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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桃花灿烂

一人摸了两台汽车。漂亮女人覃淑娟似乎和上帝有一种特殊关系……

阳近远没有想到那抹神秘的灵光会降临到他的头上。

在伸手刮开那张奖券之前,他是千万个摸奖者中极其普通的一员,他在人群中穿梭,左一张右一张地摸,上一张下一张地刮。对他来说,倘能用不多的钱摸到一件衬衣或者一辆自行车就满足了,谁还指望去摸轿车?想想也是,300万张彩票,成千上万人摸奖,而夏利轿车总共才六辆。六辆!那么多有钱人疯了似地在刮,会轮得上他?再说,他兜里总共才一百多元,一百多元能刮几张?

但是他没有想到,那张要命的“武仙座”,此刻就握在他的手中。

他是在决定牧手的最后时刻随意抓起那张彩票的,这时他已经感到晦气扑鼻,无心再摸了,当他像刚才一样懒洋洋地准备刮出个“宝瓶座”或者“巨蛇座”(二者均为无奖彩票),然后随手一扬的时候,他刮出了个“武”宇!天!他在心里惨叫一声,然后顺着“武”字猛地一刮,刮出了个金光闪闪的“武仙座”!

以为是在做梦,他伸手在自己脸上抓了一爪:生疼!

他眨眨眼睛,再看,依然是光芒四射的“武仙座”!

他的眼睛一下子直了!

目送第一辆奖车走远,小安长长地吁了口气,心里骂道:狗目的李歪嘴!你也就是这样发家的啊?老了还以为你有什么真本事呢!

小安待不下去了,这里发生的一切都能勾起他痛苦的联想,都会使他心头隐隐作痛……

小安记得,那个大出小卉28岁靠摸奖起家名叫李歪嘴(他的真名叫李得宽,因天生不济,嘴巴六十度向右歪斜,人唤外号李歪嘴)的大款是第二天夕阳西沉的时候走进小卉的茅屋的。李歪嘴也曾经是个穷人,靠祖祖辈辈传下来的弹花匠手艺维持着生计。因为忍受不了塌鼻子老婆三天两头找他要钱看病,于是流浪到C市弹棉花。忽有一天,C市万人起哄,争相摸奖。弹花匠没见过这阵势,觉得稀奇,于是就用弹一床棉套的工钱摸了一把,就这一摸,摸到了老天爷的屁股,迷迷糊糊就中了二十万元大奖!他于是扔掉祖宗传给他的木弓和木梭,用二十万元垫底当上了建筑包头,不几年功夫就成了大款。成了大款的李歪嘴早已忘了山里头还有一个塌鼻子女人和两个二十郎当岁光着屁股的孩子,一个人在县城做了一幢青砖小洋楼,过着悠哉乐哉的生活……

现在他出现在小卉面前。他的出现与小安有不可分割的关系。小安曾经在李歪嘴的建筑工地上做过小工,知道他有钱。在走投无路的情况下小安来到县城,叩开了李歪嘴朱红色的大门,他是怀着一线渺茫的希望来找李歪嘴借钱的。

“你是――?”李歪嘴两手叉在门上拦着小安,他怕小安脏兮兮的球鞋弄脏了他的地毯。

“我是小安呀!”小安知趣地朝后退了一步。“就是那个给您背过水泥拌过沙浆的小安呀!您忘了?那回我一次背着五包水泥爬上六楼,您还表扬过我哩!”

“哦?”李歪嘴脸朝着一边,“又想做事吗?做事去找领班,我工地上有专人负责。”

“不不!”小安连连摇头,摇下一串串汗珠,“是这样……是……是我女朋友……您见过的,就是那个小卉呀!她弟弟病了,要做换肾手术,我想找您……借点……借点……钱。”

听说是小卉需要帮助,李歪嘴眼睛倏地一亮,叉在门上的胳膊也下意识地垂了下来,肉堆堆的脸上迅速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得意。他曾经在工地上看见过来给小安送棉袄的小卉,只看了一眼,他就魂飞魄散,好一段时间茶饭不思,做梦都想把小卉弄上他的雕花软床,却苦于找不到一个理由。现在理由终于有了,他禁不住心花怒放,一股“英雄”救美人的豪气涌上心头。但是他没有表现出来。他不能让那个蜷蚰在他面前的乞丐一样的小安看出他的心思。小安现在是他的绊脚石,他必须一脚踢开!于是他装出十分焦急的样子,说:“我刚刚接了个一百多万的大工程,钱都投进去了。现在手头实在没钱……”他顿了顿,“这样吧,你先到后街的小旅馆住几天,等我想想办法再说……”

