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谈再说
又是一年春来时,过年的味道还在头顶上徘徊。眼瞅着假期过去了,只好打点心情,在流动的思维里坐着车想着事儿上班去。快两年的异地工作,虽然没有人们所期望的升官发财,但也在内心收获着一种活人的自尊与平淡。沉默时,经常将自己投放在钟爱的文字工作中,用对一个地方的热爱和对工作的热情把自己分内的工作做好做实,不让别人笑话。时不时游走在没有自己一席之地的城市街道上,看着夕阳落日,想着儿子,望着家的方向长叹一声:好好活着。有好多事,想通想不通都会随之而来,能否承受就看你的心态了。已经退居二线的父亲训诫我:莫负了青春。可我总觉得自己留在青春的时光不多了,但还得像老家人种庄稼一样地把自己的那块地种好。
我没有多少语言地走在路上,又莫名其妙地想说些什么,可进入三十岁的神情竟和大院里那棵五十多年的老槐一样,只能听任春雨秋风的淋漓吹打而无半点回旋。与我同样身份的小孙早早上班后就打电话问候,我轻轻地回答并说了些祝福话。尽管来时的路上都有一种憧憬,可真正的行走却像是一种人生的长途跋涉,有艰辛有苦涩还有说不清的痛。我总在想,行走在人生中的每一个生灵,谁都无法预料自己在乐观微笑时会不会被某种迷离所笼罩。在西方文明的另类历史中,“财富一旦到手,下一代便很轻易地忘记了父辈的罪恶”,更何况现实中还有许多老百姓都认为隐秘的行为已经充斥并勾引我们改变自己的纯洁与追求。被我们忽略的真实故事是否在阳光的照射中丧失了方向不得而知,但更多的转变却让人感到了活着的压力。我蜷缩在自己在吴忠的单身宿舍里,听着苏格兰风笛默想三十而立时的生存境况,不知不觉中有种幸福的感觉:当自己陷于沉默思索并静心观赏朱元璋平治天下的明史记录时,过去采访过的那些贫困户有可能还在破屋中苦苦期待;当自己透过窗口看着万家灯火期望自己用借来的钱购买的期房能快点开工建设时,那些下岗多年的企业职工此时可能正为找饭碗而发愁……在老家的哑巴堂兄每次回家都通过比划,羡慕我的工作,并期望他的两个儿子长大后能像我一样有个好工作,让家里不再担忧。每每这时,我的心就像刀割一样。尽管我活在一种平凡的边缘世界里,可我的心境竟不如一个残疾人那样对生活热爱、对快乐珍惜。
有一次,我回老家与堂兄坐到一起喝酒时,堂兄通过比划讲起他打工挣钱的事儿。每年开春种完田,他就随着村里的几个能人到外面给别人盖房子。凭着心灵手巧又眼里有活,堂兄不仅会下基使料,还会打炉铺炕,一天也能挣来三五十块钱。拿着挣来的钱,我的哑巴堂兄想得最多的是偷偷把钱攒起来供儿子上学,然后让他的儿子能像我一样将来有出息。那种最真实的比划,那种最朴素的想法让我在酒精下肚后自惭不已。我们这些一个月拿着相当于农民一年种三亩地粮食收入的“劳心者”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那些像草一样长了又枯萎的庄户人将自己的一生没多少抱怨地攒巴在对土地的义无反顾中,只是为着某种希冀日出而作又日落而息。