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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给春天让道

银盘似的月亮悬挂在蓝莹莹的夜空,不时地被黛墨色的云块遮蔽。

杭州湾海面波光粼粼,海风一阵紧似一阵地掠过白花花的浪头。

乔梦桥驾着机帆船驶向南岸,仍然没有觉察自己的一切言行全被藏匿在舱内的房东女孩监控着。

此时他的心境已大为改观,王盘岛上释放了对弟弟的愧疚与思念,觉得浑身轻松,便随口哼起了当地流传的歌谣:

海茫茫,水汪汪,

龙王老爷闷得慌。

海边男客胆子壮,

骑上龙背闲逛逛。

不怕风,不怕浪,

摇头摆尾到对江。

一游游到大上海,

南京路上白相相。

玉秀抿嘴偷笑,她想“噌”地跳出舱去吓一吓这个海边‘男客’,看他的胆子到底有多壮。转而她犹豫了:孤男寡女,夜处海船,万一弄出什么事来,怎么说得清爽呢?想往日那个娃娃亲“男友”,总是没事找事地来自己家里,伺隙欲行非礼,幸亏自己守身如玉,没让其染指。倘若姓乔的也是个拈花惹草之徒,岂不是招惹是非?如果他是坐怀不乱的君子,必然认为自己是个轻佻女。是藏是露,她思索再三,终于觉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她忍住了,从小舱洞眄视一眼,缩回身子,依然无声无息地藏匿着。

当机船回到南岸海塘的时候,码头上的太阳灯把整个码头,桥基、气垫船和堆场,照得如同白昼一样的真切明亮。一艘艘货轮趁着涨潮联袂而泊,一架架吊车凌空横臂,卸货的搬运工人穿梭往来;那海塘上面,一群群古稀老人在那里焚香祈祷,民警在维持秩序。

与出海时的空荡荡情景相比,这一变化将乔梦桥惊呆了。尤其是成群结队的老人们,他们焚香烧纸,诵经祈祷,令他愕然不已。

等候在塘脚的房东“阿伯”——玉秀娘,见自家的机船开来,赶紧迎上,说:“小乔师傅,你看看,我没说错吧!海塘上那些老人们,是从四面八方赶来的,都是为造大桥祈福息灾呢!本地的村民更不用说了,家家户户全出动!这是老百姓的心意嗄!这不叫迷信活动吧?”

“乔师傅哎——”一声八度高音从海塘黑压压的人群背后飞来,“郝书记叫我找你,你的妹子来了。”

乔梦桥一听声音,知道是钢筋工“小山西”杜强在找他。

“真的来了?” 乔梦桥有些懵了。

“工会潘主席送她到你的住地去了!”虎头虎脑的钢筋工杜强赶来。

乔梦桥正欲跳下船去,一个蓄着长发,臂刺青龙,脖子上悬一条黄金项链的青年,带着几个哥儿们冲上了机帆船,很快从船舱里拉出了玉秀姑娘。

赵大妈惊得叫起来:“阿秀——你手机也不带,阿妈以为你去花木场了呢!家丰他到处找你,你怎么同小乔师傅去……”

玉秀用力摔开披头士“男友”徐家丰那只毛茸茸的手,拍打着身上的尘土,甩了甩秀发,说:“对!我……是 跟小乔师傅去王盘岛了。”

乔梦桥犹如晴天霹雳,惊得一脸茫然,两眼愣愣地盯着从船舱里冒出来的房东姑娘,像发现外星人一样的目瞪口呆:“什么……藏在船上……。”

徐家丰面目狰狞,一把揪住了乔梦桥的衣襟,冷冷一笑,说:“擒贼擒王,捉奸捉双。你偷我老婆!给我戴绿帽子!走,上派出所!”