“多谢多谢!”小安千思万谢走了。可怜的小安,他哪里知道,李歪嘴把他稳到小旅馆里,是为了自己好顺顺当当:去见小卉!。”

眼下,李歪嘴坐在小卉的茅屋里,目不转睛地盯着忧郁的小卉……小卉忧郁的神态更加迷人,她惊人的美丽使他浑身每一块肌肉都在跳动,他只感到心律不齐,嗓子发干:张了几次嘴巴都没说出话来。倒是小卉先打了招呼:

“大叔是下乡牧羊皮的吧?我家没有。”“不不!李歪嘴慌忙摇头,“我不牧羊皮,从来不做那种小本生意!”见小卉无动于衷,忙又自我介绍:“我是华夏建筑公司的经理,是从县城来的。”

“哦。”小卉淡淡地应一声。“那您是到村里”来招民工的?”“不是不是!”李歪嘴忙不迭表白:“我是听说你弟弟病了,专程赶来看看的,哎哟,你们这鬼地方山路真难走,下了班车要走三四十里哩……”

他说这话的时候,全然忘了他也是个地道的乡下人,忘了他家乡的山路比这地方还要难走。

“您是小安的熟人?”小卉觉得只有小安的熟人才会来看她。

李歪嘴无奈地点了点头。

泪水倏地涌出小卉的眼眶。这时候有人关心她的处境,哪怕是一句安慰的话,她都觉得无限温暖。她抬跟去望门前的山路,哀哀地说:“小安昨天出门借钱,到现在还没回来……”

“是――吗?”李歪嘴阴阳怪气地拉着腔调,并不说他见过小安,只说:“你也不要太着急,要保重身体。”

“多谢您了……”小卉这么说着,泪就不住地流,“我弟弟真是命苦,刚刚考上大学……”

“知道知道!”李歪嘴这时镇定了许多,他不动声色地拉开那个装“大哥大”的小黑皮包,从中取出扎得整整齐齐的三万块钱,放到小卉面前的桌上。

“钱――!小卉惊叫一声,她已经完全失态了,“慢!”李歪嘴抢先伸手按到了钱上,然后盯着小卉真相毕露:“这钱可以给你,只要你需要,还可以给你更多一些。只是――”他停了停,“你得答应我一个条件!”

小卉已经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她悻悻地缩回手,垂着泪涟涟的眼,说:“大叔,只要您肯借钱给我,救我弟弟一命,我和小安去给您当牛做马……

“这不需要!”李歪嘴烦躁地一挥手,“我手下做工的人多的是,不缺一个两个。

“那您要什么条件?”

“要你!”

“我?!”

“你跟我走!”

“跟您……上哪?”

“县城。我在县城有一幢楼房。老婆孩子都在乡……呃……在襄樊市。”他结结巴巴撒出这个弥天大谎的时候,眼前倏地闪过塌鼻子女人惨兮兮的模样,不觉额头上泌,出一层细密的汗珠。

“我……我能给您做……傲什么?”小卉猝然间浑身哆索。“名义上是我的秘书,实际上……”“不!”小卉使劲摇头;摇出一串串泪珠。

“不不!我有小安!我不能对不起小安!”

“小安算个什么东西?他能供你吃穿?能供你过上花天酒地的生活?”

“我不要花天酒地的生活。我只要对我好,小安能对我好……”

“对你好有什么用?能治好你弟弟的病?你弟弟可是要死的人了……”

这句话犹如一把尖刀刺向小卉的心尖。她感到胸腔里有血在淌。一刹那,她似乎看到弟弟正站在门前的山包上朝她绝望地挥手;似乎听到了弟弟凄厉的呼唤:“姐姐――救救我!”她怎么能够跟睁睁地看着唯一的亲人与他绝尘而去?而现在;能够挽救弟弟生命的唯一途径就是眼前这。三万块钱!她又怎么忍心眼看着这根救命的稻草被水卷走?想到这里,她慢慢垂下了头,低声说:“您让我想想……”

“那好!”李歪嘴麻利地将钱收进皮包,“我在镔上的人民旅社等你,想好了就来找我,不过不能超过今天。要不然的话――”他想了想:“明天早上我就走了!”

