穷也如梦，富也如梦。在这里，两元旧币可能获得一辆轿车；百万大钞亦会变成一堆废纸……
1996年5月6日，天气一如昔日阴沉。
空气却和往日不同，呼进心里沉甸甸的。
小安记得，他是在那天早上鬼使神差般的夹在熙熙攘攘的小城人中间，被一根无形的引线牵扯着来到城东灯光球场的。在他们身后，商场门庭冷落，街道寂然无声。偌大，个县城，昔日的喧嚣与繁华，都被带到了城东那个神秘的世界……
那个世界正在摸奖。
领奖台上，六辆夏利牌轿车，六辆五菱牌面包-车以及大批的彩电和摩托，正静静地立在那里，面对黑黝黝虔诚的朝拜者们发出会心的微笑或狰狞的嘲笑……
看到那些奖品，小安就痛苦得喋血。再看看周围那些疯了似的人们，一丝无端的仇恨涌上他的心头，他记得，今生今世都永远记得――是那个靠摸奖发家的弹花匠夺走了他的小卉！
要是这世界上没有发明摸奖的话，弹花匠就会依然是个满头棉絮的“叫花子’，永远也成不了大款！是这该死的摸奖改变了弹花匠的命运，使他一瞬之间摸成了富翁，继而“摸”走了他的小卉和他的幸福……
小卉曾经是饱生命的全部；他也曾经是小卉的整个世界呵。在那个茂林修竹、小桥流水的土家山寨，他们很小的时候就建立了爱情。尽管苕干饭南瓜糊养育了小卉鲜花般的脸蛋和杨柳样的身材，但她却天生命苦。16岁妁时候父母就撒手走了，留下她和一个还在读小学的弟弟孤苦伶仃地生活着，是憨厚的小安替她顶起了生活的重压。小安没钱，但是他有力气，他就靠那身永远也使不完的力气每天给山货铺背两百斤山货送到四十里外的小镇，换回几个力钱供小卉的弟弟读书；每次送完山货回来，他丢下背篓就又拣起锄把在小卉的地里忙活……春种秋收，日复一日，小卉所有的农活他都一个人包了。他总是像疼着自己的心肝一样疼着小卉，天热的时候，他不准小卉下地，怕晒黑了她的皮肤；下雨的时候，他不许小卉出门，怕打湿了她的头发……小卉呢，小卉也是那么深爱着她的小安，为了给小安提供节养，她特意喂了二十只鸡，每天都给小安煮一碗鸡蛋，小安有时候不吃，她就撒娇、就流泪……
……有一次小安赤着脚板下地，被一块碗渣划破了脚底，小卉见了，说了声碗渣是有毒的，抱起小安的泥脚就送到嘴里吸吮，直吮得满嘴粪土和鲜血……她不是不知道自己美丽，不是不知道除了小安还有无数的男人做梦都在想她。还在读初中的时候，就有那么多男生在她耳边轻声说：“小卉，我永远爱你！”她笑了，她知道那是一句真诚的假话。生命不永恒呵，有什么可以剥高于生命去永恒地存在呢？小安不同，小安从来不说“我永远爱你”，但是小安是永远爱她的。她知道，只要她什么时候对小安说一声；“你愿意为我死吗？”小安会毫不犹豫地纵身跳下悬崖……
日子一天天过去，他们一天天相爱着长大。去年夏天，他们商议着结婚。就在这时一个更大的喜讯降临到他们中间：小卉的弟弟考上了大学！这是天大的喜事啊！与世隔绝的山寨自从有人以来还没有谁考上过大学，小卉的弟弟无异于天降慧星！接到录取通知书妁那天，姐弟俩疯了似地在山道上奔跑向看着两个孤儿长大妁邻里乡亲发布这惊天动地妁消患！每到一处，姐弟俩都抱头痛哭。他们相依为命，苦斗了这么多年呵，现在终于有指望了……始而此刻，有一个人却关在屋里叭着闷烟，一个劲地发愁，这个人是小安。想想自己这么多年的皮内之苦没有白费，背脚挣来的力钱终于培养出了个大学生，他也激动得流下了泪水。但是他比谁都清楚；大学不是就这么上的，那得一笔不小数目的钱，最少也得三五千吧？他知道小卉姐弟俩除了一间半文不值的茅房，再就是身上穿的，碗里端的。丽他小安除了一身横肉也拿不出一分半文，要是可能的话他真想搬石头砸天，用他一身横肉和先天爷换几个子儿……他实在不忍心眼睁睁看着已经高兴得志了天地日夜的小卉又掉进痛苦的深渊啊！想来想去，他突然想到了自己的两间瓦房，于是跟前倏地一亮――前几天他听村长说过，“希望工程”给村里拨来了四千块钱做学校，可四千块钱实在下不起一个基脚，村长就放出话来，说哪家愿意卖房村里就用四千块钱买下，先让露天里的孩子有个地方读书……那天半夜时分，小安跪到眼屎巴巴的父母床前，提出了一个残酷的要求；他想卖摔两间瓦房，和父母在猪栏里隔出一间暂住。一世清寒的父母理解了儿子的心情，在流下几行老泪之后同意了儿子的请求……
