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梅小影依稀记得那是上个世纪九十年代的事,那时她六岁。
那天,她正在田里跟着奶奶插秧,爸爸他们换班回去吃饭了,说吃完饭再回来干活。
梅小影的爸爸是出过远门的,这次回来带了一大笔钱回来。那时候,梅小影是很高兴的:“我爸爸比爷爷更有钱。”
梅小影开心地帮着奶奶干活,连一只蚂蟥凿在她的脚脖上也没发现。幸好奶奶眼神不错:“小影,小影,蚂蟥咬你了,你傻乐个什么?”
梅小影以为奶奶说笑的,那时的大人让小孩听话,都恐吓说“有鬼”、“让虫子咬你”这样的话。“没事,插秧挺好玩的。”
奶奶已经走到她面前,伸手往她脚脖抓去(起)。“看,这是什么?”
“呀——”梅小影大急,吓得都快晕了。“蚂蟥——奶奶,快打死它。”
奶奶几巴掌拍下去,吸血的蚂蟥从伤口处震落,掉进了水里。彻底安静了,梅小影松了口气。
梅小影还是害怕,抖着腿道:“奶奶,我害怕。”
“有什么好怕的。”奶奶见惯了风浪,水里那只蚂蟥跟不存在似的。“那你站在我前面去,要是你被咬了,我再来救你。”
梅小影摆了斗鸡姿势(金鸡独立),两只手抓住小腿,想推脱上岸去:“你看,都流血了。要不我去挑秧吧。”
“算了。”奶奶替过梅小影的位置,对她道:“你上岸歇会,秧多了你挑不起。”
梅小影几步并作一步,蹿上岸去了。“奶奶,我歇会来帮你。”
等梅小影在岸上好不容易用草丛蹭去湿泥,她的小伙伴——邻居家的小胖妞小跑跑来了,边跑边喊:“小影,小影,你家来了个坏女人……”
“你说什么?”梅小影没明白过来。
小胖妞有些气喘,可能也意识到了自己说的够清楚:“你家来了个坏女人,要抢你爸爸。”
“什么,不可以!”梅小影一路快跑,超过了小胖妞,“我先回去看看。”边跑边说道。
“等等我……哎……我跑不动了。”小胖妞几乎和梅小影不分先后说了这几句话。田里的奶奶也听到,从水田的另一头上岸拦住了小胖妞:“哎,胖妞等等……”
梅小影是听不到了,这一小会,她已经跑没影了。
等梅小影跑回家,发现小胖妞果然没说假话。确实有个女人,虽然她的衣服很好看,但她仍然是个不折不扣的坏女人。
“不准打我妈妈。”梅小影冲上去,对着坏女人就是一顿拳打脚踢。
还没打到几下,那女人承受不了两人的攻击力度,就赖在地上撒泼:“定方,你也不帮我。”
周围站的是尴尬的大(男)人们,大人们张了张口,上前劝架又不知劝谁。劝小影妈吧,毕竟是梅定方对不起她,喝止她站不住理;劝定方那姘头吧,梅定方不出面,他们也不好说什么。
梅定方是梅小影的爸爸,两年前到厦门打工,结果赚了钱也结了二婚,这一年对梅小影来说是不幸的一年。
梅爷爷:“我是没脸说什么了,定方,这是你做下的事,你是怎么想的?”梅爷爷身后站着二叔梅定圆一家三口,梅定圆却是将他女人儿子赶了出去:“……大老爷们的事,你们先出去。”
“爸爸!”梅小影当然是希望梅定方选自己的,最好马上把那个破坏自己生活的恶女人给赶走。
“爸爸。”一个两岁的小男孩揉着惺松的睡眼,跌跌撞撞走出了梅小影和她娘的房间,因走得不稳而跌坐在房前门槛上。
梅小影瞪大了眼睛,不敢置信。她只有一个弟弟,那就是刚才还在这里的二叔儿子——梅小风。“那,这个小孩是谁?”