他走到门边,又回过头来恋恋不舍地看了小卉一阵,这才一咬牙跨出了大了。

……天渐渐黑了,暮色紧挨着漫上来。小卉倚在门框上巴心巴肝地望着远处的山路,直到成一片苍茫。为了救活弟弟,她已经决定豁出去了。但是她要等到小安回来,她要见小安最后一面!她等啊等啊,一直等到日头掉下山坳小安还不见踪影。此时多等一分钟,弟弟就有可能早走一步,实在等不下去的时候她才锁上门走了。翻过门前的山坳,她远远就望见了小安。小安在县城的小旅馆里待了一夜,第;天清早就又来到李歪嘴门前,但是李歪嘴的门锁着,他等了半天也没见个人影。这时候他心里发慌,预感到李歪嘴可能是在骗他,加上惦念着小卉,怕她着急出啥差错,就又搭上班车赶了回来。现在,他在山道上奔跑着,边跑边用衣袖擦着满头大汗,看见小卉的时候,他一下子愣住了。

“小卉,这么晚了你上哪去?快回家!”

小卉脸色苍白,泪眼迷离,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为了安慰小卉,他说:“莫急!有人已经在给我

们想办法,我明天就去拿钱!”

小卉依然无语,唯有泪水如注。她久久注视着小安,满脸生离死别的悲伤。

“说话呀,小卉!”

小卉猛地扑到小安怀中,嘶哑着声音说:“小安,我对不起你!”

“乱说!”小安捶胸顿足,惭愧地说:“是我无能,是我无能啊!要是人肉能值钱的话,我愿意把身上的肉一块一块割下来去卖!”

“别说了,小安!小卉已是柔肠寸断,泣不成声了,“你的肉不值钱,可是我的肉值钱!我已经把自己卖了,卖了三万块钱!”

“胡说什么!”小安这么责怪,心里却如雷轰顶!可怕的预感攫紧了他的心。

“原谅我,小安……欠你的恩情,我只有来世再报了!”

“到底出了什么事?!”

“我要跟一个人走,他答应拿钱救我弟弟……他现在住在镇上等我……”

“恨我吧!小安……。”

“不-叫”小安在心里狂声咆哮,但他并未喊出声来。他在这天眩地转中用锋利的指甲拼命刨进自己的胸肌,直刨得鲜血淋漓!一切都明白了,他一任万箭穿心;一任浑身每一根筋骨都疼得“咔咔刀直响,但他并未表现出来,而是独自凭听着心里痛苦的撕裂声,感到他的骨骸就要崩溃了……他强忍着不让自己倒下去,他不能在这个时候再给心爱的人增添一丝一毫负担!好久好久,他才轻声对小卉说:“去吧,小卉!记住,要尽快救活弟弟……

不要想我,我会好好生活”:小卉猛地揪掉一绺头发,双手捧给小安:“想我了,就看看这绺头发……”

暮色苍茫,秋风凄厉地呜咽,天边是最后一抹血红的晚霞……

-,小安不敢回忆在没有小卉的日子里他是怎么活过来的。他只记得他大病了一场,一连十多天不想吃饭。在这十多天里,他无数次想到过死,是可怜巴巴的父母使他打消了死的念头。

“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父亲闷闷地说:“我们跟着你住进猪栏,为的是啥?没出息的东西!”

“儿啊,你可千万要想开些……”母亲守在他

的床前,一把眼屎一把泪地哭着,“要是你有个三长两短,我和你爹这辈子都算白活了……”

小安在父亲的唾骂和母亲的啼哭中清醒过来。

面对眼前破败的家境和住在猪栏里的父母,一股改变命运的豪气涌上心头,他猛地从床上跳了下来,牙关咬得咯嘣直响:我要拼命!拼命挣钱来改变命运!

哪怕十年二十年,哪怕九死一生肝脑涂地,我都要挣到三万块钱赎回小卉!

