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一次醒来,沉默的空间已经打破了。锅碗声、游戏声、洗手声,还有太阳透进屋子,那株大茉莉使劲吸吮的声音,杂糅在一起,和谐有序。我知道,离家的日子时时都有分裂的疼痛。每一次归家便是寻找安宁。从这道门走出去,没有谁能当回事地倾听你、询问你。他们与你无关,就像手心与手背连在一起,但方向总是相反。阳光只会照顾它射到的地方,其他的只能借助光的反射了。而走进这道门,一关门便能关掉更多的烦恼与不快。之外的世界既然与我们无关,并且不让我们与之有关,又何必追求有关呢?我翻开女人给我的记忆,独自坐在《风中的院门》旁,看刘亮程怎样把黄沙梁的故事淘漉成沙漠中的庄稼。又把栋梁的心声翻了出来,与木头说话。很多想要说的即便不说,也是一种美。有些事情人总能忘记,但有些面孔和心灵却始终无法忘记。生活在岁月的影子里,只要牙齿掉下一颗,伤痕就会加深一次。一些理由一出口,便注定有伤痛跟在背后。
与其这样,不如默不作声,让头发在阳光下生长。
可我,老长日子都坐在阳光的背阴处。也没有谁来,更没有一个声音响起,只有陪了好几年的米兰花用幽幽的清香与我对话。她眨巴着眼睛望着我,我也隔着满桌子的书籍与她悟语。一个人与植物之间的语言除了意会便没有更多的途径。很多人都会倔着自己的意志说些赞扬的话,而我与米兰之间只有微微的一笑。对于生命,相对而视便是珍惜,更何况朝夕相伴。但这种情形放在人与人之间却不尽然。隔了肚皮、隔了视线、隔了利益的心灵如果碰在一起,睁开的眼睛仅仅是一种漠然的相视。哪里像我与米兰这样,我们互为阳光。我浇水,她吸吮;我呼吸,她释放。我们相互支撑,相互理解,相得益彰。即使没有阳光的滋润,我们互为土壤也是乐在其中。
透过门缝,一缕风从楼道间把春天送了来。我笑着与孤独先生道了个别,便迎着春天的气息去寻找。在没有地平线的季节里,任何一种力量都挡不住希望。在这样的季节里,培植的种子迟早会生根发芽,除非有人非要把它的根连锅端了。我望着春天,心里流淌着一湾小溪。有些日子,很多人把我的溪水封冻起来,以便他们能在上面滑冰快乐。可春天的来临,冰化了、水流了,一条小溪又在欢快的流淌中朝着既定方向奔腾。我常常想,一个站在溪边静心思考的人面对流波该是如何的心情?更多的人站在溪边也只是站着,他们能欣赏的,只是这一溪水的力量是怎样涌现的。在平常的思维里,溪水的变化是平静的、悄无声息的。而现在,小溪潺潺,流淌不止。在很多自在的流淌中,临渊羡鱼不如退而结网。事实也是如此。许许多多的人物不就在临渊之际感受到了生的力量?
那是希望啊!
