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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月笼王盘岛

一场潇潇春雨过后,橙黄色的斜阳在静谧、蔚然的海空里,画了一道瑰丽的彩虹。从杭州湾南岸宁波的这一端,跨越到北岸嘉兴的那一端,仿佛像一张拉满了弦的轩辕帝巨弓,悬挂于湛蓝湛蓝的苍穹;又恰似一座美轮美奂的月洞拱桥,将海螺形海湾绵亘不绝的巍巍塘堤,掩映得宛若万里长城一般的壮美与妖娆。

这是2003年的一个春日,在杭州湾海塘上泛着白屑屑卤花的盐碱地里,咸青草又披上一片嫩绿。塘脚下的滩涂上,潮水尚未完全退尽,那些可爱的弹涂鱼、黄蛤、沙蟹、蛏子、泥螺等大海的小精灵,已经迫不及待地在淤泥和水凼里追逐、蠕动、嬉戏了。这块被喻为“江南北大荒,浙东闭塞地,海风蚀人老,莫做盐民妻”的交通盲肠、神经末梢的僻壤上,当今世界最长的跨海大桥——杭州湾大桥就要凌空飞架了。两年来,通路、通水、通电、通讯、通码头等“五通一平”工程,让这里昼夜红旗猎猎,车辆如织,机声轰鸣,电弧闪烁,人声喧杂,尘土飞扬;建筑施工人员多如蚁族,各色头盔、着装、标识缤纷登场。那些赶来竞争项目的公司和好奇的探视者,终日里成群结队,络绎不绝。跨海大桥如同青藏铁路、长江三峡大坝工程一样,令遐迩百姓心潮澎湃,翘首期盼。此一时,宁波城里人会惬意地说:“打瞌睡,撞着了金元宝。”乡下人会欣喜地说:“福星照头顶,饭锅里厢鰻钻进。”大桥边的村民,说得更玄乎了:“运道好了推勿开,烤熟毛蟹爬进来。”

南岸村党支部书记赵海桥的女儿名叫玉秀,秀外慧中,热情奔放,且观念新潮,特立独行,从不按常规出牌,像盐碱地里长出的一朵奇葩,光鲜抢眼。她从林校一毕业,就瞄准了跨海大桥必定会给她的人生坐标带来幸运,硬是不叫父亲为她的工作去跑腿求人,以自己所学的园林花卉知识,锁定了大桥周边、杭州湾新区那片广袤的绿化带,以及海边白茫茫的生态湿地。在请教过海滨生态农庄的老总后,她也立马注册了一家“大桥生态绿化有限公司”,从董事长、总经理、会计、出纳到业务员,独自一竹竿插到底。小姐妹们都揶揄她另类:“像只杭州湾里的海江猪,胃口也忒大了!”她却不屑地说:“你们晓得‘蟹盖头’!‘不想当将军的不是好士兵’。如若在国外,我还想竞选总统呢!”

今天,玉秀开着一辆新买的钱江牌货客两用车离开家门,本想多跑几家花木场与苗木栽培户,但是突如其来的一场春雨,竟然将她的姣美面容,颇具艺术感的混搭服饰和酷酷的、瞧得见“心肝心肺”的那块劳伦克斯大手表及碎花格子的小背包,全被老天爷淋得湿溻溻的,只得返回搭满了大桥建筑工人床铺的家中。当她在二楼换洗、晾晒衣裳的时候,又望见了北边那座红瓦黄墙、燕青栏杆、洋中带土的别墅式楼房,顿时一股戳心刺肺的怨气又升腾心头。玉秀连梦中也常常挣扎呼喊:“放开我!放开我!阿爹、阿妈,我不能同他在一个盐缸里醤着,他不是我理想中的男人。眼下他家还充当着大桥工程通道的‘钉子户’呢!”有时她也常向小姐妹求解:“为啥只凭两家当年的一句‘娃娃亲’戏言,非要我和不爱的人过上一辈子?‘吃过茶、过了书’能算得了什么事?人家头天拜堂入洞房,第二天就有离散的呢!我可不是渔篙头上卡死的铁箍圈,为啥对方要像海蚂蟥一样叮牢我不放呢?”

阳台上,玉秀因情所困,心里翻江倒海,默默地梳理着退婚的种种理由……

雨过天晴,夕阳渐渐向地平线沉去,蓝天上的彩虹早已潜形。

海边码头一带,在紧张搭建临时工厂与生活区的工地上,先后有十几辆交通车从碎石塘渣的道路上摇摇摆摆地向村里驶来。它们驶进小学操场,开到了跨海大桥工程临时指挥部大院的一侧,在那幢海蓝色彩钢楼前停住了。

玉秀观望着车队,她知道这些车辆,全是到食堂来为员工们送晚餐的。

忽然,一个壮实、精干的熟悉身影,从一辆交通车上跳下,径直朝自家的院子跑来。

他,灰头土脸,连眉毛也是白的,蓝色的工装上全是泥浆,兴许刚从作业现场下来,头上还戴着桔红色的塑料安全帽。绛紫肤色是所有建筑工人的基色调,那是太阳赐给野外劳动者特有的印记和荣耀,不过此人淳朴的脸庞更为紫黑罢了。玉秀早已在无意中发现,不论春夏秋冬,他总是板寸平头,脖子上搭着一条白毛巾,脚上是草绿色的水陆两用高筒靴。

此时,对方也许没有觉察到楼上阳台里,房东女儿正在偷偷瞅他呢!