他在这震彻灵魂的呼号中离家出走,开始流浪。半年多来,他给别人挑过大粪、除过垃圾、烧过石灰亭开过荒田……最后才在县城的沙厂找到一份稳定的差事。他之所以要在县城安扎下来,是为了能够有机会看到小卉,可是李歪嘴把小卉盯得很紧,从来不许她单独上街……小安只好白天拼命干活,“晚上躲在李歪嘴门前的土坎下偷偷望着那扇紫红色的窗户,隔着窗帘,他有时候能够隐隐约约地看到灯影下小卉晃动的身影……每每这’时,他的心都要碎了!但是他拼命忍着,心里暗暗说:等着,小卉!

有一天我会来接你!现在,小安挤在摸奖的人群中茫然四顾,他一个子儿也没带,就是有钱他也不会摸奖。他只想亲眼看看,那些穷人是怎样变成富翁的;看看那些幸运者本质上和常人究竟有无什么不同;看看老天爷是怎样在一刹那改变人的命运的……

眼下,小安对那些中奖者充满了蔑视,他觉得在这里比在河里挖沙要痛苦得多。他已经洞穿了一直在折腾着他的“奥秘”,手是侧着身子从人堆里往出挤。就在他扒开那些陌生的背影和胳膊踉踉跄跄往出挤的时候,他感到衣兜被谁扯了一下,用手一摸――天哪!兜里被谁塞了一个鼓鼓囊囊的黑皮夹子!

这一刹那,小安意识到要出事了!是谁想陷害他?还是……他慌忙抬头去望,就这一望,心立刻跳到了喉咙跟上,瞳孔也随之放大了十倍――啊,小卉!

小卉正被李歪嘴拽着,刚刚从他的身旁挤过。很显然,那个黑皮夹子是小卉塞给他的!

看到日夜思念的小卉,小安一时间竟呆若木鸡;半响元语。是啊,他能说什么呢?说小卉我好想你,说你走后我差点就快死了?说……

可是他无从说起,千言万语都无从说起啊!他想大喊一声,喊一声小卉!喊出他日积月累、满腔满胶的苦水!

他咧动着嘴唇,他要喊了!就在他张开嘴巴就要喊出声来的时候,小卉用眼睛制止了他。

小卉满脸忧伤,满眼凄迷。她用眼睛对他说:

小安;别作声,千万别作声!不能让季歪嘴知道,你、在这里,要不然他会追问那个黑皮夹子……小安能够“听”懂的问候和思念……她“说”这些话的时候,两行清泪从她憔悴的眼眶里喷涌而出……

小安站在那里,骤然间觉得天昏地暗,眼前发黑,一下子什么也看不见了。等他眨眨眼睛,再去看时,小卉已被李歪嘴拽进了茫茫人流,连影子也看不见了。

小安呆呆地愣在那里,过了很久才想起那个黑皮夹子,打开一看;是一沓钱,一沓面值佰元的大钞!

一丝清醒的厌恶浮上小安的脑际:这是李歪嘴的钱!要李歪嘴的钱是我的耻辱!

他“刷”地把那沓钱抽了出来,他要把它当众撕碎!他要让人们看到,他小安再穷,也是条有骨气的汉子!

就在他把钱握在手中,准备扬手一撕的瞬间,旁边一个卖彩票的中年妇女冲他连声嚷嚷:“来来,小哥!摸奖到这里来!我这里都是才领的新票,‘1318’的新票!”

小安愣了一下,停住了手,心想,撕了也是扔掉,摸奖也是扔掉,不如用这臭钱摸它几把,玩个痛快!

他数也不数,就将那沓钱扔给中年妇女,嘴里说:“数数,看能摸多少?”

“这钱……”售票勇上下打量着他,似乎不敢相信,“都摸?”

“都摸!”

“啧啧,小哥真是个阔绰人呀!”售票员喜出望外,一边数钱一边和他说话:“看您这身破破乱乱的衣着,没想到还是个款爷哩!现在也是,有钱人都不露富……有句话怎么说来着?对对,富人不露相!”

小安脸上发烧。哭笑不得。

“整一千块哩!”售票员数完了钱,喜滋滋的说。

“一千块能摸几把?”小安问。

“什么‘几把’?”售票员没听明白,以为这是“款爷”的行话。“就是……”小安眼珠子打了个转,“就是能摸多少张?”“哦哦,五百张,五百张!”售票员说着,将她的售票篮一古恼儿端出来,伸到小安面前。

小安开始心不在焉地刮,刮一张丢一张。刮了约十分钟的时候,售票虽提醒他:“小哥,您只能刮一张了!”

