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雨，凉极了。我吸吮着清新的空气，透畅地把胸腔中的葱味吐了出来。忙了整整半年，开春犁地，初夏插秧，仲夏卖瓜……没几天清闲日子让自己安生。除非下场雨，还能歇一下。大半的农活也快结束了，中间为了一些鸡毛蒜皮的事情还和队上的人吵了几架。但多少有些收入，也算过得不错。想着这些，肚皮也不打鼓了，便思谋着出去找几个人玩玩。我知道他们的习性，一逮着机会就会聚在一起玩。我猜想，他们这阵可能还在三牛家的瓜窝棚里，就提着裤腿踩着泥泞冒着雨点沿着渠沟往瓜地走。一路的泥泞，险些让我摔了跤。好在穿着雨靴，顶多让雨靴沾点泥而已。一路上，田野绿油油的。大片田野被雨洗漉得张开了眼睛，直勾勾地迎着雨的方向发出拔节的声音。我知道那是玉米在成长。收完了小麦，套在中间的玉米就会敞开神经接受成长所需的一切，包括雨的降临。
到了三牛家的瓜窝棚，几个人正卷着瓜叶片儿当烟卷，三牛和二贵他们已经玩上了牌，正狠命地砸着扑克。三牛说，本想开车进城找个酒喝，可雨太大了，只好凑合着过一天。瓜窝棚里有七八个人。我摘下草帽进去，几个人正嚷着。二贵喊我一块玩，我一摸口袋，没带银两，只好站在旁边看他们玩。
看了一阵，瓜窝棚的热闹把外面的安静顶破了。我突然产生静的想法，就找了个借口往雨里走。一个田野都陷在雨的包围里。一个村庄都陷在雨的淋漓里。我拍打拍打正长着的大西瓜，旁边草尖上的露水偷偷窜湿我的裤腿。我又踩踩脚下的泥土，许多只青蛙扑通扑通跳到排水沟里。很多小东西听着我走来，不自觉地闪开了身影，都不理我了。我该怎么办？我想了想，还是走到自家的瓜窝棚。与其让雨打得我没了方向，还不如回到瓜窝棚里美美地睡上一觉。或者坐在瓜棚里，闻闻雨中的味道，和天空对对话，让哪个天神下凡与我交个朋友，岂不是更好？
我折过身往自家的瓜棚里走。我闻到了大地的气息，也闻到了雨中的清新。开春时，我和母亲在这块大地上撒了许多种子，然后等待收获。我看着它们心安理得地扎下了根，又齐眉顺眼地长出了叶儿，开出了花，忍不住对着大地笑了几回。我知道，我也会像它们一样好生生地往上长，也会像它们一样安安静静地被人收获。我也知道，我这颗种子长到一定程度，许多叶子就会变成疯长的头发，会变成岁月漫长的期待，也会变成谁也不会在意的一道风景。于是，从开春到初夏，我每干一次活，出一身汗，身上的叶子就会长一寸。而现在下着雨，我静得像一片叶子，只管睁开眼睛在田野里往上长。
长，一直长。
我在雨中的瓜棚里睡着了。梦中，我看见自己的根系伸向大地的一瞬，头顶的天空长出了翅膀。然后，我的影子被翅膀裹挟着，落入另外一个世界。
行走在风雪里
一
下雪了。一个人走在风里，很多人能听得到你的声音。
如果让所有的记忆成为过去，你能想象到我的神情么？
静静地思念一切，也在内心一天天掐算着回归的日子。
一直期盼某一天，能听到一个人的心声，能通过一个人的心灵看到更多的风景。
下雪了。雪花飞舞，飘飘洒洒。
一个人走在风里，来时的路被堵着，包括回家的行程。往前行走，雪花相伴。四顾，远处的村庄被雪覆着。
雪依旧。路上行人稀少。还有几个人匆匆走在雪地上，趁着时间往回赶。行走在风雪里，只有雪轻轻降落时的声音陪伴着一个人的心灵。
下雪了，能听到我的歌声么？那歌声就是落在你头上的一粒粒雪，就是我陪伴你走过的一串串时光。
我往前走着。