在他们心里,能让种下去的庄稼有个好收成就是一种幸福。就是这种简单而快乐的生活态度让多少人滋润着,又让多少人自惭着。相比而言的饶舌自负、抱怨嗟叹,在天下农人面前,真是一种轻浮与浮躁。每每想起,不由告诫自己:抬头看天,有容乃大。即使眼瞅着一些无所作为、四平八稳的人物坐在那里混光阴得了超擢也不忌妒,即使吃苦耐劳不为人知也无所畏惧,毕竟活着还是自己的。
于是,笑对人生,再谈再说。就像一个人看到的那样,人世间的大事小事不是谁想怎么来就怎么样的问题,实在是由不住一个人愿望的事儿。除了埋头,再多的理由只能是自毁其人,自戕其心。如果有想不通的时候,不妨找个清静地方想想明天的事儿吧;或者到吴忠,找个认识的朋友聊聊天,把青海湖境内黄河源头的冰雪融化成浇灌自己心灵的神水,想办法让自己对得起自己。毕竟,活着不只是为了别人。
猎人
像鸟样折断翅膀,一切衔来的消息悄悄打碎在心间。那个季节,无家可归的人集合在一起,发出最后的吼声。
据说枪声响在黑暗里。那时,人们都徜徉在沉睡里,做着各式各样的梦。有一块玻璃被风吹落在草地上款款而碎时,谁也没有在先兆的苏醒里想起有关的事情。大家依旧拉上被子,紧紧地夹着腿,蜷缩在黑暗的某一个角落,期待着天亮。
枪声响的时候,挂在墙上的钝刀闪了一下。好久,猎人的手未动过那把砍柴的刀。他只是在每一次运动中逆来顺受,叫人使着干什么就干什么。小河对面的竹林里,蝉鸣因为战火被吓得停寂了声音,而刀,在忽视中长出了钝。深山见不着太阳,索居的人只好玩弄着自己,娱乐生活。
春去秋来,一泓水梳就了一头秀发。猎人的眼把山雾舒展成一个美丽的姑娘。她的细腰、弯眉、轻盈在风的吱扭中妖冶地吸引着鸟的鸣啾。耳边传来“关关雎鸠”的句子,笑容里迎来浮明的霞光。晨起暮落,一缕烟尘湮没了历史的辉煌,把古老装扮成充满生机的现代。手沾着模糊片刻的清醒,忽然想起猎人门锁上偶露的风的手印,才知道那是猎人期待的生命。
猎人该回来了。小棚屋搭在绿里,肉眼瞧不出思索究竟是什么。手里提着自己的灵魂,猎人的脚步有些疲惫。他正在寻觅着一个隐匿的地方,以便顺畅地捕到一些岩羊。然而,海风秋树带来的萧瑟让他跌跌撞撞地在熟悉的地方迷失了方向。他无力地顶撞起高大的阴魂,还苟延残喘地骂将起来。那个林子里所有的气息都充满着戾叫和咆哮,还有一些他也想象不到的不雅心情。
猎人突然停住了口,把衔来的草叶吐了出去。他的胡子谨慎地收起无聊的踪迹,并在有心无心间遮去所有的疑问。然后,只见他轻手轻脚地拿下背着的猎枪和那把刀。前面也许是一只獾,也许是一只狼。不管怎样,猎物的影子在他的眼前浮动。这个黄昏,他的狩猎目标是打下下半年的充饥之物。然而,等待的时间那么漫长,仿佛整整一个人类发展史。而在这个瞬间,他豁然醒悟自己的无奈之处:一个人终其一生的寻觅,无非是内心深处的某种凄凉。在这深山设计的圈套里,一个人到底能与自然纠缠到几时?他几乎不想再伤害眼前的猎物,也不想让影子出现在眼前。他扪心自问:自己是谁的影子?