“完了?”他迷迷糊糊地问。

“您已经刮了499张,就剩最后一张了。”“那就算了。不摸了。”小安说着,转身就走。

售票员扯住他的衣角,说:“还有一张呢,小哥,这是您出了钱的。”

小安随手捡起这属于他的最后一张彩票,他手里刮着,眼睛却望着别处。这时他听到售票员一声惊叫:“天啦――”

“怎……怎么啦?”小安吓了一跳。“小哥,您中奖了!”。

“中、中什么奖了?”

“中轿车了!您自己看哪!”

大奖在她的摊位上出现,售票员自然喜不自禁,她张大嘴巴冲周围喊道:“快来看啦――这位小哥摸到了轿车!”

小安这才低头去看手中那张彩票。他似乎什么也没看见,不,他看见了,看见了他的村庄、他的父母,还有那条弯弯的山道和山道两旁芬郁的树木……在那个被幻觉诗化了的世界里,他看见小卉披着长长的头发从很远的地方朝他飞奔而来,她的身后桃花灿烂,百鸟鸣欢,阳光温柔……

小安记不清楚他是怎样被人群簇拥着推上领奖台的,他只记得当他把轿车兑成现金,急不可耐要去迎接他一生中最大的幸福时,他看见台下款款走来一个女人。幻觉再一次出现,他差点就将那个女人认成了小卉……直到那个和他同样幸运的女人主动朝他伸出手来,他才发觉自己看走了眼……

那个女人不是小卉。她叫覃淑娟。

同小安相比,李大虎更多了一些侥幸。

他是个司机,梦里都想有一辆属于自己的车。但是他没有。他正在发奋攒钱,巴望五年也许八年或许能实现人生的夙愿。

关于摸奖,关于奖里设有汽车,他听说过,但没有多想,那是距他很遥远的事情,他住在离县城一百多里以外的“百里商荒”农坪镇,要想摸奖也没那个条件。

但是他摸了。他是在开奖的第三天带着做裁缝的妻子和一个老乡一同到县城购布,看见黑黝黝摸奖的人群,偶尔决定去凑凑热闹的。临行的时候,他和家人有过这样一折趣话:

妻说:“听说城关在摸奖,我们也去摸几张试试?”他说:“行,别把买布的钱摸掉就行。”母亲在一旁说:“要是你们摸到汽车,我就把它吃了!”

父亲在火垅边敲着烟斗:“要是他们真家伙摸到汽车,怕你吃不了哟!”

母亲说:“这有啥难?卖掉汽车不就能割肉吃?”事后想起来,这折毫无思想准备的趣话,是不是隐了某种预兆?

但是在摸奖的时候,他牙根儿没有想到这些。

夫妻俩一共掏出30元钱买了15张彩票,刮开一看,都没有中奖。“命中只有八角米,走遍天下不满升。”

他说,拉着妻子离开了现场。他们先到中大商场买了一双球鞋,然后准备到百货大楼买布,再然后回家。这时候他们突然想起一同来的老乡还在那里摸奖,于是折回身去喊他同行。走近现场,一个年轻的女售票员笑得甜甜的,老远冲他吆喝:“来来!这里还有六张,最后六张!”

他无心再摸,也就没有理睬。

但是他看见一个已经摸得两眼血红的中年汉子朝那六张彩票走了过去。汉子身后跟着个哭肿了眼的女人,女人扯着男人的衣襟说:“求求你,别再摸了!”男人粗声吼道:“走开!都是你狗日的哭哭啼啼背了火气!老予还有十块钱,再摸最后五张!”

男人捡起那六张彩票――他是个左撇子――唰地撕下左边五张,然后愤怒地刮下去,五张刮完,什么奖也没有。

剩下那一张孤零零地躺在售票员的框篮里无人问津。也许是被中年汉子和他哭红了眼的妻子所动,也许是对售票员再次对他发出会心的微笑心存感激,李大虎捡起了那张彩票,他只习惯性地刮了一下,就扔到了地上。

细心的妻子躬身拾了起来,仔细刮开了他根本就没刮着的“兑奖区”,然后在他耳边小声问:“怎么是个‘武仙座’?我们好像还没刮出过这三个宇?”

他正想说:“做梦吧!”但话没出口就先硬了喉结。

奇迹就这样发生了。不管你相信不相信。也不管你愿不愿意承认。

故事发生的时候,我们唯一能够傲到的是:面对!