“阿伯!老书记还没回来吗?” 他在院子里叫了一声。

千里不同风,百里不同俗,当地人尊呼与自己父母同辈的男女均为“阿伯”,这在外人听来似乎有点男女不分之嫌。现在他一个海湾北岸的异乡人也跟着南岸人如此称呼房东大妈,或许想尽量做到入乡随俗吧!

玉秀的母亲五十岁出头,是位热情和蔼的善心大妈。她听到院子里有人叫她,提着一条活撞活巅的鲻魚从屋里出来,说:

“哎呀!小乔师傅,你歇工了?老头子还在村里攻‘碉堡’呢!没日没夜的搞征地拆迁,像一张缠死的渔网,解都解不开。”

“征地拆迁,是天下头等难事,难为老书记了。”

他一边同情地附和着,一边脱去衣裤,光膊裤衩,奔到水笼头下冲洗。浑身的肌腱犹如小海豚一般地鼓凸着。

玉秀娘在井台上边剖鱼边提醒道:“小乔师傅,当心着凉呀!”

“没事的,春天来了。”小乔两手全是肥皂泡沫,一边搓着紫黑色脸膛,一边焦急地问,“阿伯,不知老书记啥时候才能回家?”

玉秀娘:“机船你开走吧!柴油早给加满了。”

小乔感激说:“太好了。谢谢阿伯、老书记。”

“老头子说,今夜海上虽然不会起大风浪,但春气多变,行船得小心呀!”她说着递给小乔一把引擎钥匙。

“哎,‘早西午北夜东风,晒煞海涂老虾公’,刚出过虹,天气好着呐!”小乔说着收好钥匙,飞快地搓抹身子。

玉秀从阳台上的晾衣架后默默地俯视着……

“这人,在自己家里住上快一年了, 脸膛上的明眸倒还透着灵气,难怪阿爹、阿妈都喜欢他。”她这般想着看着,头一次如此从容而细致地观察异性。

玉秀娘又从屋里拿来了一叠用报纸裹着的东西,问:“哎!小乔师傅,这个你还没有‘请’吧?”

小乔猛地拍了下后脑勺,领悟地说:“啊呀!‘阿伯’,你替我想得太周到了。”

玉秀娘嗔笑道:“谁为你一个人想呀!今夜你注意点,看看海塘上的动静,心里就明白了!”

小乔又神秘兮兮地轻声说:“阿伯,我求你了,今晚我这事,你得替我绝对保密,千万别捅出去呀!”

玉秀娘点头:“好!我不说,连我阿囡也不告诉!你们当党员的,就是怕影响。”

玉秀蓦地惊奇起来,心里揣测:“怪哉!阿妈与这小乔师傅的对话怎么像海里的鲎鱼一样,让人摸不着头见不着脑呢?这里面究竟藏着什么私密?海塘上今晚又怎么啦……我家的机帆船开到大海上去干什么,不会是谋财害命吧?”

玉秀疑云骤生,难以猜悟……

其实,她对这位在自己家里住了近一年的小乔师傅,从父母与村民嘴里早就有所了解。此人,名叫乔梦桥,是大海北岸人,而祖上恰恰也是南岸本地人,算得上半个老乡。至于他为什么要取“乔梦桥”这个说怪也不怪,称奇也不奇的名字,谁也搞不清楚,但总归有老一辈子人自己的寄托吧!

玉秀清楚地记得,这个乔梦桥是去年春上海里出现龙卷风的那天跟建筑队一起进村的,当时桥南工地还是杂草丛生,弹涂鱼与红螯蟹乱爬乱奔的荒草滩,工人生活区尚未搭建,由大桥工程指挥部统一安置住进自己家里,八个建筑工人满满挤了楼下一大间,自己冷清的三口之家一下子热闹起来。但这位小乔师傅与另外七个工人兄弟恁是不同,他总把床铺被子叠得有棱有角,衣物洗得干干净净,鞋子摆得整整齐齐;室内和院子总见他在打扫,有空还用土板胡自拉自唱“绍兴高调”,馋得痴迷绍剧的当地村民也来哼上两句《龙虎斗》。阿妈开心地问他为啥这样“成器”,他总是笑着说:“向解放军同志看齐呗。”他烟酒不沾,生活无不良嗜好。老爹问他为什么要这样节俭,他也笑笑说:“积点钱好讨老婆呗!”村子里,张家电视机没图象了,李家的运输车发动不起了,王家的抽水马桶漏水了,还有日光灯跳不起来的,都来找他。他总说:“没问题,去看看。”他虽是工人,却早拿到了建筑职校的中专“派司”。大桥施工队没有休息的日子,但总见他趁着不上夜班的清晨,在海边湿地传来海鸟咕嘎咕嘎叫唤声的时候,就坐在村后塘河边练他的英语三百句了。工程师与技术员们戏问他是否想晋级高级技师了,他会笑着说,自己是麻袋片上绣花、沙砾上盖楼——底子差,学点ABC,赛喝洋参汤,方便向洋专家请教。据同室的工友透露,乔属于桥梁工程中最吃香的技能型工人,机械、焊接、切割、制模、油漆、电器、运架等实际操作,他都是无师自通,有一套独门绝活,被施工队誉为“万能百搭胶”和“救火队长”,成了造桥工地上炙手可热的香饽饽。外籍专家常对他竖起大拇指:“VERY GOOD! (非常了不起)”工会组织各项技能操作竞赛,他总能拿到“全能”的桂冠,被工友们称为“获奖专业户”。