乔梦桥提着板胡布套,瞠目结舌,一时说不出半句话来……

玉秀跳上岸,冷冷地嗔道:“徐家丰!你脑子清爽一点,你管得着我吗?谁是你老婆?哪一个姑娘嫁给你了?,”

徐家丰没睬玉秀,用力拽着乔梦桥往塘堤上拖,嘴里嘶叫着:“大家看看嗄,造跨海大桥的工人,诱拐有夫之妇,荒岛野地停夜过宿!该不该打?”

塘堤上一片肃静。

玉秀乜斜起秀眼,说:“徐家丰,谁是你的有夫之妇?我去荒岛,关你啥事?你管得着吗?”

徐家丰翻着白眼,噎得说不出话,只是抓住乔梦桥的衣襟死活不松手。

玉秀柳眉倒竖,亮声说:“是的,今晚我与乔梦桥去荒岛夜宿了,好上了,是我主动的,与他没关系。”

此话一出,石破天惊,人群瞬间静穆,然后一片哗然。

在这交通闭塞、民风淳朴的海旮旯里,这是一则爆炸性的桃色新闻。尤其是众人瞩目的村书记女儿与造桥工人的“偷情”,更让好事者飞短流长、浮想联翩了。

前来助阵的徐家丰亲友们,顿时哄了起来,有的开始挥舞拳头吼叫,有的叽叽喳喳谩骂,世界上有啥难听的侮辱人的污言秽语,全从他们的嘴里喷射出来:

“流氓!流氓!流氓!……”

“婊子!婊子!婊子!……”

“不要脸!不要脸!不要脸!……”

看热闹的人哗啦啦地围拢过来,喧喧嚷嚷。

治安民警怕出乱子,也纷纷奔来。

那些正在为造桥祈福的一群群老人,目光齐刷刷地都转向了这里。

徐家丰没睬玉秀的“严正宣告”。他一把将乔梦桥拽下船舷,弹眼突珠、唾沫横飞,大声叫道:“姓乔的!玉秀与我是订过婚的!我是付过‘定金’的!”

玉秀怒道:“谁同意啦?别死皮赖脸!”

徐家丰怔了一下,说:“好吧!今天,看在你来造跨海大桥的名份上,我暂不‘修理’你。自己说,公了还是私了?”

乔梦桥看看理直气壮的房东女孩,看看手臂刺青,气势汹汹的她那“男友”,突然惊天动地地大吼一声:“什么公了私了,全是无——聊!”

“好哇!你还骂人呐。上!”

徐家丰的亲友与哥儿们立即挥动拳脚,巴掌、拳头像雹子般地落到了乔梦桥头上、脸上和身上。有人还用皮鞋踹着、踢着……

玉秀猛地转身,挡在乔梦桥胸前,叫道:“徐家丰,你朝我打。你打啊!你打啊!打啊……”

徐家丰一脸恶怒,眨巴着眼睛。

玉秀:“你不就凭几个臭钱么!再行凶,我就报110!”

徐家丰傻愣着……

此时大盖帽民警赶来了:“怎么回事?怎么回事?”

徐家丰使了个眼色,示意哥儿们住手。

哥儿们虽然停止殴打,但仍然朝乔梦桥吐着唾沫。

乔梦桥被打得七荤八素,额上、嘴角淌着鲜血,他望望繁忙的码头,望望繁忙的工地,望望为跨海大桥祈求平安的群众,一脸的气恼与无奈。

此刻,他的身边突然出现了一群面孔紫红色、体格壮实的工人兄弟,他们犹如从天而降。

灯光下,乔梦桥立即认出了打桩船司机刘福民,架运高手朴吉龙,栈桥搭建班长黄广天,钢管桩浇铸工蒯坚,沉桩定位员孟超,专职安全员舒国贝,测量员李惠祥,合约材料处长处长邓军山,女技术员范倩,连年过半百的电气工程师曾松年和外籍桥梁专家乔治·尤里邦达比亚都闻讯赶来了。