当李大虎颤抖着身心,狂奔着冲向领奖台时,他听见身后“扑通”倒下一个人。那个人是左撇子杨百万。

漂亮女人覃淑娟似乎和上帝有一种特殊关系。

这种特殊关系建立在她来到这个世界之前。那时候她和上帝住在一起,上帝格外宠她。临来人间的时候,上帝问她需要什么?她想说需要钱,还需要……但是她突然想到这些东西都无法带走。于是她说,我要两样东西:美丽和幸运。

她很聪明,知道美丽和幸运就等于一切。

她是个农村女孩,生长在鄂西偏远的大山深处,父母都是挖泥背土的泥脚杆子,尽管她没有能力考上大学远走高飞,也没有背景招工进城跳出农门,但她从来也没堆备在这荒凉贫瘠的远山商土落地生根,她知道自己是一只金凤凰,迟早会飞出这穷山窝。因为天生丽质,无论走到哪里,她都被那些乡下男人们饥渴的目光拥抬得云里雾里飘飘然,她心头充满感激,但脸上却冷若冰霜,从来舍不得丢个笑予以回报。她急什么?她随身携带着一笔那么丰厚的财富呢。她不能轻易把这笔财富抛给和她有着同样命运的乡下男人,那样会给她带来无穷无尽的后悔,使她清苦孤寂的生活漫无边际。她要用这笔财富架起一道彩虹,让那道彩虹飞越千山万壑,直抵梦境世界……

20岁那年,她认识了来自县城的农技员秦明厚秦明厚毕业于L省农业大学,是县农业局唯一的正牌大学生。他是在即将和一位局长的千金举行婚礼的前夕来这山里传播农田套种技术的。小伙子生得五短身材,凸凹不平的鼻梁上挎着一付和大脸盘不相衬的妥园形眼镜,让人老感觉像是旧社会给地主财东管柜台的帐房先生。尽管这样,他的到来还是让无数乡下妹子夜里望着爬满冷月的窗户失眠了无数个长夜,要知道,这可是个除了麻雀连燕子都不愿飞进来的穷山窝啊。何况他身上还揣着一张金光灿灿旱涝保收的工作证呢!

那天,秦明厚被村长领着采到覃淑娟家的地头。当他一眼望见早已等侯在那里的覃淑娟顾盼生辉的笑脸时,立时就象一根栽在田头的电线杆子一样动不得了。他弄不明白,这贫瘠枯瘦的山水何以能滋润出这般荡人心魄的姿色?这一瞬间,他想到了屈原笔下那个美丽的山鬼……

其实,覃淑娟是有准备的。她精心设计着这一刻的到来。就在昨天晚上村长通知她秦农技员今天要来她地里指导工作时,她就兴奋得一夜没睡。早上起来,她特意穿上了那件平常赶集都舍不得穿的红色旗袍,娉娉婷婷而又不显雍容媚态;发型也作了精心修饰,看去有些蓬乱,但却蓬乱得恰到好处,卷了一圈又一圈妩媚而秀美的黑色的环,蓬松着自然地耷到白嫩的脸上……

现在,秦农技员竭力掩饰着内心的慌乱,开始给她讲一些农田套种方面的知识,但他讲着讲着就忘了这是要讲苞谷和土豆之间的行距,话题扯到了现代年轻人的追求和理想,还有人生观和爱情观……

而且越扯越远,最后扯到了苏联,扯到了普希金,他口若悬河,妙语珠玑,惹得覃淑娟笑弯了腰村长却严厉地制止着她。村长说:“严肃点!人家秦农技员今天是商兴,把在别人家里舍不得传的新技术都传给你了,就连苏联的套种经验也讲给了你,还不快谢谢人家!

覃淑娟笑得更为开心,笑着在心里说:好你个,村长,他讲的这哪一句话和套种沾边儿?人家是在最大限度地显示他的学问和口才呢!

山吃饭的时候,秦农技员对她的父母说:“大伯、大娘,我看你们的责任田都是大坪大?,要是按照我在大学里的‘淌田耕种技术’的操作,保准明年的产量在现在的基础上翻番!”