正因为如此,原来还在甬镇大桥工地造桥的他,被总工程师圈定为桥梁建筑业中的一匹“黑马”,带着他前来组建杭州湾跨海大桥工程的施工兵团。乔梦桥由此便成了专门培训外协劳务工的“大桥(乔)师傅”,大伙戏称他为“八十万禁军教头”,领导给他的封号是“桥教头”。芸芸众生,各存憾情,“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这一习俗,历来被奉为人类繁衍的宪制。可这个乔梦桥,年已三十有五,却还是单身。同室的工友,有的趁黄金长假返乡探亲,与家人团聚。有的趁暑寒假接老婆、孩子来工地小住一阵。还有那些不惜电话费、打爆手机的小徒弟,相邀女友到生态农庄的景区别墅包房幽会。惟独这个“大桥师傅”,形影相吊,茕茕孑立,既没见他回北岸去看看双目失明的老娘,也无亲友过海来关心他的婚事,而他却按月雷打不动跑到镇上去汇款,终年忙乎在工地里,一身油污、遍体汗渍。

是什么原因造成他“黄鱼吊臭,猫儿叫瘦”呢?谁也说不清道不明。村里几位欲占先机的“挑头鱼”女孩,虽听说过上世纪五六十年代,农村姑娘嫁给工人老大哥,那是老鼠跳进白米缸——前世修来的福气。但时下人的想法变了,多数女孩子仅对票子、房子、车子感兴趣,至于“年龄相仿”也不太在意了,因为倩女嫁老夫并非个例。对“学历相当”也不讲究了,一则由于社会上不少文凭是花钱买的,连韩国的干细胞克隆教授也玩起了弄虚作假。二则眼前的现状是不少本科生、硕士生在给初、高中文化的老板们打工。尽管现状如此,但当建桥单位的工会领导为稳定队伍串村登门给员工牵红线、搭鹊桥的时候,那些大婶大嫂们连忙挡驾,说,“造桥工人日晒雨淋,终年辛苦不说,最挠心的还是居无定所,四海漂泊。我们可不能让阿囡跟着灰头土脸的建桥人过候鸟一样的日子,睏叽嘎叽嘠会响的竹榻眠床……”

小乔师傅住在玉秀楼下,玉秀进进出出,每天你造你的跨海大桥,我搞我的生态绿化,从没有直接交往过。眼下玉秀对自己的“问题婚姻”,一心只求火速解脱,还顾不上考虑择偶,不过今天倒被强烈的好奇心驱使了,决定从母亲与小乔师傅这番雾中花、水中月的对话中探出个子丑寅卯来。

她悄然走下楼梯,从后门溜进园子,捷步来到园外的汽车旁,轻轻地开了车门,钻进驾驶室,飞也似的向海边驶去……

进场大道的征地拆迁任务,屡遭“钉子户”的阻挠,致使宽阔的大道还没全线贯通。玉秀的货客两用车在热火朝天的大桥工地上绕道,蛇一般的行驶,好不容易接近码头的塘南停车场。

她从车窗看看周围,发觉雨后近晚,海边行人寥寥,跳下车,锁了车门,登上海塘。蓦地,浩瀚、潺湲的杭州湾大海豁然呈现在她的眼前。

大海正在涨潮,那些靠海的、捞潮头渣的海里人全回家去了。塘堤内外显得空旷无垠,只有待潮水退去,露出滩涂的时候,人们才会重新回到海涂上张篰网、布拉钓、拾蛤蜊、掏海瓜子。民族英雄戚继光当年为追击倭寇所创制的泥马船,也会在泥涂上飞快滑动。那两艘从本地至上海九龙港的快捷客轮——气垫船,现在已成了大桥建设中的交通主角,此时也不知驶往哪里去了。码头前唯有混浊的海浪一层叠一层地涌动着,嘬吻着百里塘堤。玉秀家的那艘在围海、造田、筑坝中立下汗马功劳的机帆船,俨然像一匹历经沧桑的伏枥老骥,泊在塘堤石磡下随着涌浪上下起伏着、颠簸着……