当小安颤抖着双手把四千块钱递到小卉手中，小卉才如梦初醒。她从巨大的兴奋中抬起头来，知-道小安是卖了房子一家人住在猪栏里的时候，她拼命不从。可是眼前黑茫茫一片，不从又有什么办法……呢？于是她扑通一声跪到地上，紧紧抱住小安的双腿，仰起泪麻麻的脸说；“小安，我小卉今生今世当牛做马也要报答你的恩情！小安这时候也哭了，小安哭着说；“小卉，快起来！不许流泪，怕伤了身体……”
一个星空迷朦的清晨，小安背上背着行礼，踩着弯弯曲曲的山路把小卉的弟弟送出了层层叠叠的-山峦，一直送到那所遥远又遥远的南方学府……：
小安回来后不久，他们第二次筹划结婚。也就是在这时，出现了那个天塌地陷的悲剧，远在武汉的学校拍来电报，说小卉的弟弟病危，要家里立即去人。得到这个消患，小卉当即昏了过去，小安只好将她托附给父母照顾，自己匆匆赶往武汉。到学校才弄清了原委：小卉的弟弟刚一上学就感到腰窝疼痛，周身发烧，这个从大山里走出来的孩子拼命忍着，没有咬声，直到有一天小便不通，浑身肿胀，昏倒在教室里才被学校送到了医院。到医院一检查；
诊断书生赫然写着一个惊心动魄的结果；尿毒症！小安赶到医院的时候，小卉的弟弟已经认不出他了，头头发花白的主治医生焦急地说；“你总算来了！病人情况危急，需要立即手术换肾！”
“我签字！我签字！”小安揩了把脸上的汗，忙不迭说，“我是他哥。我可以担保！”
老医生苦笑了一下；“签字事小，关键是要交费。”
“交……，交多少？”小安心里咯噔一下，话也说不转了。
换肾手术一共要八万，考虑到你们的经济情况，先交三万。”
三万？天哪！小安长这么大还从采没听说过这么大一笔数目的钱，他强忍着才没让自己昏过去！为了救人他一切都顾不得了，扑通一声跪到医生面前，磕头如捣蒜；“求求您，医生！您先帮我救人，钱我采想办法……”
老医生也十分同情，但他还是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说：“你还是先想办法吧。这么大一笔钱，谁痛，周身发烧，这个从大山里走出来的孩子拼命忍着，没有咬声，直到有一天小便不通，浑身肿胀，昏倒在教室里才被学校送到了医院。到医院一检查；诊断书生赫然写着一个惊心动魄的结果；尿毒症！
小安赶到医院的时候，小卉的弟弟已经认不出他了，头头发花白的主治医生焦急地说；“你总算来了！病人情况危急，需要立即手术换肾！”
“我签字！我签字！”小安揩了把脸上的汗，忙不迭说，“我是他哥。我可以担保！”老医生苦笑了一下；“签字事小，关键是要交费。”
“交……，交多少？”小安心里咯噔一下，话也说不转了。
换肾手术一共要八万，考虑到你们的经济情况，先交三万。”
三万？天哪！小安长这么大还从采没听说过这么大一笔数目的钱，他强忍着才没让自己昏过去！为了救人L-他一切都顾不得了，扑通一声跪到医生面前，磕头如捣蒜；“求求您，医生！您先帮我救人，钱我采想办法……”
老医生也十分同情，但他还是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说：“你还是先想办法吧。这么大一笔钱，谁也担当不起啊！”