一粒雪让我听得见你心里默然的思念。
一缕风让我看得见你灵魂里绽放的灯火。
二
每个人心中都有一条河，到头来，自己不过是河流中的一滴水。每个人心中都有一个季节，到头来，自己不过是季节里的一粒雪花。谁也挡不住河流的奔涌，谁也走不出季节的变换。一滴水，一粒雪，虽然渺小，但走到一起，便有无尽的快乐。一滴水能成就一片绿洲；一粒雪花能唤醒一个人的心灵。在人的心里，有时是一滴水，想盛开季节的花朵；有时是一粒雪，想叫醒沉睡的灵魂。无论是谁，只要在心里默念一个人的名字，就能把所有的表情和内容释放成醉人的风景。
我从你的心里走出来，又走进那个叫岁月的长河里，天天前进，又天天收获。我们走在不同的季节里，都是为了同样的心灵。你默默想念着一个季节的美丽，又在季节的等待中经历着岁月的一次次洗礼。
水和雪，都是季节的灵魂。
行走在风雪里，一切想象化为顷刻间的记忆。只要有一份感觉，就能温暖整个季节。只要有一份力量，就能闯出一片美丽的天地。前面的村庄冒出了青烟，正把风的方向改变。路旁的大树披上了银装，正等待着回归的行人。听听那冷雪，你能听得到一颗心灵的歌唱。
那是你我行走时的踪迹。
三
我默默守候着，如同守候一颗心灵。
远处，更猛的寒风吹起，将你发际间的青丝一缕缕吹散成满天的雪粒。我想挽留住所有的神情，却发现自己的咽喉已被雪封住了声音。只有一双眼，还能看得见暗夜中的灯光。只有一对耳，还能听得到村人踏雪而归时的沙沙声响。那只陪了我多年的狗，“汪汪”叫个不停。谁从村子里走出，都瞒不住狗的耳朵，都瞒不过风雪的眼睛。每一寸走出去的足迹，多大多小，只不过是村庄岁月的一段行云流水，只不过是人们嘴上偶尔念叨的一段故事。来了，去了，不是太重要。
走在风雪里，大地的歌声被裹着。有多少怀想，也顶不住一粒雪的诱惑。有多少冲动，也挡不住一阵风的呼啸。很多日子，很多故事，被风吹成了过去，被雪压住了声息。那些过去了的过去，只留下一星半点的伤痛，让人伤怀。
日子一天天过去。
风把一个人的神情刮到另一个人的心里。雪又把一个人的身影送到另一个人的思念里。
谁能风雪送春归？谁又能雪夜安慰人？
我折断一棵草，想象着当初的样子。而现在，只能一个人守着。守着自己的一片心灵，守着岁月无尽的记忆。
行走在风雪里，难忘的时光让经历成为一种伤痛，难以说清又让人时时想起。
仰望漫天雪花，期盼一颗心灵的靠近。而伸出手，雪落成水，转瞬而逝。那缕刮在深夜的风，早早改变了心灵的方向，让人在遗忘的角落里，苦苦期待。
爱一个人，用一生的时光去珍惜。
爱一个人，用一辈子的真情去呵护。
四
某一个早晨醒来，睡梦依稀。一缕折射进来的阳光洒满在床铺上。我揉着惺忪的眼睛，顺手拿起陪我睡了一夜的一本书。许多年，我窝在一堆纸旁轻轻感受着一个人的生活。如果有谁能把生活改变，或者至少让我的心灵安慰，也行。但许多年了，我一直在书的陪伴里独自睡下又独自醒来。几乎每一天，无数的文字和我一起，共同经历着一个人活着的过程。我能在生活中走丢自己，却不能在文字中丧失自己。很多时候，我被自己设计的生活圈套围困在一个个细小的文字里，又一次次通过各种手段解开自己设计的圈套。
有时想想，人生何尝不是一场自己设计的圈套？
这些圈套既有自己设计的思路，也有别人无意间制造的难题。你不解开，自己会被束着。你解开，再难的问题也会变成一份快乐。有时从所谓的陷阱里走出来，风雪也会为你歌唱。
我经常在自己的圈套里寻找自己。
