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仿佛做了一个梦,一个悠长而悲伤的梦。梦中,景炀凄绝的笑幻化在张扬狂舞的大火中,瑾若温婉的笑隐没在华美艳丽的大红嫁衣下,沈昭落寞的笑消失在渐行渐远的送嫁队伍中,言诀悲凉的笑沉醉在若即若离的一点明黄下……我看到所有人都在笑,可是所有人都笑得那么绝望,似乎是一场没有希望的竞逐,终究溃散成零落满地……
我以为我早已跌落地狱血池,再睁眼却依旧是云淡风清的天地浮华。
三天了,外面的世界早已改朝换代。我昏迷了一天一晚,再醒来,纵然不愿,却依旧要面对既成的事实。听说,当军队攻破城门攻进皇宫时,宇文延帝与太子早已在御书房的大火中化为灰烬。宇文王朝自此二世而亡,李氏再掌江山,新帝李言诀众望所归入住皇城。虽然皇城一片狼藉残桓断墙,但国不可一日无君,于是新帝李言诀踏着这片残破的土地正式登基,开启了李氏王朝的新纪元……
听着这样的消息,我已经无谓到没有太多的感觉和情绪。到底是谁家江山谁称帝,对我来说早就已经没有任何意义。我只是在想,为什么还要醒过来呢?为什么不让我就此沉入无尽的深渊就此放逐呢?为什么……
“姑娘,你就吃一点吧,你已经近三天没有吃过任何东西了,你这样怎么行呢……”
好烦,好吵。我的头好晕,我全身都没有力气,我只能躺在榻上等待生命的流失,我只是憎恨这样的流失为何如此缓慢……每天都有东西凑到我的嘴边,可是我仿佛已经忘记了如何张口去吞咽,只是闭着眼闭着嘴,不去理会这来来回回的噪音和动作。
“姑娘,你何必这样糟蹋你自己呢?你这样,皇上该有多担心啊!”
皇上?景炀吗……不对,景炀已经死了,和睿儿一起死在御书房的大火中。如今的皇上是言诀,李言诀,毁了一切的李言诀……
“皇上!”
似乎是惶恐的声音,不似先前无奈规劝的苦口婆心。然后,似乎是一股骇然的气势,已有人立定在我的床头。熟悉而又陌生的气息,我只是懒得睁眼去看。恍惚间,我被人扶起了身子,无力地靠躺在那人的怀里。似乎又有勺子递到我嘴边,温热的感觉在我干裂的嘴边蔓延,我却依旧不动、不理会——其实我也早已没有力气没有心情做任何一个简单的动作。
“怿心,吃下去。”
冰冷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带着号令天下生杀的威仪。勺子企图撬开我的唇齿将勺中之物灌入我口中,却以失败告终。几次三番,简单的动作在重复,却始终没能成功将勺中之物送入我口中。
沉默。殿内的气氛凝重而紧绷,仿佛稍一用力便会全然崩塌。没有人再有动作再有话语,抱着我的那个身体也开始逐渐僵硬。突然,那人将我的头转向一边,然后,温热的唇瓣突然覆上我的唇,在我没来得及有任何反应前,那人已霸道地用舌尖撬开我的唇齿,将口中的汤水全数送过来……刹那间,参汤的味道充溢着我的口鼻,连带着那人熟悉到冷漠的气息。我惊诧地挣扎,想伸手去推开,却完全没有力气抵抗。挣扎之间,那口参汤已被我咽下,他放开我的唇,似乎想继续这样的游戏,我却蓦然用尽生命之力挣脱他,俯倒在床沿呕吐起来,即使胃里早已没有任何东西,还是忍不住不停地空呕,干涩的声音在殿内不断回荡,诉尽了灵魂深处的憎恨,我只是要把刚才那口参汤连带着他的气息一起从我身上彻底拔除。
“段怿心!”
我的举动仿佛激怒了他,他终于忍不住大吼起来,手中的碗猛地砸地,惊起一地碎片。殿内的人似乎慑于他的怒颜,在他的震怒中纷纷跪地静默,惊恐瑟缩。
我已睁开了眼,看着满室跪地的人,看着散了一地的参汤和碎片,却没有回头去看他一眼。他已是天子,他有帝王的气蕴,可是我早就一心求死了,便什么都不怕了。
“你想死是不是?”他突然粗暴地把我从床沿边拉回,逼着我直视着他,冰冷的面容再不见一贯的温存,有些恶狠狠地瞪着我,“如果你敢寻死,我要这殿内所有的人都替你陪葬!”
他话语刚落,底下跪着的人都忍不住哆嗦起来。我终于缓缓抬眸,望入他震怒张狂的眸光中,突然虚弱地笑了起来。
“我都一心求死了,这殿内所有人的生死又与我何干?”我的声音虚弱,我的语气坚定。我早已不是当初的段怿心,我早已顾不上其他人的生死。就当是我欠他们的好了,我甘愿就此沉沦地狱赎罪。只是难为他,一国之君,竟然以这种卑鄙的方式来威胁我,甚至已经气急败坏到忘了自己已登基为帝,为了自称为“朕”。
“你!”他没有料到我这样的回答,一时无语,却很快平复,嘴角带起一丝残酷的弧度,残酷到让我已然心死的灵魂都有了一丝凉意,“很好!你不在乎这殿内所有人的生死,那你也不在乎沈昭的生死了吗?”