玉秀敏捷地翻过那道高高的石砌防护墙,回望着自己的来路,果然看见乔梦桥开着她阿爹的那辆金轮牌电瓶车朝海边急驶而来。

玉秀顽皮地抿起嘴,躬下小蛮腰一阵暗笑。因为这个男子汉的一切隐秘行动,已经完全在她的窥视之中了,心中即刻荡漾起一阵狂野的、捉弄的、从未有过的愉悦感。

她见对方快速而来,赶紧踩着条石铺成的塘堤大斜坡,使出自幼弄潮驾舟的功夫,登上了机帆船,躲进船舱潜伏起来……

乔梦桥来到塘堤下,环顾了一下四周,尔后将电瓶车推入海塘葳蕤的苕草丛里,并加了一把链子锁,按按胸口藏着的那包房东大妈给的东西,提着一个狭长的土布袋,踩着大斜坡条石走向潮水涌动的塘脚。他熟练地解开拴在缆石上的绳索,跳上机帆船,掏出钥匙,发动了柴油机。

马达发出排炮般的叭叭声响。

机帆船缓缓驶离海岸,朝波舒浪缓的大海驶去……

这时候,夕阳在百里塘堤抹上最后一道余晖,黄昏的烟霭很快笼罩了黑绸似的海面。众多的飞禽在海边湿地上翱翔翻飞,寻找属于自己的巢穴。水陆两栖的蟛蜞蟹好似从木讷中猛醒,突然举起大螯快捷地爬向咸草丛里的泥洞。少时,当海湾两岸笼罩在一片混沌的黧色之中时,大自然这个神奇的魔法师,又将那玉盘般的一轮金色月亮,从东方的淼淼水底渐渐托出波澜涟漪的海面。

杭州湾海面,风平浪静,水光潋滟,明月洒着点点碎银。机帆船犁开黄汤似的细浪,箭一般地朝着月亮升起的东北方飞蹿起来……

玉秀从船舱里偷偷地探出头来,发现乔梦桥掌着舵,一动不动地挺立在船艉甲板上。

在朦胧的月光下,他稳如磐石,犹如一尊世界艺术大师米开朗基罗作品里的大卫雕像。

暮色里,一个黑糊糊的小岛屿在迎面扑来,愈来愈近,愈近愈大……

当王盘山小岛模模糊糊地出现在玉秀的整个视野时,她吃惊地想到乔梦桥的终极意图——上孤岛!

“上王盘岛做啥?秘密联络?提取违禁物品?还是狩猎……”

她揣摩着他的种种可能。

玉秀在孩提时就听阿爹说过,解放前,爷爷参加过浙东游击纵队三五支队的革命斗争,当年奉毛主席、党中央命令北撤,船只就停泊过人迹罕至的王盘山孤岛。解放后,阿爹捕鱼、运石、躲避台风也常在这座荒岛上落脚。爹说过,王盘山岛其实不是孤岛,而是由上盘山、下盘山、劈开山、堆草屿和无草屿五个小岛组成的一个小群岛,距杭州湾南、北海岸线各有10海里左右。五岛中下盘山为最大,但面积也仅为两个足球场,海拔也只有二十几米。岛上地势平缓,周边陡壁悬崖。因为很像一个巨大的盘子,两岸渔民也称其为东海龙王承接海天仙露的玉盘。由于王盘山五岛是至舟山大渔场的必经要道,既可当天然的导航标志,也可做临时避风港,而且加之杭州湾东南和东北的潮流必经王盘山北麓,而退潮又经王盘山岛南侧,水势极为复杂,海难事故频频发生,缘此当地渔民又将王盘山小群岛称作吃人不吐骨头的“五虎山”。玉秀爷爷给她阿爹取名“海桥”,希望儿子能以王盘山五个小岛作为海上的一个个天然桥墩,架起一座祖祖辈辈期盼的海上长桥……

机帆船准确地靠上了王盘岛东侧的一块较为平坦的大礁石,仰首眺望,夜幕下全是光秃秃的峭壁。峭壁上不长草,不长树,留着海风与咸潮剥蚀的一道道水锈痕迹,在月夜里仍然依稀可辨。严酷恶劣的自然环境,时间老人在陡壁的岩体上,用海洋潮汐淘出一个穹顶的天然石窟,被渔民视为龙王爷赐予他们躲风避雨的最佳洞府。石窟的侧面,是一道自然形成的断层石径。石径直达崖头顶峰,顶峰上有一所无人看守的自动气象观察通信站,科技人员简称它为“观通站”,每时每刻记录着杭州湾海面的气温、风向、风力、雨量、雾霾、干湿度等气象数据,自动传输给大陆气象部门。