他们一个个脸色凝重,没有说话,站立在乔梦桥周围,像桥墩的钢护筒一样护卫得不容侵犯。

气焰嚣张的徐家丰与亲友团,见这般阵势,顿时谁也不敢撒野了,全都敛声屏气,瑟瑟退避。

玉秀看着受屈含冤、百口莫辩的乔梦桥,懊悔自己的一时任性,竟将事情闹成如此糟糕的地步……

此时的海塘上,钢筋工小山西也领着项目经理部书记兼主任的郝帮寸急忙跑来。

郝帮寸书记看上去五十左右年纪,长着一双丰腴的坠肉耳朵,慈颜善目,永远呈现着一副温和厚道的微笑,很像一尊大肚弥勒佛。他凭着参加过青藏铁路和众多大桥工程建设的丰富经验,以及处事圆通的经世历练,一看码头与海塘上的这般阵势,马上明白乃是自己的工人卷入当地婚姻纠纷的漩涡了。

他圆盘脸上又呈现出弥勒佛般的笑容,说:“老乡们!当年新四军、八路军尊称当地的人民群众为‘乡亲’,江西人喊‘老表’,我湖南人叫‘老乡’。叫法虽有不同,其实全是自家人的意思。自家人么一切都好说话,大家说是不是啊?”

场上寂然无声。

“搅啥搅!你是啥地方‘头寸’?”徐家丰的亲友团高声嚷道。

“对不起,免贵姓郝,湖南老乡,湘东罗霄山脉浏阳河人。我名字不叫‘头寸’,叫——帮——寸!郝帮寸。”

认识这位工地郝书记的村民轰然笑了。

“头寸”一词,是本地人表示蔑视的贬词,也是斥问对方有何“来头与背景”的鄙夷之言。

郝帮寸摆手道:“大家别笑哇!现在‘神舟’六号上天了,克隆羊‘多利’也成活了,你们家门口的杭州湾跨海大桥立马就要建造了。老乡们哪!你们的经济春天就要来了,高兴不高兴哪?”

“郝帮寸”这个名字,本身就具有磁性。人们默然地听着,关注着事态的发展。

郝帮寸又笑笑说:“我相信大家心里肯定高兴,只是嘴上不肯说。不是吗,看看今晚有这么多老乡赶来为建造大桥烧香磕头,我和建桥工人都感动啊!牙齿与嘴唇有时还有不协调的呢!我们建桥工人与你们有什么磕磕绊绊不和谐的,都可以坐下来沟通么!凡是我们造桥人的问题,凡有干扰大桥建设进程的问题,我郝帮寸一定负责到底。”

徐家丰跳着脚说:“不要赖!就要你这句话!”

郝帮寸:“一诺千金么!帮寸帮寸,帮一寸是一寸么!不然爹娘给我白白起了一个好名字。大伙齐心合力,给杭州湾跨海大桥的春天让让道,好不好?”

“好-——”人群里终于有了回应。

“风流艳事,我精神受损失,要赔偿!”徐家丰又高叫着。

“你要多少呀?”郝帮寸问。

徐家丰气壮如牛:“三十万。”

“哇噻!”人群里立即响起惊叫声。

郝帮寸笑着点头道:“好!好!三十万是人民币吧?不是美元、欧元吧!”

“这……”徐家丰像被刺鱼蜇了一下,自知狮子口张得太大。

乔梦桥忽然说:“郝书记,我要走了,回头向你汇报实情。他们随便打人,是犯法的!别听这些人胡说八道!”

徐家丰的亲友们跳将起来,但又见工人师傅们怒目盯视着他们,马上又向后退去,谁也不敢再动粗。

乔梦桥在工友们的护卫裹挟下,迅速突出了包围圈,懊恼地走了。

徐家丰如梦初醒,立马叫起来:“哎,哎……别让他溜哇!”

“对对!要随叫随到哇!”

郝帮寸故意提高嗓门朝乔梦桥喊了一声,转尔又对徐家丰一帮人说道:“你们放心,我会同村支书商量的,还要找当事人核实情况,一定会分清是非,做到公正、公平。”

徐家丰大声说:“要严肃处理,给我赔礼道歉!”