“我……想……”梅定方犹犹豫豫,半吞不吐地说着,说了半天还是:“我想……”
地上那女人也不嚎“我命苦”“结婚证”“生了儿子”什么的,她偷偷看着梅定方犹豫半天也没蹦出个什么来,便放下放“刁”(揉着眼眶)的双手,站了起来:“定方,你可要想清楚了。”
果然,这女装的,根本没哭。
除了她娘指夹划破的地方,其他的皮肤倒是红润。梅小影终于看清了这坏女人的样子,除了比妈妈肥了些,也没什么嘛。
小影妈妈李红花愤怒道:“梅定方,我在你家做牛做马,可没对不起你,当初我爹可是救了你一……”
小影奶奶这时也踩着一脚背泥,光脚走了回来。
坏女人把在门槛上坐着的小孩抱了起来,截住了小影妈妈的话头:“一句话,你要儿子还是要跟那个女人过。”
小影奶奶可不管那么多,对这找上门来不知廉耻的女人要多恨就有多恨:“我们家可不敢要来历不明的人。”
“我来历不明?”坏女人轻轻拍着她儿子,轻声细雨道:“我和定方领了结婚证,她也领了吗?如果打官司,还不知道判谁吃牢饭呢。”
坏女人大概还不知道,结婚证在乡下还不如办桌席面“乡里乡亲见证”来得实在。
梅爷爷保持中立的态度,明显就是偏袒那来自厦门的女人了。他的态度从没改变,喝止梅奶奶:“你什么也不知道,瞎掺和什么。我已经让定方……”
梅定方思考良久,双手握拳几次又放下,终于决定了,鼓起勇气道:“我和小芸过。”
梅奶奶往桌凳一坐,有种虎啸山林说一不二的气势,怒喝一声:“什么?”
“砰——”梅奶奶右手往桌上重重一拍,吓得几人眼皮跳了跳。“不可以。”
“嗯嗯——”梅小影一旁帮腔,猛点其头。梅奶奶的身影瞬间在她心中无限高大起来,那一刻,梅奶奶就是下凡来拯救她的女神。
梅奶奶根本不容置喙,说话没有停顿:“李亲家救过你的命,你就这么对她女儿的吗?想跟这个下贱女人过可以,梅定方你自杀吧,一命你还一命,你爱跟谁过就跟谁过,我一句(反对)话都不说!”
坏女人让“下贱”两个字刺激了,怒道:“我真是瞎眼了,看上你儿……”
“砰——”梅奶奶又是一拍桌,震住了所有人。拔高音量道:“我跟我儿子说话,你插什么嘴。”
太霸气了。
这是场内外大多数人的观感,有一种灵魂也随之悸动的感觉。
在厦门女人眼里,梅奶奶却是“太野蛮了”,好像她再多嘴,就要饱受梅奶奶一顿老拳似的。梅奶奶可是四十多岁的人,秀出的“肌肉”更是“不容小觑”。
在窗户下偷听的邻居心里纷纷对梅奶奶竖起大拇指,这人品,这作为,绝对让人没(坏)话说。
“老大,你这么做让乡里乡亲怎么看我们一家,忘恩负义?”梅奶奶斩钉截铁,根本不容他反驳:“啍,再给你一次机会,你选谁?”
梅定方去年到底跟梅爷爷私下里通了底,梅爷爷心里利字占了上风,帮腔道:“老婆,你别管了。快分家了,定方家的事让他自己做主……”
梅奶奶根本不理会:“说,你选谁。”
梅定方抖了一下,是摄于梅奶奶威严害怕的,因此嗫嚅着不敢说话。这无疑表明了他的态度。
梅奶奶失望透顶,心灰意冷道:“老二。”
“娘,我在。”梅定圆连忙回道。
“去叫李亲家来一趟,不管怎样,这事都得当面讲清楚了,给亲家公做个交待。”梅奶奶双眼盯着梅定方一动不动,梅定方大气不敢喘一下,他娘打人那真是往死里打啊!
