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是强调写自己的胸怀情操。诗人徐迟向毛泽东请教诗应怎样写的问题,毛泽东在徐的本子上题了“诗言志”三个字。这三个字最早见于《尚书·尧典》,可以说是中国诗学理论中对诗的本质特征的经典概括。关于诗言志,毛泽东举了明朝椒山(杨继盛)先生的诗例。
他说:“‘一遇事虚怀观一是,与人和气察群言’,诗言志,椒山先生有此志,乃有此诗。这一点并无惊天动地之处,但从平易见精深,这样的诗才是中国格律诗的精品。”他还举唐人韦应物的诗例。他说:
“唐人韦应物《寄李儋元锡》诗‘邑有流亡愧俸钱’,这寥寥七字,写出古代清官的胸怀,也写出古代知识分子的高尚情操。写诗要写出自己的胸怀和情操,这样才能引起读者的共鸣,才能使人感奋。”
四是要有诗兴,有感而发,写真情实感。毛泽东说:“没有诗兴,写不出诗。岸青要我写诗,我一点诗兴也没有,因此写不出。”被誉为千古绝唱的《沁园春·雪》,是毛泽东1936年初到陕北看见大雪时有感而发写成的。解放初,毛泽东曾对苏联汉学家费德林说:“现在连我自己也搞不明白,当一个人处于极度考验,身心交瘁之时,当他不知道自己还能活几个小时甚至几分钟的时候,居然还有诗兴来表达这一种严峻的现实。恐怕谁也无法解释这种现象……当时处在生死存亡的关头,我倒写了几首歪诗,尽管写的不好,却是一片真诚的。现在条件好了,反倒一行也写不出来。”还说:“现在改写文件体了,什么决议啦,宣言啦,声明啦……只有政治口号,没有诗意啰。”毛泽东特别留恋马背吟诗的那种真实感受。他在《词六首》引言中说:这些词(指《清平乐·蒋桂战争》等六首词,在《人民文学》1962年五月号上发表)都是在马背上哼成的。文章不佳,却反映了那个时期革命人民群众和革命战士们的心情舒快状态。”1963年,他曾对来访的法国前总理孚尔说:“那时我过着戎马生活,骑在马背上有了时间就可以思索,推敲诗的押韵。马背上的生活,真有意思,有时我回想那些日子,还觉得留恋。”毛泽东曾举屈原为例,他说,屈原的“《离骚》向我们说明,有了生活体验才能写出诗来。只有认识自己,才能改变自己。”“屈原喝的是一杯苦酒,也是为真理服务的甜酒,诗歌像其他创作一样,是一种精神创造。”“屈原如果继续做官,他的文章就没有了。正是因为开除‘官籍’,‘下放劳动’,才有可能接近社会生活,才有可能产生像《离骚》这样好的文学作品。”1958年7月1日毛泽东写《七律二首·送瘟神》便是有感而发的生动例子。由读报知余江县消灭了血吸虫而浮想联翩,夜不能寐,诗兴油然而生,欣然命笔,两首著名的诗便跃然纸上了。
毛泽东认为,有了感受,有了实践的体验,就可能有诗。连一字不识的人也会作诗。他举了两个例子。一个是南北朝有个姓曹的将军,打了仗回来作诗:“出师儿女悲,归来笳鼓竟。借问过路人,如何霍去病。”还有北朝的将军斛律金,这也是个一字不识的人,他有《敕勒歌》:“敕勒川,阴山下……”
