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病后,有人建议他去苏联疗养,或者去日本,他经过比较,坚持自己的战斗岗位在中国,价值在中国,责任在中国,也没有答应。他爱惜生命,但不吝啬生命。既不无谓牺牲,也决不退缩妥协。他甚至说过,有些人拿愚蠢的冒险当勇敢,总怂恿人赤膊上阵,我总疑心他们属于敌人那一面;自然,其中也有老实人,但总是轻者遭殃,重者送命。为此,他沉痛地说,生物具有保护色,在残酷的斗争中怎么就不可以学习呢?他在比较中审视生命的价值,在比较中识人鉴事。所以,他的眼睛特别锐利,看问题特别深刻,所思所想,所作所为,总是高才卓识,高识远度,高瞻远瞩,实事求是而又高步云衢。
他通过比较深刻认识到,“王道”确实有各色各样的牌号,但都是骗术,实质都一样。他由此看到当时的中国,比但丁《神曲》中的《地狱》还要黑暗,切实感受到直面的现实超过伟大的但丁设想的残酷。他在这残酷的现实中求索、苦战、奋斗,有痛苦,有彷徨,却从没有放弃过。他说自己“怀疑过自己,怀疑过中国和中国人,怀疑过人类为之而奋斗的一切事物的价值,但通过比较,在怀疑自己的怀疑中学会以比较乐观的观点看待生活了”。进而,他在比较中看到,希望在苏区、在共产党,坚信“中国一定要走向共产主义,通过社会主义来拯救中国,此外没有别的道路可走。将来中国也一定会是这样的。”
乡下人误将硫化铜当金矿,告诉他不是,还疑心别人要骗去他的宝贝。鲁迅先生说,只要拿真的金矿一比,就不会再受骗了。在学术上也是一样,“随便翻翻”,采用经常拿各种矿来比的方法,也就不会上假学术的当了。
他在长期的比较中,看穿“世家子弟有三变,一变而为鱼”——卖图书、字画之类;“再变则为蛀木虫”——卖木器、房产之类;“三变则为大虫”——卖去家奴,像恶虎一样要伤人。在那样的社会条件下,他在比较中对择业也有自己的看法。一次与日本的作家增田涉谈到,“希望自己的儿子做跟政治没有关系的工作,数学呀或者别的什么都可以;关系到政治的工作,总是像穿湿衬衫一样不愉快。”
他将自己的作品与外国名家的作品作比较。说《药》与俄罗斯作家安特莱夫的一篇《齿痛》相类,描写耶稣钉十字架那一天,附近一个患牙痛的商人,也和老栓和小栓一样,觉得自己的疾病,比起革命者的冤死来,重要得多。他拿当时的管理者,与阿Q比较。当美国记者斯诺问到:“难道你认为现在的阿Q依然和先前一样多吗?”他的回答是:“更坏。他们现在管理着国家。”
他谈到自己的小说集《呐喊》与《彷徨》,说后者“技术虽然比先前好一些,思路也似乎较无拘束,而战斗的意气却冷得不少。”这都是因为“见过辛亥革命,见过二次革命,见过袁世凯称帝、张勋复辟,看来看去,就看得怀疑起来,颓唐得很了。”不过在比较中,他“又怀疑自己的失望”,明白自己所见过的人们、事件,是有限得很的,这想头,就给他提笔的力量。他说自己的《呐喊》是“遵命文学”,所尊奉的,是那时的前驱者的命令,也是自己愿意尊奉的命令,决不是皇上的圣旨,也不是金元和真的指挥刀。
他的比较是痛苦的,甚至有在黑暗中找不到前途的失望。但他永远是一个求索者,永远是一个思考者,永远是一个呐喊者,即使是一个彷徨者,也是在求索中彷徨,在求索中比较,他永远是一个比较者。从《呐喊》到《彷徨》深深地印记着他的心路历程,凝聚着他“于浩歌狂热之际中寒;于天上看见深渊。于一切眼中看见无所有;于无所希望中得求……”的“抉心自食”,“创痛酷烈”的比较。
当然,他也将自己的小说作品与旧小说作比较。承认看过不少旧小说,所受的影响很深,但并不有意模仿那种风格,他肯定自己还是喜欢新的技术,他的《故事新编》即是在这比较中实践的产物。故事是旧的,如此之编,却是前所未有的。
他对古代的作家知之很深,有很深的比较。说屈原的“离骚》是一篇自叙和托风的杰作,《天问》是中国神话和传说的渊薮。”“陶潜、李白在中国文学史上,都是头等人物。”他谈到自己比较的感觉说:“我总觉得陶潜站的稍稍远一点,李白站的稍稍高一点。”“杜甫似乎不是古人,就好像今天还活在我们堆里似的。”他通过比较认为:“杜甫的《北征》就远在韩愈的《南山》之上。韩愈用力学他,差得远。”他还对人说过:“集美堂本的《柳河东集》,集子里有那篇《天对》,你可以同《天问》对着看,很有趣。”对我们大家都比较熟悉的唐宋八大家,他通过深层阅读和比较,提出自己的看法:“所谓唐宋八大家里,只有柳宗元的文章最好。”
说到自己的杂文,鲁迅比较的范围就更大了:向古比,是“古已有之”,以为“倘要知人论世,是非看编年的文集不可的”;向今看,是:“况且现在是多么迫切的时候,作者的任务,是在对于有害的事物,立刻给以反响或者抗争”;向更深处去看,“是感应的神经,是攻守的手足”;向更大的范围比去,“当然不敢说是史诗,其中有着时代的眉目,也决不是英雄们的百宝箱,一朝打开,便见光辉灿烂。”这当中,他好像把自己说得很低,实则期许很高,心事很重,自信很深,估价的作用也很大。也即虽然“只在深夜的街头摆着一个地摊,所有的无非几个小钉,几个瓦碟,但也希望,并且相信有些人会从中寻出合于他们用处的东西。”我读这段书后,在心里说,你看,这比较有多深,有多广,有多重,有多热,有多冷……读这样的文字,我的心,总有一种无可名状的感觉。我不敢像毛泽东那样说与鲁迅的心是相通的。但是,总是不由自主地与他贴在一起,为他悲,为他喜,为他痛,为他快,像他一样抉心自食。