梅定圆立刻跑出门去,请人去了。
屋里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屋外梅小风和邻居家小孩苟不凡的说笑声。
“呀,狗狗等等,我也要玩。”
“是我家的鸡毛,我不给。”
李亲家公,名叫李大河,梅定方小时候在水库里游泳,差点被淹了。李大河将淹晕了梅定方救起送回了梅家,梅李两家从此就结下了很深的交情。
贴在门墙探头探脑偷听的小胖妞也不偷听了,追了出去:“给我站住,把鸡毛交出来。”
“就不。”
“胖妞,我们一起打他。”然后又是一阵嬉闹声:“打他”。梅小风拽住狗狗:“胖妞,快抢过来。”……
一地鸡毛,一如屋内,一如屋外。
话说小影二叔梅定圆先前出了屋门,走之前轰走站在窗户外、门口探头探脑的大人、小孩们:“走走走,别处玩去。”转头对大人们说道:“还有你们,也别看了,你们不要插秧干活吗?看戏能当饱啊!”梅定圆趿了一双解放鞋往大路上跑,一下跑得远了。
梅小风几人一哄而散,跟邻居家的小孩苟不凡闹上了,之前还吵着去摸鱼,后来却是探鸡窝,因“狗狗”捡到了一根大公鸡尾羽才闹上的。
屋内众人听着外面的童言稚语神色各异。
梅奶奶没动。梅定方和他家小芸动作稍微大一点,就要遭受梅奶奶“嗯……哼”和凶狠眼神的荼毒——芒刺在背,不是一般人消受得了的。
梅小影挨着梅奶奶身边坐了。
小影妈妈黯然流下眼泪,对梅奶奶哽咽道:“娘,我……”
这时,坏女人也抱着他儿子走到梅定方身边。小男孩被吓坏了,怯怯道:“爸爸——”
梅定方嘴角一扯:“乖。”他现在也非常不知所措,头大如斗。他“妻子”陶小芸这次来的突然,他是一点都不知情,一点心理准备也没做。
梅定方从来不让陶小芸跟他回老家,没想到,陶小芸竟然瞒着他偷偷来。脚踩两只船的事情败露,梅定方可谓成了油锅里的春卷,里外看着卷,焦黄里透出青色。
梅奶奶的脸色也很不好看,她们老梅家的名声都被她儿子败坏了,不过她还是安慰小影妈一句:“我都懂,反正我算是没生过这个儿子……”
李家距离这里没多远,大概也就村头村尾那么远,加上李大河家有自行车,前后用了十分钟,李大河就载着梅定圆回来了。
李大河面色发黑(晒的),鞋子袖口上沾满了泥点:“亲家母,圆子跟我说了。”李大河直接走过梅定方面前,一个眼神都没给他们,恶狠狠说道:“这事咋整?不说出个四五六来,别怪我李家做事不地道……”
“大河……”梅爷爷想打打圆场,劝劝李大河息怒。
梅奶奶下桌起身,朝李大河走来,边走边说,在桌(李大河面)前站定:“敞快,这话说得!你女婿在这,要杀要剐,请!我没有意见,他爸也是没二话!”
以退为进,近乎耍无赖,梅奶奶一下镇住了李大河大发雄威(凶恶)。
李大河也不傻。杀人是犯法的~~他是知道的。
梅奶奶的态度却分明告诉了他:有诚意咱求谈,没诚意你也别太过分(讹上来),虽然错在我们梅家。
李大河:“既然这个事要说清楚,你们梅家可有什么说得!”
梅奶奶开门见山,她也不懂弯弯绕:“梅定方跟——”梅奶奶往梅定方旁边的女人一指:“喏,就是她,你也看到了,生了个儿子。这个情况我也是今天才知道的,我们也不是有意要瞒着你。”
李大河怒气升腾:“我管你们……”
“大河,你听我说完。”梅奶奶提高声量:“现在这个情况是这样,我大儿子铁了心不要红花跟小影了,一定要和这个厦门女人过。”
“我的态度是这样:我和他爸,跟梅定方断绝父子关系,将他扫地出门,他爱怎样就怎样。”梅奶奶语气绝诀,顿了顿才道:“大河,你觉得怎么样?”
李大河神色一缓,不那么生气了:“那我女儿外孙女,你(打算)怎么办?”
“红花当然是我媳妇,和我们住一起。只要你同意,就当我大儿子死在了外面。”
李大河一想:不行!我是来为女儿要赔偿的。现梅家薄了我李家的面子。我同意的话,不仅没有为我女儿讨回公道,还让女儿守一辈子望门寡。不行……说什么也要把女儿接回去,以后再想办法,把女儿再嫁出去,或许还可以谈笔嫁妆……
“当然不可以。”李大河想到“嫁妆”这里,断然拒绝:“我女儿我必须接回去,咱们按婚书来,我女儿的嫁妆我要搬……”
梅小影站在奶奶旁边,看着大人们嘴巴开开阖圔,斤斤两两唇枪舍箭。梅小影现在只记得梅定方为了此事,也为了偿远外公的救命之恩,答应每年寄一千元充作《梅小影15年抚养费用协定》。
梅奶奶答应了外公绝大多数条件。(不是很过分的条件,“那大概是奶奶承认错误的诚意吧。”多年后的梅小影偶尔回忆时,会突然这么想,她对奶奶是没有怨的。梅奶奶做事是公道的,谁又能说梅奶奶做得不对呢。
然后,梅小影跟妈妈回外公家,她还记得那让她印象最为深刻的一幕:
东西都被搬走了,妈妈提着东西也被外公的自行车载走了,我站在这里,除了身上穿的衣服,消失在小路尽头的车铃声,太阳下天空上的几朵白云,似乎什么都没有了。。
“一个凋零的夏天啊!”无限感怀,亦有无限感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