但我很少能看见什么。因为很多时光都在自己的影子后面跟着。
我拉开窗帘，外面下了很大一场雪。阳光挤进我的屋子，是因为雪的反射。站在窗下望窗外，院子里的树银装素裹。几辆车上，雪安静地睡着，就像我在一张空床铺上，随时做着各种各样的梦。我能想象一些事情，但不能随时拥有。我能用一个人的天空支撑着自己，也能用一个人的心灵感动自己。回来了或者离开了，都有收获。
只有这样，活着才是幸福。
我走出自己的房间，呼吸雪后的空气。一股风伴着雪吹了来。谁也想象不到走进风雪是什么滋味。行走在风雪里，心灵在一颗遥远的树尖停留。几只飞鸟振着翅膀，将一些梦想划成天空最美的风景，留在风里。
风雪停了。一只鸟在我的面前飞来飞去。我抬头望着它的行迹，用鸟的翅膀修复一阵又一阵的思念疼痛。
望着外面的天空出神
夕阳西下，人们朝着家的方向匆匆赶回。我，仍然枯坐在椅子上，望着外面的天空发呆，然后听着通勤车发动起步的轰鸣声，心一下子空了。该往哪走？一天两天，一年两年，十年八年……可还是坐着，一种无话可说地坐着。常常地，就保持这样一种姿势。也只有这样一种姿势，我能安静下来，能在发呆中一声长叹。许多想法，许多无奈，在叹息中变得更加浓烈。
于是，在许许多多个夕阳西下之时，我望着外面的天空发呆。有时，莫名伤感涌了上来，让人觉得像一棵草，不，应当是一种没根的浮萍，任自己走到哪里，都没有合适的理由去安慰自己。也许对眼前的事过于相信，也许因为内心深处不愿把更多的委屈倒出来，只好一个人站在寂寞背后，静静承受来自现实的种种压力和压抑。时日长了，竟产生丧失语言的感觉，也逐渐地失去了对生活的勇气和希望。
我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的情况，也不知道如何更好地把这种不良的情绪转化掉。大多数的时间，我看着众人匆忙而有目的地生活时，我如同一颗浮萍，任凭风吹雨打，也任凭身后沉浮。骨子里包藏着的更多东西似乎已经没有多少力气，也没有多少能够让自己动心的地方。只有一颗心，一颗期待回归的心，在不断的往复行进中期望着一种活人的尊严。前路是什么？前路在哪里？当一大片迷惑和疑问呈现在眼前时，我不明白人生为什么会有如此巨大的变化。无论如何，不能想象现实的奔波竟会变得如此不能承受之重。
太阳暂时地被云雾遮挡着，也被初发的春芽所替代。来回行走的过程，我时常无语抬头看天，又时常孤身隐入这个城市的某一个角落，将自己深深掩埋在无人知道的空间里。有许多人，都在为着自己的生活而奔波，而我逃避似的与现实割裂。
这是为了什么？仅仅是为了一种抬头做人或者活人的尊严？
我反复质问自己，也在质问中怀疑活着的意义。当大面积的心灵覆盖已被某种曲折的心理结构所代替的时候，我已经在人们认为的正常道路上迷失了，并且迷失在自己无法认同的道路上。这条路按照预期的目的将在未来的许多年一直陪伴在我身边，也将在未来的生活中一直牵引我的心灵。我不知道自己有多大的能力来适应，又有多大的肚量能容忍。只觉得原先认为的顺其自然有可能是一种自我否定。我无语面对但还得坚强面对。
只好望着外面的世界出神。
老磨盘·老先人·老村庄
我孤寂地闭上眼，一棵草便从指缝间长了出来。遥远的村庄像秋后卷曲的玉米叶儿蓬垢着，独自立在碱水滩包围的旷野上。它长长叹了口气，便让西北风一回又一回地把村里的猫啊狗啊的吹得四处乱跑。直到阳春三月第一滴绿长了出来，这个季节才算告一段落。