玉秀从机帆船的小窗洞里往外“监视”着乔梦桥,令她非常惊讶的是,乔梦桥不但能在大海造桥,而且对机船夜航也有着精确的定向感知。他谙熟的驾驶技巧,老到的锚泊技术,简直比渔老大的阿爹还胜出一筹。玉秀忽然浮想联翩,像他这般具有多功能素质的人,假如不当造桥铺路的建筑工人,而是去炒股票,去开发房地产,或致力某项研究发明,能不成为富翁么?自己注册的生态绿化公司,不正寻求着像他这样的“绩优股”、“潜力股”吗?至于他黝黑透红的肤色,这全是火辣的海日头给烤的。其实,非洲黑人也很好,乌金比白银更珍贵。他若能每日坐坐办公室, 开开小轿车,不晒太阳,避开风雨,那黑脸膛能不白嫩吗?看看村里的男人们,哪一个不是黝黑黝黑的!连小孩子都是铁蛋似的乌黑锃亮。当然,有些海边姑娘的“白嫩”皮肤,那是要打引号的,她们靠的是防晒霜、增白露的层层“铺垫”和“涂装”。今天晚上,他瞒天瞒海瞒众人,偷偷来登孤岛,究竟要搞什么名堂呢……

春天的夜晚,星光拱着明月,海风剥蚀的孤岛显得格外美丽和平静。夜鸟啼叫着,悠悠飞过蓝宝石般的夜空。海面上渔火点点,不时有舟舸过往。

乔梦桥拴住机帆船,目不旁骛,顺着歪斜的石径拾级向崖头捷步登去。在他的意识里,这里如同传说中的蓬莱、方丈、瀛洲三座海中仙岛一般,是绝无人迹的。

玉秀生怕发出响声,悄悄脱下高跟皮鞋,拽过船上的两块抹布,裹住一对雪白的脚丫,然后跳上岛去,猫着腰,像偷地雷似的蹑手蹑脚尾随而上……

当她快要到达悬崖顶端时,只见岛上燃起了鲜红的火苗。

“放火?……烧荒……”她怔了一下,停下脚步,屏心吸气佝偻在石级上,愣愣地朝崖头望着。

崖头上,危岩峥嵘,月光如水,一对跳动的烛光在闪亮, 乔梦桥绛紫色的脸庞像涂了一层黄油。

她愣神注视着他的诡异举动——

乔梦桥单膝跪下,从口袋内摸出一瓶半斤装啤酒,咬开盖子,将酒洒落在山岩上。尔后又点燃了三炷香,默默地呆望着月华下黑绸似的恬静海面……

烛火变得幽暗如豆。

玉秀明眸炯然地注视着,寒嗖嗖地倒抽了一口气:“喔,原来是…… 哼!还迷信着呢!”

此时,她恍然感觉到自己跟踪太没意思了,好奇心想知道的事,竟是最不需要知道的。若被发觉,真够尴尬了。

她想了想,打算退回到船上去等候,决不让他觉察。

就在玉秀退身的这一刻,一阵嘤嘤的抽泣声随着海风飘过来。

“……弟弟,你不会责怪大哥薄情寡义吧?今天,是你海上出事一周年,大哥白天没时间,晚上来看你……”

玉秀一怔,猛想起阿妈曾经有意无意地给她说过,他那读过大学的弟弟曾经在一家桥梁建筑公司工作,公司老板想探测海底地质结构,好承揽大桥标段性的打桩业务,谁知道他弟弟刚出校门就踏上了不归路……

“弟弟呀!你海上失踪至今我还瞒着阿妈。 你走后,大哥我总是不敢回家,心里害怕阿妈问你哪天毕业回来……你的走,大哥我是有责任的……”乔梦桥呜呜咽咽哭诉着。

女人最富同情心,玉秀感到事有蹊跷,眼睛酸酸的。

乔梦桥抽泣道:“那一天你们钻探船到这王盘岛海域钻探,我多么想过来看看你,也看看久违的王盘山孤岛。因为这一带是我跟着阿爸抲鱼网虾的海域,可是我没有分身术,想不到你们会遇上‘海飑’……”

提起“海飑”,玉秀不由得浑身震颤,也想起阿爹顿足哀叹的那起海难事故。

“弟弟哪!当时‘海飑’刹那间骤起,快得像雷电,船工满以为拋下了全部铁锚,可以稳住要被巨浪掀翻的探测船。其实这样做是伤口撒盐,使探测船没法浮到波峰上去,酿成了灭顶之灾。假如我在船上,定会阻止船工,会告诉他们应该收起6个铁锚中的5个。只有这样,才能让船不沉没。我的弟弟呀!过后我的肠子都悔青了……”

乔梦桥低头抹泪,一阵沉默。

玉秀不由得又想起阿爹的话:“那是船长和船工们没见过杭州湾大海的火暴脾气。”海上起飑风,自己从村民的谈论中早就知道了。“飑”,俗称“怪风”,当地民众也称“乌风猛飑”,比龙卷风还凶猛。自己在字典里查到过“飑”字的注释,学术上称它“飑线”,气象科学定义为“一种风向突然改变、风速急剧增大的气旋现象。阿爹说过, 潮大、风猛、浪高的风云际会,也叫“三碰头”, “飑”就会出现。“飑”风来临时,海浪有两层楼那么高,天空黄亮,豪雨倾盆,气温猛然下降。村里信佛的老人说,去年这天是观世音菩萨的生日,不应该在海底钻洞,龙王发怒了,起了“观音飑”。