一辈子土里刨食的父母,最大的愿望是田里多打几担粮食,听了这话自然喜不自禁,忙说:“那就请您教教我们。”

“呃,这个……”秦农技员似乎有些犹豫,卖了个关子。“这都是我在大学里学的‘绝活’,是‘保留节目’。”

“晓得晓得!”父母喏喏连声,“我们一定为您的情!”

“这倒不用。秦农技员望了一眼覃淑娟,不太自在地说:“这样吧,晚上叫淑娟同志到我住的村委会去一趟,我翻一翻资料,当面把技术传授给她。

父母自是应承不迭。

覃淑娟却心明眼亮,知道秦农技员叫她去是要传给她什么“绝活”,那当然是他的“保留节目”,不过不一定是在大学里学的。

晚上,覃淑娟来到秦农技员的住处,坐了不到三分钟,秦农技员就夹起本子说带她到实地去讲解,这样容易掌握。不过他带她去的“实地”不是她家的责任田,而是村委会屋后那片茂密的竹林。早有准备的她笑着说:“秦同志,您这是要教我科学种竹呀?”“秦同志”脸刷地红了,脸一红胆子也就大了,门见山地说:‘‘淑娟,我很喜欢你。”她并不惊讶。笑着说:“喜欢我的人多呢。可我是个农村女子,喜欢又有什么用?”“农村女子怎么了?”秦农技员拍着胸脯说:“只要你愿意,我马上就把你弄进城里!”

“你没有女朋友?”这是她最关心的问题。

“有o”他呐呐地说。然后坦诚地讲出了他与那位局长的千金热恋两年、即将结婚的全部经过。

末了他说:“自从看到你第一眼,我就知道我不能和她结婚了。”

“为什么?”她问。

“因为拿你和她相比,我更爱你!”

“是逢场作戏吧?”

“老天作证!”

他说着就要拥她入怀。她机灵地避开了。

“不能这样。”她说,“你一走一了百了,我怎么见人?”

“我明天就回去和她分手,然后就来接你。”

“有这种可能?”

“要是你不相信,现在我不碰你一下……”

这时她云鬓轻颤,满眼都是柔情;一字一顿地说:“我――等――着――你。”

就这样,覃淑娟20岁的时候就顶替那位局长的千金嫁进了县城。在那个不大的山城,她开了一家不大的服装店。因为她长得漂亮,嘴又特别乖巧,所以服装店里总是门庭若市,顾客盈门,生意越做越红火。几年下来。已经攒了几十万元资金……

她美丽、幸运、潇洒,又那么有钱,应该说,她满足了。

然而,她不满足。摸奖现场就在她的服装店旁,那么多人在那里哭着、笑着、祈祷着……一向幸运的她,能不去一试身手?

中午的时候,她带了四十八元零钱,穿进了拥挤的人群。

面对千万个失意者,她骄傲地笑着、摸着。她似乎预感到自己能够成功。

四十八元钱也就摸了二十四张。因为有钱,她不太在乎这二十四张彩票里有奖还是没奖,因此也就没有刮开,而是把它们带回家中,扔在了客厅的茶几上。

是丈夫替她刮开的。那时她已经在睡午觉,睡得正香。丈夫轻轻把她摇醒,告诉她:这二十四张彩票一共中了三个奖:一辆五菱牌面包车(仙后座)、一台29英寸王牌彩电(天鹅座),一辆三枪牌自行车(猎户座)。

她很惊讶,但似乎又不太惊讶。而这时候,广场上的人们还在拼命摸着、刮着然而,漂亮女人覃淑娟的故事还没有结局。就在中午那短暂的十几分钟的睡眠中,她做了一个梦。梦见她的客厅里停着两口棺材,权少做梦的她耽心这是凶兆,于是讲给了家人。

公爹却爽朗地笑着,说:“这是财梦哇!是财神爷在给你报梦哩!

她大惑不解:“财神爷怎么要给我报这样的恶梦?”

“不是恶梦,是财梦!梦见棺材就是要发财,发大财!”

这不是信口雌黄。这种对梦的诠释是无数代土家人经过漫长的实践总结出来的。尽管谁也找不出科学的理论依据加以佐证。

机灵的丈夫不失时机地在一旁怂恿她:“既然这是财梦,那就再去摸奖。你梦见的是两口棺材,说不准还能摸回辆汽车!”

