好像能猜到接下来的事情了……
“接下来的事情你该猜到了吧?”明晰似乎看穿了我,眼波流转间浅笑如吟,“二皇兄借机煽动我父皇攻打边关,南齐早无良将,挂帅的势必只有沈昭。边关的形势,军中的情况,我二皇兄早已从言诀哥哥那里获悉,沈昭的战败也一早便被注定。然后,言诀哥哥以来北朝救沈昭为由趁机和我二皇兄再次会面,详谈双方合作的进一步细节……其实司马大人的本意是在此战中不动声色地除去沈昭,偏偏言诀哥哥终究妇人之仁下不了手,还是放了沈昭一条生路。我跟着言诀哥哥来到南齐,其实也是受二皇兄之托来跟进合作之事。为了保住沈昭的性命,言诀哥哥保证会设法让沈昭离开南齐。而能让沈昭甘愿离开南齐的,唯有瑾若公主。所以,我二皇兄努力促成了南齐北朝和亲之事,而后言诀哥哥随陪嫁队伍来到北朝,暗中助我二皇兄上位之事。待一切就绪后我二皇兄引发北朝内乱,以瑾若公主为饵支走沈昭,终于剩下宇文景炀孤立无援。自此,言诀哥哥带着南齐大队精兵离开皇城,如今在此整兵蓄势待发,不日便可直入皇城推翻宇文王朝,恢复李氏江山!”
明晰的声音掷地有声,在瀚瀚天际处一锤定音。这……就是真相?埋葬在宇宙洪荒处的真相……这么不堪,这么决然,这么残忍,这么……
“我说了那么多,你就真的没有任何话说吗?”明晰站立在我面前,居高临下地俯视着我。我跪坐在地上,仰头看她,涣散的瞳孔找不到焦距,涣散的心找不到方向。
“……你,希望我说什么?”我的声音干哑,刺耳难听。我行尸走肉般望着她,却不确定我看到的究竟是什么。
我的过分冷静令她不禁蹙眉,她得不到想看到的反应,冷哼一声回到桌边坐下。她转动着桌上的茶杯,茶杯的底座和桌面相磨,在寂静中发出干涩的声音。突然,她对着我莞尔笑开,笑意冷森,寒彻心头。我看着她缓缓将手伸入袖间,自袖间拿出……
一只竹蜻蜓。一只尾端编织成心形的竹蜻蜓。一只我以为再也不会有机会见到的竹蜻蜓。
“你……”我终于动容,对着她手中的竹蜻蜓颤声。
“忘了告诉你。”她嘴角的弧度冷漠残忍,“言诀哥哥在离云寺修行的时候也是有法号的。李氏太子李言诀,法号——寂云。”
竹蜻蜓在桌上盈盈而立,翩然欲飞,尾端的心形讽刺可笑,不堪入目。
原来,这漫天的谎言比我想象中更深远。
原来,他对我的保留比我想象中更广远。
这世界呵,还有什么,是真实的!
“记不记得我曾经说过,我要把言诀哥哥从你身边抢过来。最终能站在他身边的人,只有我。”她的神色带着睥睨的不屑,“我可以助他光复李氏,可以成就他的大业,可以成全他的夙愿。你……又可以为他做什么呢?”
“哈哈……”我突然放声大笑起来,纵然笑声凄厉孱弱,还是止不住胸腔的发苦发笑。
“你笑什么?”明晰有些心惊地皱眉望着我。
“我只是觉得很好笑而已,你不觉得吗?”笑又如何,哭亦如何,这个世界已然疯癫,我只恨自己不能比之更疯癫!她因我的意外之举而一时无措,只是继续高高在上地冷眼看着我。
“殿下,你怎么……”
帐外突然传来方越的声音,带着几分惊异不安。明晰也因此神色微变,倏然起身向帐口望去。
“你为什么守在这里……谁在里面?”言诀的声音带着隐怒倾袭而下。
“殿下!”
明晰还未及进一步的反应,帐帘蓦然被掀开,他如披着风雪般凛冽而入,带起一室冷寒入髓。
抬眸,视线的交汇。一眼,万年,轮回无尽。几步之遥,更甚彼岸忘川。
“言诀哥哥……”
明晰的声音带着淡淡的惶恐,言诀却并未理会。他的目光始终凝定在我身上,冷肃的面容,陌生至极。
“言诀哥哥,正如司马大人所说,你切不可因为儿女私情而贻误国之大事!”明晰终是忍不住,上前一步大胆开口。
言诀依旧置若罔闻,一旁的方越亦未再出声。明晰的面容也浮起隐怒,抿唇间大方地自他身边大步擦身而过。
“言诀哥哥,别再自欺欺人了,她终究会知晓一切真相。”
明晰抛下冷淡的一句话便掀帘离开。方越迟疑片刻,淡淡扫视一眼,终于同样离开。
帐内只剩下我和言诀,冷凝的气息萦绕,拒绝所有的温情。良久,言诀终于跨步上前,将我自地上拉起入怀,什么解释也没有,什么安慰都没有,只有冰冷的怀抱,再不复往昔的温柔。我全身发麻,这一刻没有多余的力气做任何反抗,只是被动地斜靠在他怀中,倦怠红尘,唯愿沉寂。眼角的余光越过他的身体,悠悠落到桌上的竹蜻蜓之上,心间的狂潮倏然而上,令我颤栗。
“你究竟是谁?”我终于忍不住开口,惨淡不堪,“我该怎么称呼你?寂云,言诀,还是……李言诀?”
“……这并不重要。”他冷漠的话语响在我耳边,是那么漫不经心的无谓……
这并不重要?这并不重要……
“这并不重要,那究竟,什么才是重要的?”我紧握着双手语带颤音。心绪蓦然失控,我猛然狠狠推开了他,红着眼对着他歇斯底里地咆哮,“什么才是重要的?你的谎言你的骗局你的虚伪!究竟什么才是重要的!你对我们的利用对我们的伤害!什么才是重要的!”
他站在我面前几步之遥,漠然的神色仿佛旷野无依,不需要任何温情陪伴。
谎言,一切都是谎言!从相识开始,从再遇开始,他就步步为营,他就处心积虑,他就算计一切……桌上的竹蜻蜓轻盈而立,青翠的绿,生机盎然,此刻却讽刺到刺目。胸中似有万千的声音在叫嚣,叫嚣着不甘,叫嚣着忿恨,叫嚣着绝望。我猛然上前抓起竹蜻蜓,只想在这一刻毁去这曾经的过往,曾经的回忆,那么用力地撕扯,甚至感觉不到竹条划破手指的痛楚,感觉不到血色殷红的蜿蜒。
“怿心!”
言诀跨步上前,抓住了我疯狂撕扯的双手,挣扎着想把竹蜻蜓从我手中夺走。我却依旧不管不顾,只是想要毁灭,毁灭……
“怿心,住手!你的手受伤了!”他有些气急败坏地大声呵斥,我却置若罔闻,不曾停下手中的动作。
“滋啦”一声,竹蜻蜓在我手中破散,断裂的竹条飞扬在空中,絮絮纷飞,静落垂地。我挣扎不稳,身体匍倒在桌上,碰散了一桌杯盘林立,碎落满地。
“殿下!发生什么事情了?”听到帐内的动静,帐外的方越情急之中破门而入,紧张地询问。
“出去。”言诀冰冷的声音响起,冷冰的眸光不带一丝温度,冷静的语调冷冽如冰。
“可是……”
“出去!”这一刻,言诀的身上散发着号令天下生杀的冷决之气,一时让方越怔然,威慑之下终于什么都没有说,只淡淡扫了我一眼便退出了营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