玉秀回想的当儿,乔梦桥又念叨起来:

“弟弟,大哥是共产党员,只信科学。杭州湾大海起‘飑’风,决不是菩萨、龙王想报应谁、惩罚谁……当时就怪大哥疏忽,没有在电话里给你提个醒……”

玉秀听着,想起那些当外协工的遇难村民,泪水潸然而下。

乔梦桥将头炷清香插到石缝里,继续喃喃自语:“弟弟,杭州湾大海,像今晚这样风平浪静、明月高悬的天气少之又少。海上施工,一年中有效工期只有180天,恶劣的天气好比渔民吃龙头烤,建筑工人喝醤油汤,是家常便饭。今晚天气闷热,说不定马上又要变天。大哥我要提醒你和难友,杭州湾除了‘乌风猛飑’,还有‘鬼区怪火’的喷射。有次我跟阿爸捕鱼,遇见一艘海洋地质勘探船正在作业,海底突然冒出一团火,烈焰从水下面燃烧起来,火舌足有五个桅杆那样高,真把我吓晕了。现在我听地质学家讲,这是海底富沼气的喷发现象。唉!你们要学点安全知识,千万小心火烛……”

玉秀栗然了:咦,这个乔梦桥,精神没出毛病吧?在他幻觉中,弟弟还不曾离开人世呢!但她转尔又颔首:年年寒食清明,也有人在墓前自说自话的。有的还拖腔带调,哭诉半天呢!

月色蒙蒙,乔梦桥坐到在崖边一块岩石上,背靠气象观通站乳白色矮栅栏,将手中的第二炷香插到石隙里,继续说:“弟弟,大哥膝盖骨有伤,不能长跪。我就坐着跟你说话吧……”

斜径上,玉秀也下意识坐下来,心想:闲着也是闲着,不妨听听他还说什么。

然而乔梦桥没有任何动静了,脑袋耷拉着,像块沉默的石头。

玉秀感到茫然,愣视着……

其实乔梦桥的脑海里像过电影一样,此刻进行着默黙的心灵诉说:“弟弟,自从我们的阿爸过世,阿妈又双目失明,没法子只得把你二哥——我的大弟送养了。那时我们都小,家里经济不是一般的拮据,欠了不少债,这是你我感同身受的。父母说过,南岸慈溪,是唐涂宋地,有两百多年历史,我们太公的太公是从会稽山移民到南岸海边的,慈溪是我们的祖居地,有远房亲戚在种棉花、晒盐、捕渔,小日子过得很滋润,但隔着一片杭州湾大海,绕过去有300多公里,光坐车的盘缠钱就够一家人维持半年的,远水难救近火啊!我们常坐在海边,望着茫茫大海发愣,多么希望杭州湾上有座桥啊!即使拉条空中索道也好,用木头搭搭也可,但这是枕着竹篙睡觉——空想哪!”

玉秀奇怪地看着长时间一动没动的乔梦桥,心里骇然了。

乔梦桥闭着双目,往昔的一切恍若昨天,心头继续着无声的倾诉:“弟弟,或许从没人给你提起过。不知是清末还是民初,反正在兵荒马乱的时代,曾祖父被抓往上海修外白渡桥,逃跑后成为北岸人的上门女婿,由原来的徐姓改成了现在的乔姓。老人临终嘱咐他的儿子——就是我们的爷爷:‘渡过海去,看看你的爷爷奶奶吧!’。1948年那个农历小年夜,爷爷奶奶带着只有三岁的我们的父亲,驾小舢板横渡杭州湾,心想到南岸看望他的爹娘——我们的曾祖父、曾祖母,顺便贩点盐卤、盐硝回乍浦,结果遇上风暴,舢板翻船。祖父水性虽好,但为了救儿子妻子,却身葬大海,成为我们阿爸一生的痛。桥!桥!桥!这是父辈梦中刻骨铭心的呼唤。因此,阿爸把我取名为‘梦桥’,送养人家的大弟叫‘念桥’,你叫‘思桥’,捡来的小妹妹叫‘盼桥’。其实按照计划生育国策,你是我的外快’弟弟,阿妈也被撤了‘大队妇女主任’的职,为此全家更疼你了。你还记得吗,你饿了,大哥背着你到山岙里找‘啯啯翁’、采糖罐子;你没菜下饭,大哥拉着你去海滩捡‘下脚鱼’、挖苔菜、撬牡蛎。弟弟啊!大哥15岁辍学就到建筑社当小工,每天挑砖头、拌泥浆。白天太阳晒,夜里蚊虫叮。但我心里打定主意,拼着性命也要给你读书。你去读大学土木系,学桥梁建筑,大哥我打心眼里欢喜。我明白,只有这样做,阿爸在地下才会安心。我规定自己不买新衣裳,穿工友丢弃的旧衣服。我也从不馋人家碗里的鱼肉,总说蔬菜维生素多。有时东家办上梁酒招待我们建筑工人,我把我的那块肉、那只毛蟹偷偷藏回家来。”