五是诗贵立意。毛泽东对《沁园春·雪》这首词在发表时有个自注:“雪:反封建主义,批判二千年封建主义的一个反动侧面。”谁去反对、批判呢?在词的末三句体现。所以毛泽东又自注说,“末三句,是指无产阶级。”他也对李银桥说过:“风流人物,是说我们共产党人,说我们这支队伍。”因此,这首词就不单单是咏雪了。1949年4月,毛泽东接到中国人民解放军占领南京的捷报,立即构思了《人民解放军占领南京》这首七律。他在诗中不是歌颂,不是表达喜悦,立意在“宜将剩勇追穷寇”上。他自己说了,“写《人民解放军占领南京》这首诗,是想以此鼓励我军将士,猛追穷寇,彻底肃清国民党反动派的残余势力,将革命进行到底。”这样的立意自然高远。1964年,斯特朗问毛泽东在与苏联“大论战”中起了什么作用,毛泽东说,“我只写了几首诗”。回首当年毛泽东的《卜算子·咏梅》等几首立意崇高的诗词,激励了全党全国人民的斗志,真是起到了任何武器都不能替代的战斗作用。
六是主张现实主义与浪漫主义的对立统一,追求豪放浪漫诗风。
毛泽东在少年时期就把“四书五经”读透。在湖南一师时更是饱览群书,储蓄了丰厚的诗学素养。他对很多诗人都做过研究,做出评价。
比较之下,他认为“李白的诗好,李白是诗人之冠。”“李白的诗,文采奇异,气势磅礴,有脱俗之气。”“李白的诗是登峰造极的,他是空前绝后的艺术家。中国至今少有人超过李白的诗才。”“曹操的诗,气魄雄伟,慷慨悲凉,是真男子,大手笔。”“苏词气势磅礴,豪迈奔放,一扫晚唐五代词家柔靡纤弱气息。”从他对诗人的评价中,梳理出他做为伟大的政治家对诗风的偏爱——喜欢豪迈浪漫雄强的风格。
他曾对张仙朋说过:“你看过我的诗词吗?我喜欢有英雄豪气的。
你们应当有雄心大志,要英雄气壮,不要儿女情长。”他说:“李白的诗豪放,想象力丰富,读了使人心旷神怡。多读李白的诗,可以开阔胸襟。”“曹操的文章、诗,极为本色,直抒胸臆,豁达通脱,应当学习。”毛泽东对杜甫、白居易都给予很高的评价,但他不甚喜爱杜甫、白居易的诗风。他说:“光搞现实主义一面也不好,杜甫、白居易哭哭啼啼,我不愿看。”他喜欢“李白、李贺、李商隐,搞点幻想”。他十分赞美宋玉描写女神。他说:“宋玉描绘女神,宋玉的浪漫主义描绘,竟为后世骚人墨客提供了无限的题材。”宋玉的浪漫主义手法,都被毛泽东在几首词中用上了。
早在1938年,毛泽东《在鲁迅艺术学院的讲话》中就指出,“艺术上的浪漫主义,并不是完全没有道理的。……有些人每每望文生义,鄙视浪漫主义,以为浪漫主义就是风花雪月、哥哥妹妹的东西。殊不知积极浪漫主义的主要精神是不满现状,用一种革命的热情憧憬将来,这种思潮在历史上曾发生过进步作用。一种艺术作品如果只单纯地纪录现状,而没有对将来的追求,就不能鼓舞人们前进。”因此,他十分喜欢唐诗中体现的一个特点。他说:“神奇的想象,奇妙的构思,大胆的夸张,严谨的平仄格式和对仗,是唐诗的特点,也是诗的意境所在。”毛泽东诗词正是充分体现了浪漫主义和豪放雄强的特色。
七是强调诗词美学。毛泽东在强调诗词美学方面,首先是追求情感美。在刚进湖南一师学习时,他就认识到诗的情感美。他说:“诗者,有美感性质。性情识见俱到,可与言诗矣。”“文以理胜,诗以情胜。有感而后有情,有情而后著之于诗,始美且雅。”他还说:“欢愉之词难好,哀怨之词易工”,正是说明有哀怨穷愁之情写出的诗具有强烈真实的情感之美。其次是追求“切者斯美”。毛泽东说:“无论诗文,切者斯美。”说的是所写的诗文必须切题、切事、切情、切理。
再是追求意境美。毛泽东在为梅白改诗时强调:“诗贵意境高尚,尤贵意境之动态,有变化,才能见诗之波澜。这正是唐诗以来格律诗之优越性。”他对苏东坡《饮湖上,初晴后雨》一诗所描写的意境十分欣赏,说苏东坡这首诗实在绝了,我不敢造次。同时,他还追求语言美。他特别指出,“诗的语言,当然要以现代大众语为主,加上外来语,和古典诗歌中现在还有活力的用语。”“要有民族风味,叫人爱看、爱诵,百读不厌。”毛泽东在《写在胡乔木诗稿上的批语》中说:“要造新词,天堂、霓裳之类,不可常用。”就是要求诗人在用字用词上不要陈词滥调,流入俗套,要新颖生动活泼。