举目无亲，喊天不应。小安只好连夜又往回赶。
当他回到家里，把这一切告诉给小卉时，小卉又一次失去了知觉……
上午8时，灯光球场万失躜动，尘土飞扬，人们开始争相购买面值两元的彩票，然后运足一口气，颤抖着用指甲刮开那用金属粉沫密封的“兑奖区”。一张、十张、百张、千张，直刮得天昏地暗，日月无光，两眼发红，面如，土色……
半小时后，地上已经堆了厚厚一层刮过的彩票，而那十二辆汽车依然纹丝奉动？人们开始怀疑：这大奖募捐是不是一场骗局？那些要命的“武仙座。”
（夏利脾轿车彩票）、“仙后座”（五菱牌面包车彩票），究竟隐在哪里？是不是根本就没有放进去？指甲真能刮出汽车？
于是人群一阵骚动：惊诧、惶惑、愠怒、质问，勿须责怪。这儿毕竟是远离沿海数万公里的土家山寨。在人类发展的历史长河中，这儿是远古祖，先“长阳人”的诞生地，是古代巴民族的故乡，是繁衍造就“土蛮子”的摇篮。当深圳的大款和北京的大款已经在燃放五万元人民币乱成的炮竹，吞吃金箔包裹食物组成的“黄金宴”斗富的时候，这里的人们还在过着刀耕火种，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生活！
突然间面对那么新鲜的事物，他们如坠五里云雾！
眼下，他们妁，心态是复杂的；他们那么焦急地期待着大奖的出现，却又那么紧张地害怕大奖被别人摸走9时许，二阵锥心的管乐响起，一个巨大的事实使于万人的心为之一沉。
“干了！人群中有人低声说。声音沉闷而沙。”谁？谁干了？！”几十人紧张地喘着粗气，同时问。
“阳……阳近远。个体户。”
“他‘刮’了多少钱？”
“不知道。说是三千，可能在日白（假话）。”
“三千就三千，干吗要日白？”
“为了别人心理平衡呗，要是他说几十元就刮
出了‘夏利’，那白刮了三五千的人不要跳楼？”
“娘的，他咋那好火气！老子刮了五千，只剩出只‘白羊’（白羊座，一元钱奖）！议论声中，那辆披红挂彩的红色夏利拉着千万人的目光缓缓驶出领奖台，车上坐着本次有奖募捐的第一个幸运者――阳近远。这位苦挣苦熬，靠修修补补度日子的个体户，似乎不敢相信车上坐的是他自己，不敢相信身下这辆球光宝气的轿车瞬息成了他的财产，他的身子有些微徽发抖……
不管怎么说，这毕竟成了事实，成了梦能变成现实的依据。
走了一辆夏利，还有第二辆、第三辆……走了一台彩电，还有第二台、第三台”……人群在经过一阵剧烈的骚动之后，又开始复归平静，继续祈祷着向未知的命运伸出颤抖的双手……
约十分钟后，人群中传出一声悲哀的哭壕。一个卖小菜的老者倾尽了生平全部积蓄，-抉软地瘫在了地上。据旁观者讲，老人一共买了四千二百五十元的彩票，当他掏出身上最后两元钱时；眼里已经蓄满了泪水，他把全部的希望都寄托到这两元钱购来的最后一张彩票上，但残酷的命运却依然使他刮出了一只“宝瓶”（宝瓶座，无奖）。老人再也支撑不住了，哭嚎着倒在了地上……
然而，故事才刚刚开始。在这里，穷也如梦，富也如梦，激动的呼号和悲哀的哭嚎都是极其平常‘的事情；在这里，穷人可以瞬息变成富翁，富人可以稍纵沦为乞丐；在这里，两元旧币可能获得一辆轿车，百万大钞亦会变成一堆废纸……这究竟是个什么所在啊，牵扯着那么多人的命运，于预着那么多人的生活，破坏着那么多人的节奏，呈献着那么多人的心态……
喜耶？怒耶？哭耶？笑耶？众生百态，人情各志。然而，个体的悲欢已经不太重要，重要的是社会的倾向和时代的心态。
这不是一件小事。他牵涉到各个阶层各个领域的各色人物、涉及到社会性、文化性，宗教性，乃至民族性、历史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