他不知道。
一切并不如自己的想象而来,一切又出乎自己的意料。
猎人回想起腰间的刀曾经有一个美丽的故事。那刀上的祈愿让他长出了狐狸般的智慧,而那智慧让他和刀产生了情人般的感情。他的心灵是纯净的,刀的整体是美丽的。每每将刀握在手里,如同将美人揽到手心。在坚硬与汗水相触之间,刀是猎人的生命,更是全部。曾经倾心的大自然,柔美的水乡,和谐的村居都曾让匆匆忙忙的生活充满乐趣。而现在,一切隔绝在深山与现实之中,一切又那么真实地将自己埋藏在孤独与清醒之间。
他的手执起了枪,瞄准影子,准备开射。
然而,黑暗中的一股阴霾蓦地遮了过来,仿佛投降般向他压来。它们以语言的静态在层层云雾中诉说曾经沧海难为水的忧患故事,还说起杜鹃泣血的哀伤。
一只鸟在他头上打旋,鸣声凄厉。
猎人沉默地叹了口气:我该怎么办?适才端平瞄准的枪此时被黑暗浓浓地淹没了。慢慢地,从山谷倒涌而上的一团迷雾将他的身子与灵魂紧紧地裹着。在他的意识里,一个人和一个地方,一颗心和一种环境,总是在暗地较量,就看谁的忍劲能将对方压过。他想用自己的力气将那层包裹而来的迷雾化解掉,但手中的刀却迟迟下不了手。
扑啦啦地,猎人想起黑暗后的那双罪恶之眼。他有些恐惧地张开的眼睛,试图环顾周围。黑暗无情地压了过来,并把他的视线全部遮挡。猎人想起了自己的小棚屋,有意识地拔出了刀,并在握紧刀柄片刻后,一把将刀鞘扔进旁边的深涧。那涧,就是勾引他失去一切的恶源。水清清,涧深深,无数次亲临与离开都在莺飞草长中剥蚀去胸中难舍的欲望,并长出一重重自己也想象不出的平庸与贪婪。而这些,并非自己的本意。如今,一切都不自觉地漫长在自己身上,并成了某种说不出的累赘。有些时候,猎人用枪射杀的猎物披箭而奔,宁死也不愿落入他的手中,相反拥着一股悲壮落入深涧。想象着一切,猎人的胡子一寸寸生长,变得花白的头发仿佛沉郁的心情,怎么也逃不出黑暗的包裹。这黑暗,闻不到呦呦鹿鸣,亦将所有的风景息事宁人。
猎人再次举起枪,寻准了方向。一枪,把脑浆射了出来。
猎人倒下了,毫无道理,毫无怨言。
而此时,深山里的人们依然沉睡着。有睁眼的,看着灯光,觉得夜里的枪声很正常也很好玩。
许多时候,谁的倒下是与别人没有关系的。只有活着的眼睛能够想象得到一种枪声后的余音。
看见鸽子
天空变得越来越小。
朦胧的天空给孩子的童年蒙上一层灰。通往家的巷道,密密麻麻的蛛丝网线把天空分割成不同的碎片。踮起脚远望,不远处有一棵被楼房隔断的老槐树。它的顶盖之处,无线发射塔的高大背影已形象地把今天的平民生活从这个房子挪向另一个房子,又把一颗心灵从此处通往彼处。
树的形象比不了这些。
天空在孩子们的眼里还是窄的。
隔壁楼房里的羊不到天亮就咩咩叫了起来。儿子从梦中醒了过来,喃喃地说,山上的羊在梦里。他说着话,天亮前的晨曦已经把许多质朴的梦冲散了。
其实,在晨曦涌现人们的眼前时,一个城市的过去和现在都在巨大的建筑物前逐渐消失。很多自以为是的人和物在某一个关键时期,突然地出现些陌生甚至漠不关心的现象,也不足为奇了。只有款款的沉思,还有些怅然。那种对城市疼痛的抚摸远远比不上一个人对城市无端的创伤,也比不上一个人对城市过去和现在的遗忘。只要有心灵,谁都想时时明白自己的存在,也想刻意按着城市的旋律走出一条路来。可大多数的时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曾经熟悉的东西如同电脑死机一样,突兀地被删除。然后,等到程序恢复后,许多东西早被岁月滤去了形状。