八是提倡诗不厌改,锤炼推敲出好诗。毛泽东对自己诗作的推敲十分认真。他说,“诗要改,不但请人改,而且主要靠自己改。放了一个时候,看了,想了,再改,就有可能改得好一些。这就是所谓推敲的好处。”毛泽东写诗十分讲究用字炼字,要求用字准确,对别人的要求也是这样。陈毅有一首诗:“闽赣路千里,春花笑吐红;败军气犹壮,一鼓下汀龙。”毛泽东看了,将“败”字画上了一个大圆圈。
陈毅当然知道毛泽东的意思,就把整句都改了,改为“铁军真如铁”。
要比原句不知好多少倍!顺便说两个毛泽东认真对待文字的故事。
1958年,毛泽东请章士钊致信蒋介石。信中有“遥望南天,希诸珍重”一语。毛改“天”字为“云”字,他以为把台湾看作南天不恰当。
这一改,意思十分明确,不致于令人误解。还有,一首“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新中国”的歌,原句没有新字,新字是毛泽东加的。有了新字,也不致于让人钻空子了。
毛泽东经常在睡前背诵古诗和他自己写的诗词。在背诵自己写的尚未发表的诗词时,常常把原稿拿来,边朗诵边思考,进行推敲修改。
如《为女民兵题照》一诗,末句原为“不重红装重武装”,后改为“不爱红装爱武装”,这一改,意思更切,意境更妙,女民兵练武的感情就出来了。
毛泽东说:“有些诗写好后,不能马上用,要经过修改,写文章和写诗,不经过修改是很少的。为什么要经过修改?甚至还要从头写?就是因为文字不正确,或思想好,但文字表现不好。我要修改,有时还征求别人的意见。别人有不同意见,我就要想一想。”所以,毛泽东除了自己改诗,还经常虚心请别人改诗。毛泽东曾请时任《人民文学》副主编的陈白尘修改词六首;1962年4月,请《诗刊》主编臧克家改诗,还致信臧克家:“你细心给我修改几处,改得好,完全同意。还有什么可改之处没有,请费心斟酌赐教为盼!”在“还有什么可改之处没有”的句子下面还加了重点号。《长征》一诗中有一句“金沙水拍”,原为“金沙浪拍”,后来毛泽东是听从一位不相识的朋友的意见改为“金沙水拍”的,理由是不要在一篇内用两个浪字。
毛泽东的《七律·到韶山》,第一句“别梦依稀咒逝川”的“咒”字原为“哭”字,梅白认为用“咒”字好,毛泽东很赞同,称梅白为半字师。
开中央高层次的会议专题讨论诗词问题,也只有毛泽东才想得出来。1963年12月6日,毛泽东写条子给田家英:“今天或明天开会讨论诗词问题,我现再有所删节改正,请康生同志主持,提出意见,交我酌定为盼!”这次参会的有二十多人,朱德、陈毅、邓小平等领导都参加了。由此可见毛泽东对改诗是何等认真慎重。
毛泽东改自己的诗认真负责,为别人改诗也力求完美。他曾经给陈毅改诗,为胡乔木改诗,都改得很精到。梅白有一首描写重庆夜景的诗请教毛泽东。诗的内容是:“我来高处欲乘风,夜色辉煌一望中。
几万银灯流倒影,嘉陵江比水晶宫。”毛泽东对梅白说:“如果把‘辉煌’二字改为‘苍茫’,则能显出夜色之动态,为‘水晶宫’作伏笔。