乔梦桥想到伤心处,突然发出哭声来:“弟弟,跨海大桥就要建造,先辈的遗愿眼看就要实现,你大学刚毕业,怎么就走了呢?……你忍心丢下阿妈、大哥和‘小妹’吗……”

乔梦桥说着昂起头望着天上的月亮,不让泪水流下来……

玉秀看到乔梦桥的莹莹泪花在月光里闪亮。

乔梦桥抹去泪水,说:“弟弟,大哥告诉你,在你们走的多个工友亲属中,没领抚恤金的只有我。我总觉得你还活着,猜想你是扒着船板被潮水汆走了,我不相信你会离开我们,你那相好的女同学朱玺还等着你呢!弟弟,家里不想花你的性命钱呀……”

乔梦桥又是一阵哽咽……

玉秀双眼湿润,低下头,泪珠滴落在光秃秃的岩石上,

“弟弟,我心里有苦,憋得慌。现在孤岛上无人,给你摊摊苦经,你不嫌大哥啰唆吗?”

玉秀心里嗔言:“嘿!还问呐,够啰唆的。”

乔梦桥继续道:“弟弟,你一直关心大哥婚事,总说小麦先熟大麦后熟,有悖情理’。是的,大哥今年35岁了,像我这般年龄的男子,他们的小孩都快上初中了,可你大哥的媳妇还在丈母娘的肚子里呢!”

他的言语中郁积着几多酸楚。

玉秀别别嘴唇,甩了甩长波浪美发。

乔梦桥又叹了口气:“难哪!大哥虽然是八级技工,可是这三千多点的月薪,能讨得起你嫂嫂吗?你给我算算,你读了五年大学,养妹也读到高三了,母亲双目失明,还有还债付息……弟弟,大哥是个‘月光族’,每月只能度度过呀。我知道你体谅家里难处,大学里很节省,也很努力。虽然学校年年有奖学金给你,但大哥还是咬着牙不让你有半点寒酸的感觉,除了每年一万元学费外,按月给你汇去600元生活费,得知你有了相爱的女同学,全家都很高兴。我怕你请女同学喝杯饮料的钱都掏不出手,又按月给你加寄200元。还有我在闸桥下面捡的那个‘小妹妹’,收养她二十年了,长得伶俐、懂事,全家人绝不让她知道自己的身世。今年她读高三,还是个预备党员呢!听妈说,她成天抱着那只破收音机学英语,镇政府来了老外,也叫她去挡一阵。她对古诗词很感兴趣,成绩在年级段里数一数二,秋季就要高考。这呀!别说我做大哥的心里厢有多高兴!可是,不知啥原因,‘小妹’突然来信,说横竖不念书了,要到大桥工地来打工。我真猜不透这‘小妹妹’的心思……弟弟,还有我住的那户房东是个村支书,姓赵,全家人对我很关照,但他们的宝贝女儿玉秀,人倒长得蛮漂亮、聪明,像个玲珑玉女,可是她进进出出不太睬人,好像有心事……”

玉秀像被人戳到伤疤,斜瞪了乔梦桥一眼。

乔梦桥又继续倾诉:“老书记和大妈,说我什么都好,就是不孝顺,从没见我回家看望母亲。弟弟啊!我知道‘百善孝为先’,谁不爱自己的娘呢?我就怕催我快结婚。唉!弟弟,你以为大哥愿意做光棍吗?天下姑娘谁愿嫁我这个穷桥工呢……”

月光下,玉秀扮了个鬼脸,无意中踩裂了一块风化石。

石片顺着斜坡,稀里哗啦地滑溜下去,传来了扑通、叮咚的落水声。

玉秀惊得赶忙缩匍在岩壁下,机灵地学着野猫叫一声:“喵——咪!”

乔梦桥习惯了披星戴月的野外生活,对虫豸蛇蝎、弃猫野狗的偷袭习以为常,随口说道:“对不起!今晚我借一方宝地,打扰了!”

玉秀惊出一身细汗,庆幸地乜斜着乔梦桥:“嘿!原来也是个缺心眼的憨大!”

乔梦桥漠视荒岛“精灵”的惊扰,依然倾倒着苦水:“……弟弟,阿妈托亲告友,给我介绍过的女孩子不下二十个,却没有一个能攀得牢。时下姑娘很现实,眼睛只朝有钱的看,大哥我要钱没钱,要房没房……”

玉秀拨拨秀发,咬了咬嘴唇,心里说:“嘿!这呀!你也不能以偏概全,我玉秀可不是这号人。”

“好了!不说了,提这婆婆妈妈的事,能算造大桥的汉子么?弟弟,我们当工人的要自珍,你说对吗?”