她有些怀疑,也有些害怕。于是拒绝了丈夫的怂恿。

但是隔了一天,她还是疑疑惑惑地去了,不到十分钟的时候,她就走了出来,然后平静地告诉大家:她又摸了一辆夏利牌轿车。

“这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她说:“我怎么一摸就是奖呢?”

这是上帝的宠幸还是梦的显灵?

尽管纯属巧合,但关于她的故事却被传得沸沸扬扬……

这是幸运者的故事。

它之所以成为奇迹,皆因为是发生在闭塞的土家山寨。

这里山大人稀,经济落后,百分之四十的人口还处在贫困线下。还有那么多光着屁股赤着脚丫的失学儿童偷偷趴在村小学的土围墙上,‘望着那些幸运的孩子念书;在黄牛坳乡,还有少数人在过着“两根木头一个窝,三块石头架口锅”的生活。

而那些幸运者们,却在一刹那之间得到了一辆汽车。

幸与不幸的距离,便是天堂与地狱。

面对天堂与地狱的瞬息演换,一个封闭太久的民族的心里承受能力却是有限的,也是巨大的、空前的。

而那些幸运者的心态呢?

面对密密麻麻的在“地狱”中蠕动的人流,面对无数张惨白的、忧伤的、愤怒的面孔,他们作何感想?

有这样一个故事:一个怀揣一元八毛钱到县城买猪药的农村老头,因为差钱没有买到猪药,却被摸奖场面吸引了进去,他东看看、西问问。可那一元八毛钱就是买不到一张彩票,没办法,老头就跟在一个有钱的年轻人身后瞧瞧“稀奇”眼见着年轻人大把大把的钞票往外撒,什么奖也没捞回一个,老头替他着了急,在他身后大声提醒:“小子,还是别摸了好!”

年轻人转身不耐烦地说:“老头,老跟着我干啥!是不是也想过把瘾?”

老头忙说:“想想!可……差二毛哩!”

年轻人慷慨地丢给老头二毛钱。

老头并未挪窝,就在小伙子刚才摸过的地方摸了一张,刮开一看,是个“天鸽座”。

“中了!”旁边有人替老头喊了起来:“中了摩托!”

老人迷迷糊糊的问:“摩托多少钱?”

“七八千哩!”

老头愣了一下,然后看看周围,猛地将手中的彩票撕得粉碎!边撕边说:“这是偏财!偏财!要了会遭灾的尸在他的身旁,那么多人睁大惊异的眼睛,审视着这个“精神病人,其实,老头神经很正常,他的举动,只不过是幸运者的另一种心态表露。

当然,所有的幸运者们在经过一阵暂时的激动和兴奋之后,血液便开始冷却。这时候他们会感到,有一种难以言述的孤独一层一层地漫上心头。

他们似乎也感到了从来没有过的失落,金钱以外的失落。

是愧疚和不安?

是。也许不是。他们十分清楚,他们花几十元甚至几元钱“买”来的大奖,毕竟不是纯粹的劳动所得,也不是公平的等价交换,更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而是千万人在为他们垫底――那些相识和不相识的同胞们。

他们也十分清楚,在为他们垫底的人群中,有一些是那些失学儿童的家长,是那些衣不中身,食不中口的大山农夫!

他们其实在做着同样的梦呵――发财梦!

面对这些,幸运者的失落是揪心的、长期的甚至是终生的!

而这长期或终生的失落,是汽车能够拉走,金钱能够弥补的么?

眼下,一人摸了两个大奖的覃淑娟,就正体味着一种难以言述的复杂心态。她本是个对财富无须奢望的有钱女人,过着富有但却十分平静的生活,然而却因为摸奖使她突然间成了全城的新闻人物,无论她出入什么场合,总能听到有人在议论她,研究她;无论她走到哪里,总有那么多陌生妁目光在跟着她,围着她,那些目光里包含了很多内容:嫉妒、羡慕、惊奇、仇恨……

和其他中奖者不同的是,她面对的心灵冲击不是金钱(她本来就有钱),而是名利。金钱只能使人满足,名利却能使人高贵。不管那些投射给她的目光包含了怎样复杂的内容,她都从这些目光中看到了自己从来没有过的高贵。她在这种脱胎换骨的“商贵”感觉中飘飘欲仙,随着强烈的心态裂变,心头充满了从来没有过的精神渴望和情感躁动……

她隐隐约约感到,一轮盼望已久的红日正被她呼唤着冉冉升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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