紧依村庄一侧的小溪，无水。之间断断续续延续枯黄季节的蒲草以飘絮的方式缀结来时的方向。从骑驴树下走出来，一块闲置了数百年的老磨盘静静躺在麦场中央，像是借问春风何时。旁边的枯草歪歪斜斜地散逸着冷静的气息。有个人坐在麦场中央，一不小心用一滴口水唤醒了磨盘的记忆。沼泽地、杨洪桥、长流水、梅花井，齐刷刷地从脑海里涌了出来，最终停留在三月的某一天。
很多年，地里长出的玉米叶儿等不到秋收就早早卷曲了，然后用浓重的枯黄色彩将村庄包围。有时，许多期盼眼神在村庄的叹息中凝滞。
村庄卷曲着，并用阴云和记忆搅动着某种情愫。收缩很多想法，或撑开某些热情，也不足以将村庄的某一个神经触动。她总是安静地任凭岁月用风、用雨、用雪冲刷、淘漉，从开始没有什么可资表白的空旷原野算起，村庄始终保持着一份严肃、冷静，丝毫不因时日的变化而萌生想法。许多先后拔脚而去的人在外面闯荡些时日，没有一个不是赶在入土前回到村庄汇报一生的奔波。
不管谁，走到哪里都舍不去对村庄的怀恋。他们是村庄撒下的一颗种子，是长在村庄上的一根肋骨。谁一触动，便想早点回来。有时回不来，也要用孱弱的泪水深情寄思。
一个小鱼塘，一只看门狗，一架拉货车，一夜收获忙，足以让散落在外的心灵一瞬而归。
留守在村庄里的人没这么多想法。生活还是生活，生产还是生产。早上摸黑起床，不用拉灯就可以循着朝霞的气味走到田里劳作。直到天亮了，月淡了，云上了，才捋一把袖口，拾掇着回家。然后从柴锅灶上端起拌好的苦苦菜米饭，扒拉几口就结束了一天中最重要的营养补充。之后，喂猪喂驴，锄草拌料，准备其他事。至于外面回来的人或者传回来某一个人的信息，听几句就知道了。回来就回来了，平安就行。任何一个人走出、回来，对于留在家的人都是淡淡的，就像收获的粮食迟早会卖了出去又会买了回来一样，也像开春播种秋上收获一样，只不过是时间早晚的问题。即便有一天，一个人倏然而去，也不过是心里稍微惊悸了一下，然后若无其事地干自己的活。人去了，其他人像收拾麦场上的一堆草，将逝去的人从炕上抬了下来，穿上衣服，含好口钱，把眼睛一抹，万事皆休。有几个在村庄周围放牲口的听见村里传来的哭声，知道又有人从这个世上离开了，便急急吆喝牲口往回走。等圈好了驴儿、骡儿、羊儿，也顾不上掸身上的灰，便朝亡人家里奔去，找些能干的事做。这是帮忙。一直把亡人送到山上安葬停当，才回到平常。中间夹杂些对亡人离世前的一些故事，算作一种思念。但说完也就完了，以后该干啥照干啥。哪怕扬鞭子赶羊的一阵子突然有点胸口疼，也只是揉揉就算完事了。更多的事情还在后面等着，有些要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后才能有结果。一切都很自然，也没有什么刻意之处。
庄户人眼里，但凡命里的，跑也跑不了；不是命里的，追也追不上。留在村里，虽不能大富大贵，但走在起伏不平、灰尘乱扬的土路上，也有一种幸福。阳光照着，羊儿陪着，渠水流着，庄稼长着，要多自在有多自在。谁要改变一个沟道，多挖一个坑，或者多砌一道墙，都是屁丁点儿的事。村里每一件家什，早早晚晚会成为村庄的细节，但这一切，在村里都是淡事。谁把事儿看大了，雨就会下下来，云就会飘上来，后面的啰唆事会一个接一个地涌了来。有几个啥事都较真的人就尝到过这种苦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