我融在小溪间,快乐地流淌。经历过很多路程,岁月的每一滴水都能在春的气息中汇聚成一股力量,不管寒冬有多少侵蚀欺凌,不管寒冬的脚步有多少肆意践踏,只要阳光能折射了进来,小溪就要萌生流淌的念头。
想着念着,一个季节就来了。我可爱的米兰长出了鲜嫩的绿叶,而西天边缘的梦就攥在我的女人手中。
柱子当兵
如果不是因为冯丽的原因,柱子也许这辈子都不会有当兵的想法,更不会没有选择余地地成为一名陆军士兵。
柱子的父母工作都不错,本来按照他们的愿望,供养柱子上个大学是不成问题的。但人算不如天算。柱子从小学到高中,成绩不是太好也不是太坏,老师都说他聪明,但是他的上进心却没有用到正点子上。原想,男孩子大了一点会收收心,好好学习的。但到了高中,柱子未遂人愿,却又节外生枝。
也许是独生子女,营养好,也许是天天坚持打球的缘故,柱子的身板竟长得愈来愈有形。用喜欢他的女孩子的话来讲,柱子的“帅”是不能用语言形容得了的。确实,十七岁的小伙,本身就有一种挡不住的青春朝气,再加上一米八的挺拔身材,还有父母遗传给的浓眉大眼,难怪不成为一块吸铁石,常常让一群少女留恋在心上。
冯丽其实和柱子并不同级,她还高柱子一级。只是两人的家相距不远,上学、放学,难免没有照面的机会。冯丽的一个表弟与柱子一班,冯丽也因此经常听到一些关于柱子的事情,也会情不自禁地暗叹柱子的帅。她想找个机会自然而然地和柱子成为朋友。在柱子上高一时的一次运动会上,柱子精彩的灌篮引来同学们不绝于耳的喝彩。冯丽班的比赛已经结束,她没有闲着,帮表弟为场上的勇士们忙前忙后。冯丽一直等到比赛结束,和柱子同路回家。
柱子与冯丽都有相识恨晚的感觉。
他们上学、放学、晚自习都是一个陪着一个,一个等着一个。学校老师、同学眼中的他们,全然是公认的一对儿。
对于众人的议论,一开始他们以此为荣耀,似乎长这么大,家里人没把他们的位置抬得太高,而现在在偌大的校园随时都能得到同学老师的注目。
潜伏在他们心中的那份虚荣心暂时得到了满足。
而对于两人的关系,他们自己也说不清楚。
如果说是青春期的骚动,渴望与异性交往,渴望来自另一半的关爱与尊重,柱子感觉自己正徜徉在这样的暖流中;但如果说两人是在谈恋爱,柱子不敢这么想。抑制不住彼此不见的失落,两人形影不离。
久而久之,两家的大人觉察到了两个孩子学习成绩下滑,各自开始以不同的方式追查原因。当大人们苦口婆心地晓之以厉害时,两人竟觉得非常好笑,表面上答应大人的要求,实际上仍旧来往,对学习听之任之。
愈是这样,大人愈发认为二人是无药可救。冯丽的妈妈恨自己管不住女儿,更抱怨孩子的爸爸对家里不闻不顾。冯丽的爸爸在外县工作,一个星期回来一次,纵然对冯丽管教极严,但鞭长莫及。
柱子家也是这种情况。柱子的爸妈对于柱子的将来也只好从长打算。
高三了,冯丽渐感到学习的压力,也因此发觉来自同学们的冷嘲热讽。她想逃避,想让这个窒息的环境消失在她的记忆中。柱子对于学好也非常渺茫。现在,外边不也有边打工边长本领的事情吗,或许还能找到自己的另一番天地呢!
当列车离熟悉的故土越来越远,当一种心情代替另外一种心情的愿望并没有产生时,浓重的孤独、恐惧却向两个人袭来,冯丽和柱子彻底后悔了。
学校给了冯丽参加高考的机会,对柱子给出两种选择,要么和冯丽一刀两断,改头换面,努力学习,要么离开学校自找出路。柱子不忍心伤害冯丽,决定退学。妈妈知道自己的儿子再上学也不会有好的状态,也就不去找校长了。
六叔介绍柱子给自己的姨侄子看电脑店,指望柱子收收心,学习电脑,有个一技之长。柱子听话地去了。电脑店离家很远,柱子没有告诉冯丽。冯丽不知道从哪打听到地址,在柱子生日的那天,与柱子的几个玩得来的同学去了电脑店,为柱子过了离家后的第一个生日。柱子想忘却的努力,又松懈了。冯丽又来过几次。柱子只看店,却不再学习操作电脑。
柱子很快又找了理由回到家里。
九月,冯丽的家人送冯丽去了西安,自费上了个财会专业。
过去的几个好朋友也有考走的。
柱子整天乱七八糟地想,我与冯丽的交往到底给对方落下什么好?大人们说的也有对的?冯丽走了,我干什么呢?
