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月不曾相见，我以为他正风光无限地做他的李氏帝王，却不料他的面容有着不可思议的憔悴枯颜，完全失去了昔日的风采神韵潇洒气度。
“沈昭，我不想为难你。”言诀步履沉重，幽邃的眸光带着压抑的苦楚，“留下怿心，我放你离开，只要你答应从此离开帝京，再不入帝京。”
他在沈昭面前如同在我面前一样，如往昔一般自称为“我”，而非“朕”。我不去多想这代表什么，只是惶恐地伏在沈昭背上，虚脱的身体已不堪承受多余的动作，却还是不由自主抓紧了沈昭的手臂。
“言诀，我也不想和你冲突。可是我必须带怿心走。”沈昭的目光带着不可妥协的流光，毫不畏惧地注视着眼前早已是一国之君的帝王。
“不可能！”言诀焦躁地挥手，“我不会让你带走怿心。”
“李言诀，你是要逼死怿心吗？”
沈昭突然高声呵斥，隐忍的怒气终在这一刻爆发。言诀顿时苍白了面容，冰凌的眼神透射出脆弱的流光，张口欲说些什么，终究什么也没有说，只是握紧着双拳死死地盯着我们。
“沈昭……”我虚弱的声音在此刻清晰地响起，带着悲凉，带着决绝，“无论发生什么事情，我只希望你能够好好地活着。”
如今，我这么努力地活着，只是因为言诀的威胁，只是因为我希望看到沈昭安好。如果我真的无法离开这里，只要沈昭能够好好地活着，那么我也就了无牵挂了……
“怿心，我不会丢下你不管，所以，你不需要跟我诀别。”沈昭看穿了我的意图，紧紧地握住我的手，不允许我有放弃自己的念头。
他的手微凉，握着我的力度却让我安心，让我摇摇欲坠在悬崖边的灵魂舍不得就此放逐沉沦。可是，我们面对的再不是昔日的言诀，而是已成为帝王之尊的李言诀。我无法天真地再去奢望什么，我唯有做好最坏的打算迎接最坏的结局。
“怿心，你现在对我，真的，只剩下恨了吗？”言诀的声音突然在寂静中响起，低沉凉淡，飘渺悠远。
恨？我当然恨你！我有什么理由不恨你？可是……真的只剩下恨了吗？我无法自欺欺人，无法否认，恨的对立面是爱——恨之深，爱难弃……
所以，我更恨我自己，痛恨自己为什么直至今时今日，竟然还是放不开对他的执念爱恋，痛恨自己怎么可以还带着这样的情念活在这个世上……我无法面对爹，无法面对景炀瑾若，无法面对惨败的毁灭，我活得好累，好累……
“是。”我听到我自己的声音轻飘飘地在空中响起，带着我自己都不确定的情绪。终究，我和他之间已经没有回头的余地，那么就让我们以恨来终止这段从一开始就错位的孽缘吧……“言诀，我恨你，至死……不休！”
残酷的话语，意外竟是从我口中吐出。言诀深重的眼眸瞬间似笼上一层寒霜，如千年极地的寒冰，寒得彻骨，冰得坚韧，是放逐世间的决绝，隔绝了万千繁华的存在。
他蓦然转身，再不看我们，任凭沉默的气息萦绕在我们周围。
“……你们走吧。”良久，他冷涩的声音再度响起。
沈昭一时不敢妄动，只静静盯着他萧瑟的背影。亮丽的明黄，孤寂的身影，刺痛我的眼。
“走吧，趁朕没有改变主意之前。”
他的声音愈见低沉，他终于在我们面前自称为“朕”。这一个字出口，仿佛过往的一切都被抹煞，仿佛所有的情义烟消云散——恩断、义绝。
沈昭再不多说什么，带着我便倏然离开。离开前，我终究忍不住再次回头，最后一次，将那道颀长的背影刻入眸间，心间——从今往后，不复相思，相思与君绝……
这是我所期盼的结果，我的心却已痛到麻木，犹如沈昭对我说瑾若已经逝去时一样，哀莫大于心死的沉沦……
“沈昭，我们去哪里？”宫墙之外，我轻轻问沈昭。我怕再任由自己沉浸在那道背影的决绝中，我的生命将被耗尽。
“去沈府别院。青恒和思兰在那里等我们。”沈昭紧紧握着我的手，仿佛在给我生存的勇气和安慰。
一路前行，一路无话。沈府别院，终于近在眼前。
“少爷！”
“小姐！”
刚进门，青恒与思兰便欣喜而激动地奔上前来，眼中绽放着宽慰而安心的流彩。
“沈昭少爷，太好了，你真的把小姐带回来了，太好了，真是太好了……”思兰泪眼婆娑地望着我，竟然高兴得有些语无伦次。突然，清脆的哭声从她怀中传来，我这才看到她怀中竟然抱着一个小小的婴儿……