郝帮寸:“当然,不排除赔礼道歉,赔偿损失。对相关过错员工还要作出严肃处理,不够资格参加跨海大桥建设的人,清除出我们工人队伍。”

玉秀娘猛拉起任性的女儿:“野小娘,你呀你呀!还不快回家去?你阿爹的台全给坍光了。”

玉秀转回头去,瞥了一眼徐家丰,狠狠甩下一句话:“你,实在太丑陋了!太恶心了!”

她说完,向自己的货客两用车跑去。

围观的人群呆愣着,码头上鸦雀无声,唯有潮水亲吻石磡的呢喃声。

此刻,一阵料峭的冷风掠过塘堤,月亮躲进了墨黑的云朵里。紧接着,天边乌云里闪烁出微弱的闪电,随之天际传来隐隐滚动的雷声。

郝帮寸向众人挥挥手:“老乡们,谢谢大家对造桥人的关心。快回家吧!三月天,孩儿脸,说变就变,别让雷雨淋出病来啰!”

围观的人们感到再待下去也没有戏看了,便呼小喊大,纷纷离开塘堤。

那个叫嚷着“赔偿精神损失”的披头士徐家丰,也与他的哥儿们挤进了一辆“奔驰”轿车,朝玉秀的货客两用车追去,很快消失在夜幕里。

郝帮寸望着散去的人群,如释重负地对着浩瀚的大海,轻轻吁了一口气。

此刻他的手机彩铃唱起了民歌《浏阳河》。

电话是村支书赵海桥打给他的,邀请他火速赶到村委会去。

“好啰好啰!问题莫过夜,我呀,正要找你商量怎么处理呢!”

南岸村村委会办公房坐落在进场大道的红线之内。

它是一座农业学大寨时期建造的五开间平屋,也是当时大队建筑队长赵海桥的得意之作。现在的医疗站、办公室、会计间和会场全挤在这里面,房子的四周都是盐田与棉地。历史尽管穿越了风雨沧桑,海塘也由八塘筑到了十塘,作物从“二白(晒盐种棉)一蓝(养殖业)”到放弃晒盐和单纯种棉。由于围海造田,虽然土地成片向大海延伸,可是全是盐碱地,种啥啥不活,栽草草也死。村民的生活并没有彻底摆脱原始盐民时期的那种赤贫基因,依然有人在咀嚼穷困的痛苦,品尝窘境的滋味。“年头做到小雪,落底还要找出”、“倒挂”、“白条”、“预支”、“赊欠”成为他们频率最高的常用词。村庄离海涂越来越远,这五间平屋,30年中依然故我,仍旧是晒盐板改成的双扇门,晒盐板改成的会议桌子,晒盐板改成的斑马长条椅,与周边漂亮的村办公大楼和百姓建房、造楼、办厂的富村气派相比,村支书赵海桥感到抬不起头来。不过,这个地处天涯海角的偏僻小村也有他们自己的骄傲。从解放初期的互助组、合作社到人民公社、大跃进、总路线三面红旗,再到农业学大寨、学习小靳庄、晒高产盐种高产棉的激情岁月里,高举艰苦奋斗、自力更生的大旗,省、地区、市(县)、镇(乡)颁发的锦旗、奖状、奖牌像潮水般地涌来,将盐板墙来了个全覆盖,只要说得出的荣誉在这里都能找到,这是毗邻村子难以企及的历史见证。

