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沈昭的父亲沈将军殉国,沈夫人因忧思过度而病倒,神思黯然。沈夫人向来待我亲厚,我便也时常带着思兰去沈府照看相陪,希望伴着她,伴着沈府度过这最艰难的时刻。
沈昭承袭了上将军之位,作为沈府的主人努力支撑着整个沈府的运作,不至让沈夫人更加忧心难耐。只是独自面对着我时,心底的心伤疲惫毫无保留地尽露无遗,忍不住让人心酸。
那时,我和沈昭且相慰且相惜。他对我诉说失去父亲的苦楚,我也感慨自小没有母亲的落寞。两相剖心之后,竟然突发奇想地产生了一个大胆的念想……
其实究竟是谁先提出的这个念想,我和沈昭自己也记不得了。只记得那时两人惺惺相惜,在缺失****生怜悯,觉得既然我们两家关系亲厚,既然我和他亲如兄妹,既然我爹自娘去后再无心风月,而沈夫人也因沈将军的逝去而寂寞孤苦,何不来一桩创世奇缘,将我爹和他娘凑成一对呢?于是,心动不如行动的我们不理会俗世可能会有的质疑,满腔热血地开始策划这一桩伟大的奇缘。
恰逢几日后便是七夕佳节,民间的七夕灯会正是才子佳人共结姻缘的大好时机。我和沈昭便说好了,七夕当晚将我们的爹娘诱哄来这七夕灯会,然后我们两人再借机遁逃,留给他们独处相会的时光来培养感情……
计划很完美,故事的开头如预想般顺利进行,我们却猜不到结局……待到我爹和他娘意识到我们两个小崽子的花花心思乱点鸳鸯谱后,哭笑不得地尴尬别过,然后各自回到家中将我们两个狠狠教训了一顿,并且关了十天的禁闭抄写经书……也因此,他们彻底了断了我和沈昭的这个念想,唯留我们两个不思悔改遗憾叹息。而景炀和瑾若知道之后,简直就是一副恨不得笑掉大牙的样子,很长的一段时间里经常拿这事来调侃打趣我们……
景炀悠悠道来,还是一副幸灾乐祸、落井下石的可恨神色。我忍不住翻个白眼,任他小人得志般抑扬顿挫口沫横飞说得欢,甚至体贴地为他斟一杯冰镇酸梅汤,然后塞到他嘴里猛灌下去!
“咳!咳……”他毫无防备之下猛然被酸梅汤呛到,然后别过头去毫无形象地咳了起来,顿时让我解气不少。
“如此看来,倒是段王爷和沈夫人辜负了你们的一番苦心了。”听罢,言诀亦忍不住轻笑出声,好笑地看着我和沈昭。
“何止辜负,简直是对我们幼小心灵的伤害!”至今想来还有些愤愤然,我忍不住噘嘴控诉,“我和沈昭只是想要一个有爹有娘的家,没想到竟然那么难!”看着言诀,我却突然想到,他和言相自淮南清灵书院北上帝京,似乎也从未提起过他的娘言夫人……
言诀似感受到我的目光,了然中并无芥蒂地微笑而对。
“有爹有娘的家自然甚好,可若是天意如此有所缺憾,也不必太过介怀神伤。”他耸耸肩道,“我自幼也没有娘在身边,可是生活依旧成长依旧,没有娘我还是得举步向前,一路前行。”
“你娘……”话出口才意识到不该去追问,我即时收口,有些抱歉地看着他。
“我出生的时候有相师批命,道是我十八岁前若和亲母相处便有相克之险。我娘尽信天命,为了我的安全只得忍痛和我分离,十八岁前不复相见。”言诀似乎不以为意地坦然而言,眼神清澈目光坦荡,并未有意对我们有所隐瞒和保留,“只是还未到我十八岁,她便因意外过世了。”
“啊……”言诀低眉浅笑并无伤情,我却有些遗憾地忍不住轻呼出声,眼带忧色地看着他。天命如此玄乎的存在,若一切只是相师随口胡诌,岂不是断人天伦阻人亲情?
他但笑不语,目光朦脉地注视着我。我被他盯得有些不自在,赶紧在失态前掉转目光,随意张望着前后左右。
景炀和沈昭也相继出言安慰,我坐回桌前,无措中随便拿起一片西瓜边啃边留意着言诀的神色,不经意间总和他的目光在空中相触,在他的笑意中不禁小鹿乱撞绯红了脸颊。
突然心中飘至一句话:色字头上一把刀……
夜凉如水月如勾。入夜的帝京不似白天的火辣奔放,如轻盈和风少女袅袅而动。我趴在窗前仰望星空神话,看着星光闪烁明动,终于还是耐不住无聊,虽则沈昭景炀他们没有兴趣没有时间,我却还是决定去西城转一圈。
随意打点准备了一番,我悄悄溜出段王府,只是刚踏出府门,竟然意外言诀正悠闲地斜靠在府外的石亭中,含笑的眉目远远投射过来,一副意料之中的理所当然。
“……言诀,你怎么在这里?”我三步并作两步上前,略带惊讶地望着她。
“你不是说想去西城的祈雨灯会吗?我在言府也颇为无聊,便来这里看看能不能守着府门待到你这只兔子。”他的嘴角扬起好看的弧度,目光中带着逮到我这只兔子的成就感。
“……难不成我今晚不出来,你就在这里等一晚吗?”我有些不可思议地瞪大眼睛直视着他,对他这种毫无技术含量的等待方式表示不可理解。
“我掐指一算,你今晚必定会出现。”
我的嘴角有些微搐。言诀此等冷幽默的说话方式还真是像极了景炀,我不由感叹真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啊!