六叔与柱子的爸妈商量后,决定送柱子去当兵。他们告诉柱子时,柱子想,这也许是个机会,我不能再错过了。
六叔是个有本事的人,在小县当兵成风的热潮中,办成了事。
柱子又踏在了列车上。上次是向东,这次是向西。
一个月后,家人收到了信,信上说:“我的内勤拿了全连第一,篮球比赛,我扣篮得分最高,战友们都挺欣赏我……”
家人为柱子的逐渐懂事感到欣慰,也为当初为柱子指明这条路的六叔感激不尽。他们期望着柱子能以此为起点,学到点什么。
柱子训练之余也会想起冯丽这个人,只是他不想再和她联络了。既然开始是个不经意的、美丽的错误,那么再延续也是无谓的伤感。现在她学她的东西,他当他的兵。权且在她的记忆里,曾经刮过一阵风,又骤然而逝;在他的过去,她为他划过一笔绚丽的色彩,已悄然褪色。
柱子当了兵,他想当个好兵。
坚硬的童年
其实,儿子早该会走路了。可儿子为什么一岁多才敢放开手走路?原因很简单,坚硬的水泥板和瓷砖让他甩开大人的手时会产生一种跌倒了很痛的感觉。
从出生那天起,儿子的童年就已经掉进了水泥、钢筋交织的包围圈了。儿子不能像我们当年在土地的滋润下找到许多童年的快乐。尽管他在出生后得到了爷爷、奶奶、父亲、母亲的百般呵护,可儿子的童年仍旧是坚硬的。
儿子俯下身子触摸水泥地板,碰到的不是温柔而是坚硬……
儿子仰躺在地上感到的不是滋润而是冰冷……
儿子聆听地板听不出土地的欢悦而是沉默……
儿子牙牙学语是在水泥、钢筋浇筑成的家里。儿子摇摇晃晃学步是在让他提心吊胆的硬地板上。儿子在学语前几乎很少发音。儿子在会走之前几乎对自己没有多少信心。
有一天,儿子让我带到郊外玩。他的眼睛惊奇地瞧着绿色的田野。也许这种眼界的温柔是他出生后的第一次接触,田野里的夕阳映红了排水沟里的渠水,青蛙的鸣叫声呱唧呱唧响成一片,就像无边的乐曲将儿子坚硬的童年推向了另一个世界。儿子蹭下车,又是抓土,又是摸绿,还想下到水里瞧个究竟。在地上,满眼的稀奇让他小小的心扉充满了好奇和欢乐。我不知该怎样面对儿子。儿子呱呱坠地后,他的所有活动不是在襁褓里,就是在水泥交织的城市框架里,即便我们想带他出门转转,也难以摆脱城市喧嚣的包围。儿子的童年也被我们以成人的思维限制在一种成人化的成长方式中。
儿子喜水,只要一见水,儿子的手脚欢快地舞动着,并有些迫不及待地要触水。水盆里,儿子的口水欢快地从咧着的嘴上淌了下来,并不时地击水让水花溅在他的脸上。就是平时让人带着玩,他也要挣扎着拉人到水桶旁,用手拨弄水,直到大人看见他把衣服弄湿了,才友善地佯装怒斥,把他拉走。我真希望自己城里的家有一个大水池,能让孩子天天玩水。水是个大而无形的东西,让孩子从小玩水,无论对其心智还是品性都有直接的帮助。可儿子是在水泥的包围中,他的手和脚以及身体的每一个部位很难与水接触。这是他的悲哀么?回想我们的童年,水里游泳,水里摸鱼,水里割草……水成了我们的朋友,成了锻炼我们品质和能力的间接环境。可儿子呢?他只能眼巴巴地望着自来水管流出的细水,只能无奈地望着水桶里的水干着急而不能多玩。
儿子爱沙,城里除了沙尘,儿子没有接触过多少沙。有一天,儿子在搬弄花盆时,才发现盆里装的便是沙子。他将两只小手软绵绵地伸下去,抓了起来,又撒了下去,一直把花盆里的沙子都挖了出来,又转过身子一屁股坐在自己刚才挖出来的沙堆上,享受阳光。也许儿子那个瞬间能感受到沙子区别于水泥地板的温柔和软绵,也许儿子在那个时刻感觉到世间还有一种能坐上去很让人舒服的物质。可他的举动仅仅维持了几秒钟,便被爱护他的大人以脏的名义所终止。
儿子的心灵是否受到创伤,要看日后。可玩沙这种童年的爱好却有形无形地被剥夺了,儿子的天性里又缺少了一份可玩的东西。
每天都盼望早点回去多与儿子玩,任由他的性子在这个世界里瞅瞅看看,哪怕累弯了腰渗出了汗也要让他感到自由。可城市的喧嚣与吵闹能给儿子多少自由呢?