鲁迅先生对绘画艺术也有很深的研究和广泛的比较。他抄写古碑,收集汉画拓片就不用说了。关于画的评论,有人集为两大卷,叫做《跟鲁迅评图品画》,分为中国卷和外国卷,涉及国画、油画、版画、木刻、连环画等。仅外国画家就有达芬奇、米开朗琪罗、梵高、陀莱、米勒、高更、罗丹、丢勒、凯绥·珂勒惠支等一大串。这也不用一一说了。单是关于画册的印刷,他就有很好的比较之论。他说:“在中国,校对,制图,都不能令人满意。例如图画罢,将中国版和日本版,日本版和英德诸国版一比较,便立刻知道一国不如一国。”“从印画上,本来已经难于知道原画,只能仿佛的了,但在这样的印画上,又岂能得到‘仿佛’。书籍既少,印刷又拙,在这样的环境里,要领略艺术的美妙,我觉得是万难做到的。力能历览欧陆画廊的幸福者,不必说了,倘只能在中国而偏要留心外国艺术的人,我以为必须看看外国印刷的图画,那么,所领会者,必较拘泥于‘国货’的时候更多。——这些话,虽然还是我被骂了几年的‘少看中国书’的老调,但我敢说,自己对于这主张,是十分确信的。”
我们也应该确信鲁迅的话,确信鲁迅比较的方法。由于他的比较是全方位的,比较已融入他的生命之中,凝结为他的伟大人格,放射在他生命光辉里。所以我敬佩之余,一不留心就抄出这么多。我的几位朋友看后,说这一部分文字多了,意思是要考虑累赘的问题。或许是有点多吧,但却也是我费心血最多的地方。我相信,有心研究写作,研究文章,研究文字,研究思想和方法的朋友,是会耐心从中找到自己的需要的。或许也是我的偏爱所在吧。
写作离不开知人论世。鲁迅通过深刻的比较,对一些人的看法,尤其一针见血。每每三言两语即勾画出一个人的特征,甚至只言片语就揭示某人的个性,而且这样的揭示总是很发人深省的。比如他对瞿秋白只置以“真有才华”四个字。当然,他还对瞿秋白的一篇论文给以很高的评价,说“真是皇皇大论,在国内文艺界,能够写这样论文的,现在还没有第二人!”也是由于知心知人吧,一天,他收到三弟周建人转来的署名“林其祥”的信,一看便说:“瞿‘字上面是双目,目木同音,双木为林,至于’其祥,那是一个很普通的男人的名字。”真可谓“人生得一知己足矣,斯世当以同怀视之。”这信正是瞿秋白化名写给鲁迅请求营救的信。说到毛泽东,他说毛的诗词有“山大王”气概,想不到他还是个学者。毛泽东说,他与鲁迅的心是相通的,鲁迅则说他“得引为同志,是自以为光荣的。”只是受时局所限,“关山”阻隔,鲁迅只能通过文字,通过友人之口和国民党的报纸了解毛泽东,从有限的材料的比较中得出对毛泽东的印象。说到丁玲,说“丁玲女士才是唯一的无产阶级作家。”这是从丁玲的作品和生活两方面得出的结论。说“雪峰太老实,斗不过他们。”“夏衍表面上是一个上海绅士,笑嘻嘻,其实诡计多端,是站在背后的军师。”说“胡适之有考证癖,时有善言,但是对《西游记》却考证不出甚么。”说“陈独秀早离开了革命阵线。国民党逮捕他,并不是要杀害他,而是要利用他组织一个合法的党,跟共产党进行斗争。”说“周作人的批评应有尽有,只是不很深刻。”
他对胡适、陈独秀、刘半农的比较,尤为深刻。在《忆刘半农君》中,除了说“半农的活泼,有时颇近于草率,勇敢也有失之无谋的地方。但是,要商量袭击敌人的时候,他还是好伙伴,进行之际,心口并不相应,或者暗暗的给你一刀,他是决不会的。倘若失了算,那是因为没有算好的缘故。”尤其是通过对三人的比较,指出:“其时最惹我注意的是陈独秀和胡适之。假如将韬略比作一间仓库罢。独秀先生是外面竖一面大旗,大书道:‘内皆武器,来者小心!’但那门却开着的,里面有几支枪,几把刀,一目了然,用不着提防。适之先生的是紧紧关着门,门上粘一条小纸条道:‘内无武器,请勿疑虑。’这自然可以是真的,但有些人——至少是我这样的人——有时总不免要侧着头想一想。半农却是令人不觉其有‘武库’的一个人,所以我佩服陈胡,却亲近半农。”他进而指出:“不错,半农确是浅,但他的浅却如一条清溪,澄澈见底,纵有多少沉渣和腐草,也不掩其大体的清。”
鲁迅知人如此之深,论世如此之彻,是不能不令我们特别敬佩的。他自己,他的人生,他的阅历,他的写作经验,不能说全在这比较之中,但是,只要耐心琢磨,细加体会,我想,一定是可以明白许多的。文字工作,说到底,不仅是世事的提炼,人生的复写,而且是自己生命的再造。而这提炼,这复写,这再造,也全在比较之中。
总之,“讨论”和“比较”是写材料应该掌握的主要方法。既为主要,我就多说几句,应该算不得犯禁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