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茜突然停下,因为船下发生了新的情况——海中人发现了黎明踏浪号船。他们朝着海面冲上来,想要弄明白这个隔在他们和太阳之间黑乎乎的大家伙到底是个什么玩意儿。那群胖鱼儿早已四下逃散。现在,海中人离水面已经近在咫尺,如果他们是在岸上而不是水里,露茜就可以出声招呼他们了。这群海中人中间有男有女,所有人都戴着某种样式的桂冠,很多人脖子上还挂着珍珠项链。除此之外,他们浑身上下一丝不挂。他们的皮肤是泛着古旧象牙的颜色,头发是深紫色。居中的那位国王(任何人看了他的样子都会把他认作是国王的)看上去非常高傲。他表情凶狠地瞪着露茜的脸,手里还挥舞着一根长矛。他手下的骑士也都做出同样的动作,其余的女士大多都显出震惊的表情。露茜敢肯定,他们从来没有见过任何一艘船或者人类——的确,他们怎么可能见过呢?这片大海远在世界的尽头,是从来也没有船只造访的世界。
“露茜,你在看什么看得这么入迷?”一个声音在露茜身边响起。
露茜一直沉浸在水下世界的景象当中,身旁的声音倒把她吓了一跳。等她转过身来,才发现自己的一只胳膊因为长久地支在栏杆上,已经麻木得失去了知觉。站在露茜身旁的,是德瑞尼亚和爱德蒙。
露茜指着船下对两人说:“看。”
两人一看之下,德瑞尼亚船长立刻直起身来,压低嗓门说道:“两位殿下,请你们立刻转过身去,背对着大海——这就对了。别回头看,也别表现得好像我们在讨论什么重大事情一样。”
“为什么,这是怎么回事啊?”露茜虽然照做了,但是非常不解。
德瑞尼亚船长说:“水手们是绝对不应该看到这些的。一旦看到,有人就有可能爱上海中人的女性,或者爱上海里的那个国度,然后不顾一切地跳下船去。发生在陌生海域里的这类故事我以前就听说过。遇到海中人不是什么好事情。”
“可是我们以前就见过海中人。”露茜说道,“从前在凯尔帕拉维尔,我哥哥彼得当至尊王的时候,他们就从海底浮到过水面上来,在加冕礼上唱歌祝贺。”
“露茜,我猜那时候的海中人也许与现在不同。”爱德蒙说,“那时候我们遇到的海中人既能在水里生活,也能到岸上来。我觉得现在我们遇到的这些不能上岸。看看他们的样子你就知道,假如他们可以的话,他们早就浮出水面来攻击我们了。他们看起来一副恶狠狠的样子。”
“总之,无论如何……”德瑞尼亚正想做个总结,忽然听到两个声音。一是“扑通”的落水声。另一声来自战斗平台,上面的人吼道:“有人落水了!”这一下,船上每个人都奔跑起来。有的人赶快爬上桅杆去收帆,有的人急急忙忙跑下船舱去划桨。大副莱斯正在船尾楼值班,他赶忙回转舵盘让船掉头,回到刚才人落水的地方。不过这会儿人人都知道落水的不是真正的“人”,而是雷佩契普这只老鼠。
“这只该死的老鼠!”德瑞尼亚骂道,“它比全船其余的人加起来惹的麻烦还多。要是出了什么麻烦事情,它准是惹事的一个!应该把它给套上枷锁,把它绑起来扔到水里在船后面拖着,把它流放到荒岛上,把它的胡子统统给剪掉。有谁发现了这个小混蛋?”
所有这些咒骂并不意味德瑞尼亚憎恶雷佩契普。恰恰相反,他非常喜欢雷佩契普,所以担心雷佩契普出什么事情。正是由于这种担心,才让德瑞尼亚发这么大的火。这就好像如果你突然跑到路上,冲到开来的汽车面前,你的妈妈一定会非常生气。而要是一个陌生人做出同样的举动,你的妈妈就不会有这么大的反应。不过,没有人会真的担心雷佩契普会溺水,因为大家都知道它是个游泳好手。不过只有露茜他们三个人真正知道水下面到底有什么,所以他们真正担心的,是握在海中人手里的那一根根杀气腾腾的长矛。
几分钟后,黎明踏浪号回到了雷佩契普落水的地方。只见水里有一个小小的黑点,那就是雷佩契普。它看起来兴奋异常,嘴里还不停地念叨着什么。但是由于水不停地涌进它的嘴里,没有人真正听清它在说些什么。
德瑞尼亚吼道:“要是我们不让它赶紧闭嘴的话,它就会把什么事情都说出来了。”为了防止这样的情况发生,德瑞尼亚一个箭步冲到船舷边,垂下一条绳子,自己握住绳子的一端,对水手们吼道:“好了,好了,回到你们的岗位上去。我希望我不用任何人帮忙也能把一只老鼠给拉上来。”雷佩契普抓住了绳子,慢慢往上爬。因为它身上的皮毛都湿透了,所以弄得身子很沉,爬得并不算快。等它爬上来的时候,德瑞尼亚俯下身子,对它耳语道:
“什么也别说。一个字都不行。”
可是当这只浑身滴水的老鼠登上甲板之后,它似乎对海中人一点兴趣都没有。它一个劲儿地“吱吱”乱叫:“甜的,甜的,甜的!”