“这是……”我望着那个小小的婴儿，眸光突然隐颤。
“这是瑾若的孩子。”身后的沈昭步上前来，伸手抚上那小小的脸庞，目光那么温柔那么宠溺却又那么悲伤，仿佛透过这个小小的孩子，看到了那个已然逝去的幽魂倩影。很神奇地，方才还在嚎啕大哭的婴儿，在沈昭的手触碰到他时竟然收住了哭声，乌黑的眼眸灵动地注视着他，然后，在所有人的侧目中，绽开了欢愉的笑颜。
瑾若的孩子，瑾若生命的延续。我禁不住潸然泪下，为瑾若的逝去，为这个孩子的安好。这些日子以来，仿佛倾注了我毕生的泪水，一泪千年，只是这一刻，在这个孩子身上，我还是看到了延续的希望，看到了生存的勇气……
“瑾若……”我呜噎着呼唤，呼唤那个再也不可能得到回应的名字。我从思兰手中接过孩子，那么小心那么珍重地抱着，犹如捧着我为数不多的生存信念。
“瑾若临终前将孩子托付给了我，所以我带着他一起来到了帝京。”沈昭缓缓地开口，“我把孩子交给了青恒和思兰，便进宫去找你。我对青恒和思兰说过，如果我天明前没有回来，就让他们带着孩子离开帝京，自此隐姓埋名安稳度日，好好地带大瑾若的孩子，就当做是他们两人的孩子，不再理会南齐还是北朝的一切……”
“少爷，现在你和怿心小姐都回来了，我们是不是就可以一起离开了？”青恒的眼中闪动着希望的流彩，期待着望着沈昭。
“青恒，你和思兰尽快离开吧，这里终究不是长留之地……”
“那你和怿心小姐呢？”青恒听出了沈昭的话外之音，着急地打断了他。
“虽然言诀放我们离开了皇宫，终究难说还会有潜在的危机。我们跟你们一起，只会拖累了你们。”沈昭冷静地诉说。
“少爷，我们不怕被拖累！青恒自小就跟在少爷身边，少爷去哪儿，青恒就跟到哪儿！”青恒语气坚决，目光坚定地望着沈昭。
“思兰也是！思兰也不要离开小姐！”一旁的思兰也上前拉住了我，拽着我的手紧紧的，仿佛怕一放手我便会丢下她离去。
“青恒，思兰……”沈昭悠悠叹息，“你们已经成亲，有了自己的家，你们的生活再不必依附我和怿心。我和怿心都只盼你们能够安稳度日，不要再被牵涉进莫名凶险的纠葛之中。就当是我和怿心的期盼吧，我们无法获得的安稳，希望你们能够替我们好好活着。”
“可是……”
“青恒！你不再是沈府的青恒，你已经有了妻子，有了自己的担当。你该为你的妻子，你自己的家承担一切。”沈昭扶着青恒的双肩，镇定地注视着他的眼睛。
“小姐……”思兰也禁不住再次落泪，不舍不愿地望着我，带着希冀，带着暗伤。
“青恒，不要再让我和怿心不安。如果他日有缘，我们必会再见。那时候，希望我们大家都好好的……”
“青恒，帮我好好照顾思兰。你们过得安好，就是对我和沈昭最大的回报。”我回握住思兰的手，然后将她的手，交付到青恒手中。
青恒咬着下唇，紧紧地握住思兰的手，终究没有再违逆我们的意思。只是……男儿有泪不轻弹，这一刻，他的眼角却滑下凝露般的泪水。他胡乱地用袖子抹着脸，在我和沈昭的劝说和催促下，终于收拾好行装与思兰一起携手离去。离开前，再次回头，不舍的情念毫不掩饰。
“少爷，怿心小姐，你们保重！”青恒红着眼说道，“青恒和思兰等着有朝一日可以再见到你们！”
“嗯。你们……也保重！”
偌大的别院，终于人去楼空，只剩下我和沈昭，还有在我怀中已然睡去的婴儿。沈昭环视着四周，终于长叹一声，似乎在与过往的一切挥别。
“怿心，我们也尽快离开吧。”
“……我们去哪里？”天下之大，如今却早已没有了我们的容身之所。我茫然不知前路，只是望着眼前的沈昭。
“……先离开帝京再说。”沈昭也似没有细究过这个问题，扶着我缓步向前。
“沈昭，瑾若的孩子叫什么名字？”我看着怀中的婴儿淡淡地问。清秀的眉目，像极了瑾若和景炀，不知道他将来的性子会否像瑾若一样温婉像景炀一样良善呢？
“……忆文。沈忆文，可好？”沈昭幽幽开口。
忆文，忆宇文。这个孩子，是景炀和瑾若生命的延续，也是我和沈昭此生唯一的期盼。瑾若的孩子，沈昭必会视如已出关爱一生，带着他和瑾若未完的情缘……
“沈忆文，这个名字好，我……很喜欢。”我看着忆文的睡颜莞尔，却还是止不住泪洒九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