儿子爬了起来,用他三岁的目光写着童年的日记。字里行间是城市灰蒙的影子。就连他的阿妈也惊奇于孩子的想象。看着儿子精着屁股不穿衣服在冬日的窗前爬来爬去,又好奇地盯着外面的天空凝望时,我们的厉声喝叫显得有些悲哀。琐碎的匆忙把许多对小家伙的呵护演变成为一种拖延抑或尴尬,有时想静下心来细细端详端详小家伙,却又无端地让某些不痛快的事儿给搅了。比如说某一天的电停了,某一天的水断了,某一天的气没了,你抱着特别着急的心情跑断腿、磨破嘴东求人西告揖,但最后还是无济于事。往回走的时候,想想人家那个待人样子,一点招都没有。好些时候,大人的想象之内,就是一场没有休止的噪声袭击,冷不丁就有人给你个小绊子。之外呢,更让人无从说起。
整个城市在匆忙的人流中空蒙着。没有谁把心事全部地交给另一个人。尽管歌声里飘来游荡的心,可临到跟前,该做什么还做什么。谁都想主宰自己也想主宰别人,可真正能得逞的有几个?即便有时间,有生命,有些主宰也不过是暂时的空头支票。我望着儿子的样子,嘿嘿笑了几下:自己的许多青春已经是不再回头了。
端坐在清晨的阳光里,女人一会儿的功夫就把饭端了上来,招呼我们一起吃饭。可此时的儿子又阿爸阿爸地叫了起来。我心说,吃饭就吃饭,叫唤啥呢?儿子不依,他用小手有劲地把我从阳光下的书桌旁拉了起来,然后推开小门,站在院子里看天。
狭小的天空被东家、西家单元住户晾晒的衣服遮去了一块又一块,仿佛裸光的女人被打得满身青一块紫一块。只有儿子,什么也不顾,使着劲想象着天空。
阿爸,鸽子。儿子用小手指着天上。顺着他的小手,天上果然有两只鸽子。它们展着翅飞翔,一点也不顾及下面的情形。空中传来一阵阵鸽哨声,儿子循着哨声来回游移自己的目光。
儿子使劲地看着天空。
女人使劲地看着我吃饭的神情。
儿子的心里,鸽子的飞翔远胜过饭菜的清香。
春天来了。鸽子在歌声中飞翔,儿子在飞翔中快乐。我站在院子里,捏着儿子软胖的小手,暂时忘记几日来的不快,心随飞翔的鸽子重新跑回春天的怀抱。
那时,我带着儿子走在春天的田野里,一群响着哨声的飞鸽把偌大的天空滑翔成一道道风景。儿子站在大片田野中,仰着脖子望着天空。成群的鸽子从头顶上飞过,儿子拍着小手欢快地呼叫。几个戴着白帽的汉子从身边走过后,儿子突然奔跑起来。他追着哨声,无拘无束地奔跑。在我眼里,儿子成了一只小白鸽,背上生出一对翅膀,尾随着成群的鸽子飞了起来。他飞呀飞呀,一直飞向另一片天空。小白鸽看见了庄稼,看见了大地,看见了广阔的天空。他的眼里是纯粹,是无邪,是安静。望着儿子飞翔,我的心欢快极了。是啊,这才是儿子,这广袤的大地才是儿子的童年。
我望着白鸽飞翔的样子,一不小心重新回到了村庄。在村庄的天空,我的童年与儿子的童年相互交融,正长成两棵茁壮的白杨,一寸寸沿着天空的方向往上蹿。
我也看见了鸽子。
风送春归
深夜弥漫来的气息紧紧裹着旁边温热的躯体。
我醒来后,一品红的叶子枯黄地零落。春天的眼睛已经穿透很多不经意的俗事杂念,但唯一不能改变的是思念。我疯狂地从西天的边缘奔向一个离我心脏最熟悉的地方,任凭各种沉默间的力量爆发。而我闻到的是红花绿叶早早扑来的香味。
在这个安静的角落,女人紧紧握着我的手,儿子不停地呼唤着我。瞬间的力量让一长串疲惫心灵安静了下来。不一会儿,酣然间的睡意便封锁了我的意识。在梦与梦之间,仅仅能嗅到的,是女人发际间的清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