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多春秋,人世沧桑,仿佛南柯一梦,醒来斗转星移。
遗忘的记忆中,疏离的梦境中,一直有着这样一幅唯美的画面。画面中有景炀,有瑾若,有沈昭,有言诀,还有我,有我们五个共守的时光,静好的岁月。我们谈天说地,我们憧憬未来,我们执手相依,我们共享繁华。
即使早已发生了很多很多事情,一切都已不复往昔,一切都已残破不堪,这样的画面却始终清晰地留存在我心间,从来不曾淡却,甚至于每个人的神情,每个人的目光都那么真实,真实到近在咫尺,是伸手便可触及的幸福。
只是幸福,或许只是神留给世人的镜花水月梦中昙花。蝶梦庄周还是庄周梦蝶,空余惘然如轻烟缥缈,无迹可寻。于是,完美的画面只剩下碎影翩然,一道道的裂痕在每个人的脸上留下永恒的刻印,犹如留存在心间的伤口,泊泊鲜血早已流尽,狰狞只余不堪伤痕。
——其实,我终究还是放不下。放不下那些记忆,放不下……那些人。
五年了。
从我和沈昭还有忆文离开帝京,已经过了五年。记忆还停驻在韶华,心却早已迟暮。
那日,我们一路南下,只急于离开帝京,却不知前路何方。意外中,我们到了这座小岛,便暂居岛上。安宁的小岛,淳朴的居民,每天都能听着海浪声入梦,每天都能在海浪声中苏醒。如此的宁和,是我们曾经失落的平和,是我们渴望再寻回的平和,是我们憧憬守护的平和,于是,我们决定就此留下,让我们流离失所的心得到宁和的沉淀,让我们漂泊无依的灵魂得到安然的驻留。
“娘,你看!”忆文突然跑进房里,手里献宝似的拿着一个风车,“这是阿虎的叔叔从帝京带来的,阿虎送给了我。你看,好不好看?”
五年的时光,千帆过尽,仿佛弹指一瞬,却又仿佛一梦千年。忆文已经五岁了,黑白分明的眼眸流光溢彩,如璀璨星河,灵动纯净。我喜欢看忆文的眼睛,那双像极了瑾若的眼睛,那双望着你时,即使一语不发,也似隐匿了万千柔情似水的会说话的眼睛。
“……好看。”我温柔地摸了摸他的头顶,笑着应和着他。
我和沈昭在这里定居,原本想以兄妹相称。但带着一个孩子,兄妹的关系似乎有些牵强尴尬,我们又希望给忆文一个安然温馨的生长氛围,挥别过往所有的不堪,便决定以夫妻相称,一直生活至今。只是,我们心中都有着爱逾生命的人,纵然无法相携相守,亦无法放下淡忘,所以,即便以夫妻相称,我们也只是名义如此,相敬如宾。我们就这样,带着忆文,带着我们共同的回忆,安然而平淡地在这座遗世独立的小岛上,悠然度日。
“娘,你和爹什么时候可以带我去帝京玩啊?”忆文的小手拉着我的袖子,有些撒娇地请求着,“阿虎告诉我说帝京可繁华可好玩了,你们总说等我长大了会带我去,可是我什么时候才算长大啊?”
小岛虽偏安一隅,到底并非与世隔绝。岛上的居民也常有北上帝京,或行商,或游玩,每次忆文听他们讲帝京的种种,他总是憧憬而希冀地眨着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眸,然后恳切地望着我们,央求我们带他一起去看看。
“忆文,你真的很想去帝京吗?”我和沈昭一直不愿带忆文去帝京,有着隐秘的顾忌,也有着自己的私心。那个地方,埋葬着我们最美好的年华,有着我们最不堪的毁灭记忆。所以一直以来,我们都避免主动提及那个地方,更遑论带着忆文去到那里。只是此时此刻,我突然有些恍然,忆文如此执着的要求,会否是冥冥中景炀和瑾若的意思,会否是一切注定的轮回?
“想啊!”忆文见我有松口的迹象,眼中立刻绽放神采,“娘,我会很乖的,你们就带我去看看好不好?”