眼前的人工造林和草坪能与大自然的田园风光相比么?眼前锅炉的浓烟能与村舍庄头的炊烟相比么?眼前的城市男女街头涌动能与乡间的清静相比么?
坚硬与温柔的对比,让儿子难以找到童年的真正快乐,更难找到他的祖辈曾经欢乐的过去。毕竟,冠以现代名医的文明社会会让更多的地域成为坚硬的代名词,而生存在这种坚硬氛围里的人生童年能有几个不囿于一域呢?
我望着儿子的面孔,有很多话没办法说出来。有时想说,却感觉嗓子间是那样的软弱。
西桥巷
雨降了下来,傍晚的热气也消了不少。站在街角,耳朵吵得嗡嗡直响。找了个借口与人告别后,便折进一家小餐馆,要了一碗面、点了一个小菜,吃将起来。等饥饿消了些,陆续有人进了餐馆,然后款款坐下,三五成群地围在桌子前等着。
我一个人吃着饭,心想有个人过来一起吃多好。可心底寻思来寻思去,竟没一个人在跟前。看着坐在旁边的他们,都是陌生。
耳朵的确不好使了。有两个电话打了进来,竟没有听见。我凭着窗户往外看,心里想的却是另外一回事。想什么呢?什么也没想。好长一段时间了,心思老抛锚,反正乱七八糟地记不起一个人。看,人在独处时想不起人,自然说明平日里没几个真心朋友。即使有,也不过是酒肉间的打诨插科而已。有两个漂亮女子走了过来,一边笑着一边坐在了邻桌,我瞅了一下,头发烫得很爆炸,有点超越21世纪的味道。倘若坐过来,也许会有更多的笑意闯进此刻的心底。可她们背对着我,只能看到被雨淋透后的白纱衣里面裹藏的文胸扣带。有点意思了。可青春过去了,再杂芜的想法都不会再冲动了,只能看着她们发出羡慕的眼神。
我偏过头往外看,雨是雷阵的。天刚擦黑,也听不见外面的声音,只能靠想象来揣摩自然的韵律。大量的时光都被某些东西占用了,等静下心来思虑某些事情时,还是一个人独处着,只不过守在有人的地方看着别人的样子,也是一种情景。胡思乱想的诸多故事,离自己很远。灯红酒绿的热闹也离自己很远。白天的时候,我觉得没人给自己一点精神,自己心里恹恹的。情绪也不是太好。那阵子有份感受,觉得人与人相依相靠着,除了自个儿的心劲,还得有外人的精神支持。可眼下这周围的人,嘴闭得紧紧的,想找点精神,还指不定说出什么话来呢。只好把一些想法收缩了回来。眼看就要把自己的心都掏了出去,可最后还是封闭了自己的想法,任它沤臭在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