德瑞尼亚发怒道:“你在胡言乱语些什么啊?还有,你用不着把水全部抖到我的身上。”
“我说,水是甜的。”雷佩契普道,“甘甜,新鲜,不是咸的。”
一时间没有人领会其中的要点。雷佩契普又一次吟诵起它的那首古老的预言:
那里海浪变甜,
雷佩契普,你不要犹豫,
那里乃是东方的尽头。
听到这里,大家全明白了。
“瑞内夫,请给我一只桶。”德瑞尼亚船长说。
瑞内夫将桶递给了德瑞尼亚船长。德瑞尼亚垂下桶,又提上来。桶里的水晶莹剔透,闪烁着玻璃一样的光芒。
德瑞尼亚对凯斯宾说:“陛下,也许您愿意首先品尝一口?”
凯斯宾双手接过水桶,把桶举到唇间,浅浅啜饮了一口,然后又使劲儿地喝了一大口。等他再抬起头,他的整个神气都不一样了。不仅他的眼睛变得更明亮了,他整个人从头到脚都焕发着光彩。
凯斯宾说:“一点不错,水是甜的。这可是真正的甘露。我还不敢肯定这水会不会要人命。不过就算我现在知道它会要人命,我也愿意选择喝下它死掉。”
爱德蒙问:“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这水——这水不像是水,更像光。”凯斯宾回答说。
“这话一点没错。”雷佩契普接着说道,“这是可以喝的光。我们现在一定已经非常接近世界的尽头了。”
整条船上所有的人都沉默了一会儿。露茜跪在甲板上,双手捧着水桶喝了起来。
“这是我尝过的最棒的东西,”露茜喘息着说,“而且,啊,真有劲儿啊,我们不需要再吃任何食物了。”
船上的每一个人都喝了水。随后有很长一段时间,大家都默不作声。大家的自我感觉简直太棒了,觉得浑身都充满了力气。这种感觉是如此的强烈,甚至都有点让人接受不了。紧接着,大家又发现了喝下这水后的另一个效果。那就是从他们离开拉曼杜的星之岛之后,大家一直就觉得周围的光线太强了——太阳比正常的要大,海水也非常明亮,天空也极为灿烂。现在,光线并没有减弱——如果要与之前的对比的话,反而是增强了——但是大伙儿都受得了了。他们现在能够直视太阳,用不着不断地眨眼了。他们比过去能接受更强烈的光线。整个甲板、船帆,还有人们的脸庞和身体都变得越来越光亮。就连船上的每一条绳子都在闪闪发光。
第二天早上,当太阳升起的时候,已经是平时看到的太阳大小的五六倍。然而大家都能直直地盯着太阳,甚至能够看得清从太阳里飞出来的鸟儿身上的每根羽毛。那一整天,船上几乎没有一个人说话,直到晚餐时间(没有人需要吃什么东西,喝的水已经足够了)。
德瑞尼亚船长开口道:“我真的搞不明白。完全没有一丝风,船帆都垂着不动,海面就像池塘一样平静。然而我们依然行驶得飞快,就好像有大风在船后推着走一样。”
“我也在思考这个问题,”凯斯宾说,“我想我们一定是航行在非常迅猛的海流中。”
“唔——”爱德蒙说,“不过,要是地球真的有边界,而我们又在朝着那儿越走越近的话,那情况可并不妙啊。”
“你的意思是,”凯斯宾说,“我们有可能会——呃,整个儿掉下去?”
“是的,是的,”雷佩契普拍着两只小爪子喊道,“每次想到这个场景,我都是这么想的——世界就像是一张大桌子,全世界的海水都源源不断从桌子边缘流下去。我们的船会来个底朝天,倒栽葱地翻下去——再等一会儿到了世界的边缘我们就会看到了——之后,就是不停地跌落、跌落,飞快地往下俯冲……”
德瑞尼亚船长问道:“那么,你觉得在最底下会有什么在等着我们呢,嗯?”
“也许是阿斯兰的国土也说不定,”雷佩契普回答道。它的两只眼睛炯炯有神地闪着光,“又或者根本就没有底,我们会不停止地跌落下去。不过不论会是什么,能够看一眼世界的边际到底是什么样子,难道不值得为之付出一切吗?”
“可是听我说,”尤斯塔斯忍不住了,“这不对。地球是圆的——我的意思是,地球是个球的形状,而不像桌子的桌面。”
爱德蒙说:“我们那边的世界是,可这边的呢?”
凯斯宾说:“你们的意思是说,你们三个过来的那个世界,是像球一样圆圆的?你们可从来都没有告诉过我这个!你们可真不像话。因为在我们这里,童话故事里就讲过圆圆的世界,而我一直就对此非常着迷。尽管我从来就不相信真有这样的世界,但是我还是很希望这是真的。我一直就非常向往能生活在这样的世界。哦,如果可以的话,我愿意付出任何代价——我真想不通为什么你们可以来到我们的世界,但是我们却一点儿也去不了你们的世界。要是我能有机会的话,住在一个圆球一样的世界上一定有意思极了。你们有没有去过什么地方,人们是用头在地上走路的?”
爱德蒙摇摇头,补充道:“根本就不是这样的。等你真的去了那个圆球一样的世界,你就不会觉得有什么特别的意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