我抬头,正见沈昭进门。夕阳轻柔的光晕投射在他脸上,明灭不定间看不清他的神态他的情绪。他听到了忆文的话,若有所思地进屋,摸了摸忆文的头顶。
“爹!”忆文甜甜地叫唤,希冀的眼神灿若星河。
“……忆文,我们带你去帝京。”他的目光和我的在空中相触,然后了悟般,低头对忆文允诺。
“哇,太好了!我可以去帝京了!”忆文兴奋地跳起来,抱住沈昭的大腿只呵呵傻笑,仿佛这小小的心愿便是他梦寐以求的愿景,终于美梦成真而欣然。
我和沈昭相视一笑,对此再没有多说什么。
五年,早已物是人非。
再入帝京,繁华依旧,景色如昔,仿佛五年前那场改朝换代的****不曾有过。其实对天下百姓来说,坐在龙椅上的那个人是谁并不重要,只要自己能够安居乐业和乐生存,谁家天下谁家王朝只不过是个代名词而已。
五年来,不曾刻意再去打听那个人的消息。只是帝京的繁华,百姓的和乐,边防的安定,战争的消弭,很容易让黎民百姓将如今的李氏和前朝宇文氏比较,然后更钦崇于如今的李氏王朝。我记得司马拓曾经说过,他是旷世奇才,有着帝王之资,如今看来,确实如此。或许,这真的是天命所归,注定他要走上那一个至高的位置,号令天下,执掌天下。而如今在他当政下的南齐,也已与北朝缔结永好——明晰也的确如她所期盼的那样,成为了站在他身边的那个人,成为了南齐如今的皇后。
一切,似乎都是完美的结局。
忆文沉醉于帝京的繁华热闹,一路上兴奋不已一刻不停,帝京的一切对他来说都是那么新奇华美,他黑白分明的眼眸承载着绝对的憧憬,京华烟云。
“娘,这是什么?”回神,忆文正停驻在一个小铺前,指着悬挂的木牌好奇地问。
“这是木凉寺的许愿木牌,有什么愿望写在木牌上然后带去木凉寺挂在许愿树上,愿望就能成真……”
记忆的闸门突然打开,我抬头望向沈昭,他也正一瞬恍然,想到了曾经的过往……
“这样啊……娘,那我能也写一个木牌挂在木凉寺的许愿树上吗?”忆文红扑扑的小脸蛋笑对着我,眨着眼望着我。
“……好。”似曾相似的记忆,似曾相似的场景。我买下了一个木牌,便和沈昭带着忆文一起去往木凉寺。
木凉寺,依旧香火鼎盛,普度众生。
忆文歪歪扭扭地在木牌上写着“爹娘身体健康”,便兴奋地跑去许愿树下挂许愿木牌。我和沈昭在不远处看着他小小的身影在许愿树前忙乎,为着他孝顺的心愿而欣然。
“没想到,竟然还能回到这里。”沈昭轻淡的声音响起,我知道他意指为何。
“要不是忆文刚才问及,我都忘了我们曾经在这里的约定……”我微微叹息,神思飘渺。
当年,我们五个人还是至交好友时,曾各自带着许愿木牌来到木凉寺。我们说,不想自己的愿望被暴露在风吹雨打下,便没有像其他人一样将木牌挂在许愿树上,而是将木牌存放在盒子里,埋在一处角落中,埋下我们最诚挚的心愿。我们都没有看过其他人的木牌,都不知道其他人写的愿望是什么,只是约定五年后再来到原处找出我们的木牌,来看看五年的时光后我们是否离自己的心愿渐行渐近。只是后来,五年之约未满,瑾若便和亲北朝,然后不久,北朝****,沈昭为了瑾若只身离开南齐去往北朝,再然后,言诀起兵,再然后……
这份愿望,便被遗忘在了世界的角落,孤寂地被埋在地底,不见天日。只是如今因着忆文的提醒,记忆溯回,将以为切断的过往重又拾回。
“爹,娘,我已经许好愿了。”忆文蹦蹦跳跳地折回,额头有些汗珠。
“忆文乖。”我蹲下来,为他擦拭额头的汗水。
“既然来了,就由我们来履行那个迟到的约定吧。”沈昭的手搭在忆文肩上,悠悠地说,神色悠远。
“……好。”我没有异议,便牵着忆文,和他一起向着记忆中的地方走去。或许,我的心中还是带着某些不切实际的幻想和憧憬,在早已心醉心死的如今。
隐秘的角落,枝繁叶茂,守护着我们曾经的许愿。忆文好奇地看着我们挖开灌木丛底下的泥土,从地底挖出一个木盒,看着我们略为凝重的神情,乖巧地没有多说多问。
尘封的记忆,随着尘封的木盒一起被打开。记忆中的五个木牌安静地躺在里面,犹如停驻的年华,只是让我们想不到的是,盒子里面竟然多了一封信……
“这是……”我惊讶地取出那封信,信封上“怿心亲启”四个字张扬隽雅,一看便知是谁的字迹……
“景炀……”沈昭也意外于这封突来的信,看着信上的字迹不解地开口。
景炀的字迹。景炀的信,景炀写给我的信。可是,景炀的信为什么会在这里?很明显,这是后来再放进去的……景炀为什么要这么做?他留下这封信,是要对我说什么?他是什么时候把这封信放在这里的?我突然感到手的颤抖,心的颤抖,有恐惧,有不安,有期待,有惘然……我本应迫不及待地打开这封信,这一刻,却迟疑着不敢去开启这封信,犹如不敢去开启这一段悠离的往事,这一段心酸的记忆……
“忆文,跟爹到前面去玩好吗?”
沈昭牵着忆文的手,留给我一个安抚的眼神。一切尽在不言中。我知道他的体贴,知道他要留给我绝对的空间。我望着他和忆文的身影渐渐远离,挣扎着,颤抖着,似天地尽头的绝响沉沦,终于打开了这封信。
然后,天地寂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