玉秀不由自主地点点头。

乔梦桥把第三炷清香插到石缝里:“弟弟,讲点高兴的吧!大哥今晚来,要告诉你与工友一个天大的喜讯,杭州湾跨海大桥工程经过十年筹备,‘工可报告’终于批下来了,各级政府的新领导、老同志都很重视,他们说:‘领导可以不当,跨海大桥不能不造。’大桥工程的总指挥就是原来的市委书记,总工程师就是造甬镇大桥的总工师。我是他带过来的。还有方、金、胡副总和一大批工程师,一下子我也说不全,他们个个都是智者能人……”

玉秀心里说:这呀用得着你来罗嗦吗?全世界都知道了。杭州湾跨海大桥的长度超过了美国的切萨皮克海湾桥和巴林道堤桥,是目前世界上最长的跨海大桥,南起我家的南岸村,北岸到你老家的那个村,全长36公里,使用时间100年,2008年奥运会前要通车的,总投资118个亿,国家鼓励民营资本入股。总计有十二个大单位施工,到时候会达到6000多人。这是海湾百姓的千年梦想,也是六十三年前江亚轮海难中死去的2300多同胞的希望,更是近代宁波帮人与今天宁波、嘉兴千万民众的理想和福祉,媒体天天在报道。

乔梦桥将第三炷香插入岩逢,对着幽幽香火说道:“可是砻糠搓绳起头难呀!专家组通知我明天去指挥部参加‘攻坚克难’会议,。领导说,前苏联宇航员加加林,美国的阿姆斯特朗,他们都不懂得设计‘登月器’,可是驾驶飞船上太空、登月球,没他们不成。这别说我心里有多高兴。”

玉秀寻思:世上最难求的还是具有创造能力的执行者。

“弟弟,大哥花15元钱买的电子手表渗进了汗水,早报废了,现在也不知道几点钟……”

玉秀抬起手腕看了看她的“透心透肺”的劳伦克斯大手表。

绿莹莹的荧光针指向九点钟。

乔梦桥望望天上的北斗星,说:“弟弟,我现在最大的心愿是早日造成跨海大桥,再陪母亲去医院彻底查一查眼病,看看有否复明的可能。将来积点钱,去看看你说的纽约布鲁克林大桥,伦敦塔桥。可是它们都太远了,路费掏不起。那马来西亚槟威跨海大桥,新西兰奥克兰港湾大桥,韩国西海大桥,日本本州四国联络桥,这些路近,无论如何去瞧一瞧,拿我们杭州湾跨海大桥同它们比一比。弟弟啊,你不应该走哇!你走了,谁给我们乔家传宗接代哪!我们兄弟仨,居然都没有留下一男半女,太对不起列祖列宗了……”

他又垂头伤心起来,久久地沉默着。

玉秀仰起脸,沉思地望着海上的晧月,不知在思索什么。

海风徐徐,夜鱼跃水,千里婵娟洒落万缕银辉。

波涛奔涌,送来大海一声声的叹息。

这时候,海面上传来了震颤海天的汽笛长鸣声,探照灯的光束把整个海域照得雪亮雪亮。

几艘拖轮拉着城堡似的沉桩大舸和装载着机械、建材的巨型货轮,从王盘岛南麓缓缓地驶过。

乔梦桥抬起头,长长地吁了一口气,说:“好了,弟弟,这海面上驶过的航母一样的巨轮,全是造桥的超级‘大员’。建造跨海大桥像马拉松赛跑,从南岸的第一个桥墩到北岸的最后一个桥墩,得化五、六年时光。这五六年中,你们一定会感到闹猛的;往后的一百年间,跨海大桥上更会车水马龙、川流不息;大桥两岸也会成为商贾云集的热地与观光胜地,你们是不会孤单寂寞的。那广济桥、赵州桥、洛阳桥、卢沟桥虽说是我国四大名桥,只能算个‘小阿弟’了……”

乔梦桥对远景的描绘,让玉秀微微笑了……

乔梦桥从布套里抽出一把板胡,说:“……弟弟,大哥今晚话说多了,存心是来放松放松的,还带着阿爸临终交给的土板胡。你不知道,这板胡是只懂得‘宫商角徵羽’五音符的老祖宗一代一代传下来的。孤岛上没人,大哥我要放开喉咙,给你自拉自唱你最爱听的绍兴高调‘龙虎斗’!”

玉秀抬头望着他嗞咕嗞咕调试了一阵琴弦,蓦地,一曲“倒板头子”冲天而起:

“啊哈!啊哈!啊哈!

宋天子,在河东,被困七载,

急得我,两鬓白,发如秋霜……”

高亢激昂的“绍兴大班”,以擅长抒发悲壮情怀而著称于四明山一带,此间在杭州湾大海上驭长风而发飚,向万里海疆播送……

玉秀敛声屏气,正欲谛听,但板胡声与高腔却嘎然中断,一切归于宁静。

乔梦桥收起板胡,装进布套,说:“弟弟,我就拉唱两句,明天大哥还得早起上班,下次再听吧!”

他说着站起身来,拍打着屁股上的沙粒与尘土。

玉秀忙捂住鼻子,赶紧缩身,猫着腰,循石级悄无声息地后退,转身向机船奔去。

海面上,月光明媚,星光灿烂,渔火隐约。

远处,传来夜鸟烦躁的叫声,杭州湾渐渐风生水起,预示着一场暴风雨即将来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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