写得‘辉煌’而不那么露。诗贵含蓄和留有余地。‘几万’应改为‘百万’,以显示山城新貌,这里应鲜明,不应含糊。‘流倒影’不如‘摇倒影’,也是为了显示夜景之动态,也采取对比手法,写出嘉陵江并不是那么平铺直叙的,而是风翻浪卷,以显示嘉陵江的性格。因之,应改‘比’为‘似’,这又是用虚笔写实。”这个改诗例子,对我们学写诗的人很有启发。毛泽东喜欢别人改诗,但也反对有人故作高明的乱改。有人改昆明大观楼长联中的字,如改“东骧神骏,西翥灵仪”为“东骧金马,西翥碧鸡”等,以求工对。毛泽东在改本旁批道:“死对,点金成铁。”
九是强调诗贵意会,未必都要解注。毛泽东对解诗与注诗也有独立的见解。他曾经说过,对诗“不要做繁琐的钻牛角尖的研究,只要感觉文章非常美,徜徉迷离,给你一种美的享受就行了。这首诗(指李商隐的《锦瑟》)为什么流传这么久,自有它的迷人的魅力。不要整天说它是悼亡还是托言,怎么说都可以,总之是寄托了作者的一种惆怅。”毛泽东曾对周世钊说:“我认为对诗词的理解和解析,不必要求统一,事实上也不可能求得统一。”他也对杨振宁说过,“时代变了,(诗的)意义也不一样。百把年以后,对我们这些诗都不懂了。”因此,毛泽东主张“诗不宜注,古来注杜诗的很多,少有注得好的。不要注了。”毛泽东特别反对有人对诗进行乱考证。针对唐诗《回乡偶书》中“儿童相见不相识”,有人考证说,儿童是指他(作者)的子女,毛泽东说:“瞎考!那样的话,‘飞流直下三千尺’、‘桃花潭水深千尺’又该如何考啊?”
毛泽东的诗词发表后,为了避免有人对他的诗词乱加注释,他曾在《毛主席诗词十九首》上写了批语:“我的几首歪词,发表以后,注家蜂起,全是好心。一部分说对了,一部分说得不对,我有说明的责任。”1964年1月,毛泽东应《毛主席诗词》英译者的请求,就他自己诗词中的一些词句,一一作了口头解释,后被整理成文字,总共达32条。
余话
毛泽东说过,旧体诗词可以写一些。为什么说写一些?原因是旧体诗易受束缚,难写。好诗能写出一些来就很不错了。毛泽东一生也就写过几十首诗词。但那“一些”却都是传世精品。
改革开放以来,被禁锢多时的诗词创作如雨后春笋,长满神州大地。各地各级的诗社、诗词刊物不计其数,出现了一片繁荣景象。在这繁华的背后,应该看到,真正好诗太少,用“一些”来计之也未必为吝。充斥于诗坛的是大量的政治诗、口号诗、应景应时应酬诗和类似于通讯报道一类的写实诗等等。
可以肯定,如今学写旧体诗词的人,基本上都还能掌握诗词格律形式这一游戏规则。问题在于,并不像毛泽东说的那样,掌握了格律,就觉得有自由了”,写出来的东西往往是干巴肤浅,平淡苍白。究其原因,有的缺少感情投入,无感而发,诗中无我;有的不进行形象思维,不能运用比兴手法,诗味匮乏;有的就事写事,立意平庸,时语口号连篇,难入意境;有的用词用字枯燥庸俗,生填活塞,缺乏诗的语言;有的粗制滥造,自我满足,自我陶醉,不求更进,如此等等。
由于受到情感和艺术的双重束缚,使诗词创作水平不能达到新时期应有的艺术平台,应该引起我们重视和深思。毛泽东诗词和他的诗论,是中国诗词艺术的宝贵遗产,值得我们认真学习和研究。当今诗词创作在量的方面已经够繁荣了,但应该透过表面现象看到危机,在质的方面要有升华,创作出好诗来,这样才能让诗词在中华传统文化长河中长流不息,不负毛泽东之所望:旧体诗词一万年也打不倒。同时,也为发展新诗主流铺垫好基石。
注:本文所引毛泽东论诗的内容均见于刘汉民先生编著的《毛泽东诗话词话书话集观》一书(长江文艺出版社,2002年10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