“言半仙,被你料中了!那我们走吧!”有人相陪自是甚好,我心情大好地拉着他一路向西城而去,步履轻盈如同腾云驾雾。
祈雨灯会并非什么盛事,只是西城的百姓在这个盛夏的娱乐消遣,顺便拜一拜雨神,灵验最好,无雨亦无悲。
不多时便来到灯会,涌动的人群带来平安的喜乐,街市繁华,琳琅满目的小商品,奇特神秘的杂艺团,小小的灯会如同庙会,缤纷多彩扣人心弦。
“怿心!”言诀在身后拍了拍我的肩膀。我自然回头,却突然有什么东西覆上我的脸。直觉地用手去抵挡,却发现是一个白彩的面具,言诀一手拿着面具抵上我的脸,一手另一个面具带在自己脸上,清亮的眼神透过面具的眼孔望着我,一派悠闲自得。
“祈雨仪式要开始了,一起吧!”他凑上前来替我带上面具,鼻间的气息若隐若现地落到我的睫上,令我蓦然心悸而脸上发热。好在有面具的遮掩,我的窘态并未被他发现,我不禁在心底感激这祈雨仪式开始得及时,才不至我在他面前大乱方寸。
丝竹之乐清扬响起,带着面具的众人手牵着手围成一圈,面具之下也不知道身旁的究竟何人,只是欢愉地且歌且舞,踢踏着舞步纵情欢笑。第一次被言诀这样牵着手,第一次隔着面具追寻他的目光,第一次和他一起这么尽情欢歌,第一次隐匿在茫茫人群中挥汗如雨。
雀跃之中,天际突然明烁不定。不期意间,点点飘零雨丝优雅垂落,惹得人群一阵欢呼,没想到祈雨得愿,天随人愿,一切都美好如梦。涌动的人群中不知被谁推了一下,我顿时身形不稳向前匍去,却被身后的人拉住了手臂,轻轻一带一旋转,我转而撞进他的怀里,感受着他的胸腔传来阵阵笑声,如恒古妙音迷醉人心。
我抬头而望,面具下看不清他的神色,只觉得他的眼睛如黑曜石般异常灵邃,在黑夜的华彩中显得熠熠生辉,如同绝世灵光普照众生。他将我轻轻拢在怀中,以保护者的姿态避免我受到人群的推压,那么轻柔那么小心的姿态,那么温柔那么怜惜的态度,在这瞬间便让我沉沦至深,梦醉三生。
刹那间周身的一切如同迷雾般隐匿,我听不到人群的喧嚣,看不到人群的奔走,只听到自己的心跳声,只看到眼前的清丽明眸,只感受到我们两人在瀚瀚时空的相拥,旷古无际,花落满庭。
直到他的手指弹上我的脑门,虚无的一切才缓缓归位。身边的喧嚣依旧,身边的奔走继续。我抚额呆立在原地,慢慢收回自己四散的神思。
“发什么呆呢?”言诀有些纳闷地望着我。
“没有……没有……”我的脑袋摇得像拨浪鼓,打着哈哈心虚敷衍。
“时间也不早了,我们回去吧。”他揭下脸上的面具,嘴角的弧度淡雅如宜,额间细密的汗水还未隐去,很快和细雨混在一起,分不清彼此。
“哦。”我顺从地应答,也将面具揭下收入袖中,便随着他顺着来时的路回去。
一路安然,我还沉浸在方才的祈雨仪式中,不由走路的步伐还踏着方才的舞步,嘴里还哼着方才的舞曲。细密的雨丝笼罩在整个皇城,炎炎夏日在这个夜晚浮起清凉的意境。我和言诀并肩而行,这一段来时的路在这一刻显得格外短暂,不多时便又回到段王府门外。
“好了,快回去换身衣服,早些休息吧。”他轻轻推了我一把,笑着看我跨步回府。
“嗯。”我有些恋恋不舍地再回头看一眼,便在夜色中娇羞地低头回府。
美丽的夜晚,美丽的回忆。
后来听思兰说,我那阵子老是躲在房里对着手中的面具痴笑傻笑,直笑得她发怵发毛,还以为我月圆夜出行被什么妖魔鬼怪给附身了,差点思虑着要不要准备一盆狗血将我净化……
今年的盛夏注定与往日不同。祈雨灯会后,我对言诀的感觉不再如先前那般迷蒙不确定,只是我不知道如何说破,他也并未多疑多语,我便保持着这份亲昵的罗网,小心翼翼地藏着其实人尽皆知的小心事,想找一个天时地利人和的机会对他言明,随着时间的流逝却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反而没有了直面的勇气和毅力。
很多时候我们都聚在皇宫沾景炀的光窝在四周布满冰块的东宫享受清凉。只是景炀忙着批阅奏本,很多时候无暇分身陪我们消遣。沈昭清闲悠哉,陪着瑾若在一边谈琴说情。剩下我和言诀,耐不住性子便跑去后院的清凉台谈天说地吃水果赏清泉,在这一方炎夏中开辟出的沙漠绿洲快意逍遥。我甚至耐住了性子跟着言诀学下棋,共书画,一段时日后出奇地棋艺精进,妙笔生花,很让人怀疑之前的先生教我的时候是否有下过苦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