听到这个名字,我混沌的思绪瞬间清醒,紧张无措地望着他。
“如果沈昭还活着,他必定不会放任你不管,必定会回来追问你的下落。你如果真的死了,我更有办法把他骗过来,到时候他的生死……”
“啪”的一声,他的话未完,我已经忍不住扬手一巴掌挥了上去。这一巴掌并没有实质性的伤害,却也足以冒犯了他的天威。殿内刹那间吹花可断,沉重的氛围连呼吸都显得多余。
“李言诀,你混蛋!”他竟然拿沈昭来威胁我!在他害死了景炀后,他竟然还敢拿沈昭来威胁我!
“是,我混蛋,所以你最好记住我说的话,好好地保住你这条命!”他的手抵在我后颈,猛地将我拉近他,让我们彼此的额头相抵,声音低沉冷静到仿佛来自幽冥的呼唤,然后,不给我反应和反驳的机会,蓦然放手,任由我不支地瘫倒在床被间,大步流星地向殿外走去,再不看我一眼,只留下一室冷寂。
“李言诀!我恨你!如果你敢伤害沈昭,我做鬼也不放过你!”我对着他离开的背影歇斯底里地大叫起来,却没有办法止住他快步离开的步伐。我害怕,我真的害怕了。他早已不是当初的言诀,他可以害死了我爹,可以放火烧死了景炀和睿儿,他刚才的威胁也绝对不会单单只是戏言。我已经失去了所有,我不能再拖累沈昭,如果沈昭因为我而出事,就算是下到十八层地狱也赎不了罪!
为什么……究竟是为什么……为什么一切都要走到这一步?我俯倒在榻上,终于尽情地放声大哭起来……
自那日之后,整整一个月,言诀再没有出现在我面前。而我,因着他的威胁之语,也不敢刻意再起轻生之念。我每天一日三餐绝不落下,我努力在这个冷酷的世界苟延残喘。我住在这个奢华的牢笼之中,度日如年地强迫自己一定要活下去,身体的康复却非常缓慢,甚至是毫无起色。我只期待在有生之年能够听到沈昭的消息,能够知道他一切安好……
我后来才发现,言诀把我安排在了瑾瑜宫。瑾瑜宫还是原来的样子,和瑾若离开时并没有太大的变化。其实整个皇城也没有什么太大的变化,变化的,只是朝代的更迭,人世的沧桑。
日复一日,我如行尸走肉般看着日出日落,感受着天地轮回。这个瑾瑜宫如同是一个孤岛,除了日常照看我的那几个宫女,再没有其他人到来,这里的消息也逐渐闭塞——或许是言诀刻意为之。
只是这一天,突然来了一位客人。而更让我想不到的是,来人竟然是司马拓。
岁月的沧桑刻画在这个老而弥坚的李氏功臣脸上,他饱经风霜的面容承载着这个新王朝一路走来的艰辛。纵然我对他毫无好感,甚至可以说是非常厌恶,也不得不承认对于李氏,对于李言诀来说,他是一个良师益友,更是一个肱骨栋梁。
“段姑娘,这些日子以来你还好吧?”他温和地笑言,在我看来却够虚伪的。
“我不想跟你多废话,你想说什么就直接说吧。”我毫不客气地直言,根本没有想过给他基本的客套和尊重。
他对我的无理也不恼,依旧笑对着我,似乎早就料到我会是这样的态度。
“……段姑娘,已经一个月了,你还打算继续跟皇上怄气吗?”他的语气带着微微的叹息。
怄气?我对他的说辞感到好笑。我和言诀之间,早已背离得太远,决绝得彻底,他竟然还用“怄气”这样轻描淡写的说辞来形容我和言诀之间的关系,他到底是真糊涂还是假正经?
“我和他之间,早已没有任何瓜葛。”我冷冷地嗤笑,挑衅地看着他,“你作为朝堂之臣,是否也该和你们的皇上进言进谏,留着我这个前朝郡主,是否于理于法都不合。”
“段姑娘,你就真的那么恨皇上吗?”他突然话锋一转,犀利地问道。
“我有什么理由不恨他?”我轻笑出声,为着他这可笑的问题。
“段姑娘,你该明白,皇上真的很在意你……”
“在意我?”我有些焦躁地打断他的诉说,难得平复的情绪又被他激起狂澜,“在意到害死了我爹,在意到利用我接近景炀害死景炀,在意到把我身边重要的人都利用了伤害了?”
这一个月来,没有见到言诀,我的恨意慢慢被我压在心底,我的负面情绪也被我努力敛在灵魂深处。我以为我已经可以坦然面对这样的恨面对言诀的消息,却还是在听到他被提及时淹没在恨海之中不可自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