素有“热水瓶”性子的村党支部书记兼村委会主任的赵海桥,是玉秀的阿爹,五十六七年纪,饱经风霜的浓眉大眼,给人印象深刻。任何时候,他总是卷着裤腿,始终保持着一只高一只低的不对称模式,整天一副随时准备出发去抗击台风、保护海塘的传统模样。他初小没毕业就去当石匠、开山,18岁带领青年突击队拋石筑坝,围海造田。他曾经异想天开地发誓,要把杭州湾大海全部围起来变成良田,开着手扶拖拉机到上海南京路去看戏文。眼下造跨海大桥,正应了父辈给他起的“赵海桥”这个大名,兴奋得他每天早晨鸡没啼就扳醒老伴要谈村里的远景规划,睡得正香的老伴恶煞地骂他是“疯子发神经”。他,已经当了三十年的村书记,渴望能有个与现代思想接轨的年轻人来接替“村头”,把大桥桥脚的这片盐碱地变成热地、福地和宝地。骂人,是他一贯的传统。“吃草的”、“吃石头的”、“吃涂泥的”这三句辱人话,早就升格为全村人都会的“经典”村骂。一年多来,他骂得最多的是本村剩下的那13家征地拆迁户,骂法与时俱进,有创造性发展,在原有基础上又新增了“为钱刮脑髓”和“贪得呒圈头”这两句。因为上面——大桥指挥部和镇政府为铺筑工程进场大通道,征地拆迁的攻坚战已经打了一年多,眼看通路、通水、通电、通讯、通码头等15项“五通一平”的任务接近尾声,但还是有13枚“钢钉”,他们像拔不起、烂不掉的锈铁钉一样成了“精怪”,阻挡了无障碍进场施工,影响了整个工程。大部分村民见此情景,心急如焚,抱怨村支书是硬不起来的“豆腐书记”,讽刺赵海桥(造海桥)应当改名换姓了。因为村民们都知道,隔壁市正争着要先造跨海大桥,如果这里的征地拆迁问题解决不了,那么再佳的历史机遇也只好拱手送人了,祖辈的愿望真要停留在空想里,本村的子子孙孙将永远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人家盖洋楼、买轿车。

真是功亏一篑呀!赵海桥在挨家挨户做“过细”工作的基础上,今天又召开了第69次征地拆迁户协商联席会,从上午八点钟开始,集中讲,分开谈,村干部带头做表率,党团员表态话奉献,苦口婆心一整天。参加车轮战术的镇领导和前任村长、老党员们,以革命老区光荣传统和牺牲精神作现身说法,从大革命时期掀起攻打“秤放局”、“吃大户”、反对“六折收盐”、打盐霸黄春晓和反苛政大暴动、打响浙东抗战第一枪,捣毁‘海底篱笆’,以及三五支队含泪北撤的感人事迹,重温为今天幸福生活拋头颅、洒热血的51名烈士的英雄壮举,直讲得他们口干舌燥,嘴唇起泡,嗓子沙哑。可是这些启发诱导,对有些“钉子户”而言,犹如给海猫猫喂药——滴水不进,还剩下五户“钢钉”。他们看“富头”徐阿兴的眼色行事,不达目的,决不在协议书上签字。更有甚者,他们背地里还请人写了一条横幅标语:“失地农民要饭吃!要生存!”打算省、市领导来大桥工地视察筹备工作时,像古装戏里上演的那样,来个拦路告状。这一暗中策划,气得赵海桥的花白头发一根根直竖起来。

现在春雷滚动,暴雨将至,他先送走大桥指挥部拆迁处和镇拆迁办的干部,留住了这些“钢钉”,不让他们回家吃晚饭,好像淘气的小学生没完成作业受罚一样。此时,已经扮装了一天“斯文”的他,突然将双扇盐板门砰地甩上,巨大的声响将“钢钉”们吓了一大跳。他脱去上衣,卷起裤腿,又骂开了:

“你们到底是‘吃草的’? ‘吃石头的’? 还是‘吃涂泥的’?我赵海桥活到这个岁数,从来不是聋子,瞎子,哑子。我知道你们对我不满,好骂人。对!今天上头领导与老村长都和风细雨劝说了一天了,现在我不劝了!不对牛弹琴了!我要骂人!对看不顺眼的人和事,就是要骂。骂他个海底朝天,河水翻向。我骂你们是‘吃草的’!错了吗?没错。牛吃草,不看路,不懂转弯,一犁耕到头,这叫牛头捉不转,结果换来的是呵斥与鞭子。不是吗?国家、政府和大桥指挥部,在房屋评估、土地评估、农民低保上都满足了大家的要求,你们还是得寸进尺,没完没了地漫天要价,我当支书的脸皮都感到发烫了;我骂你们是‘吃石头的’!错了吗?没错。不食五谷,不通人性,不懂世故。国家有国家的政策,政府有政府的难处,你讨价还价,要这要那,领导们能听你们几个人乱话戏话吗?你举个横幅标语去拦领导告状,是能耐吗?吃石头的‘呆大’才会做这种蠢事。我骂你们是吃‘涂泥’的!错了吗?没错。糊里糊涂,没有主见,像个跟屁虫,人家拉什么屎,你也跟着放什么屁。原本已经签约了的,听人家没签字,你又跑来推翻。说你没吃涂泥,谁相信呀?阿兴——”骂到这里他突然高喊了一声。

坐在墙角的徐阿兴长着一双海螺眼,穿着米黄色的驼绒夹克衫。他是徐家丰的爹,也是玉秀未来的阿公老头。他眯着眼正掂量着这位亲家书记骂辞里每个字的分量,听到赵海桥猝不及防地喊他名字,便像触了电似的应了一声:“哎哎哎!”

赵海桥简直不顾亲家脸面,提高了嗓门,说:“你好好给我听着。我们虽然是未来亲家,但你比我有钱、有才、脑瓜又灵光。可是我要当面骂你是个‘为钱刮脑髓’、‘贪得呒圈头’的暴发户!”

“吔!我沒把烂死蛇挑到你饭碗里,别损人呀!”阿兴不高兴地嘟囔了一句。

赵海桥用余光瞥了徐阿兴一眼,仍然是一副恶煞的嗓门:“我老实对你讲,我最看不起的是为钱活着的土财主。为什么我同意跟你结亲家?那是小孩们还穿开裆裤的时候闹的,全看在两家世交的情分上。现在,我阿秀真不愿嫁给你那个不落档的混帐坯子,昨天还在跟她娘闹别扭,我也后悔不该许下这门‘娃娃亲’。我不冤枉人,你得知杭州湾跨海大桥的南桥脚选址在我们南岸村,就抢先承包了村里的黄金地块,就是现在红线内的工程进场大道;你得知大桥拆迁办要评估房屋和地面种植物的赔偿金,不但自已连夜在宅基地上盖房,还在承包地里插上密密麻麻的树苗。你不但自己做,还煽动全村村民照你做,造成人多势众的架势,趁机捞上一把。你这样做作兴吗?你的肚子里有几条蛔虫,村民们都心知肚明。这不是‘为钱刮脑髓”、‘贪得呒圈头’吗?今天,我不评论你儿子家丰的作为如何‘推扳’,就你这种‘鸭屎臭’的家庭,我阿秀做了你家儿媳妇,她脸上有光彩吗?即使开着‘宝马’车到镇上兜圈子,也免不了十人九骂,让全村人戳脊梁骨。还有,你眼看建桥物资源源不断绕道进场,立即在道口安装了一台电子地磅秤……”

阿兴气得脸都歪了,海螺眼珠弹出,猛地站起来,摔下纸茶杯,拉开大门,头也不回地悻悻走了。

赵海桥大声地追骂着:“呸!滚吧滚吧!像你这种不识大体、不顾大局,要钱不要脸的人,最好住到孤岛上去,住到沙漠里去,住到星球上去。我有权力的话,就开除你的‘村籍’。我赵海桥有一百个女儿,也决不会嫁给你的讨债儿子!”

征地拆迁户们都低着脑袋,一片肃静。他们知道村支书在指着和尚骂秃子呢!

赵海桥喝了杯水,顺了口气,语气缓和下来,说:“你们总是咬定土地是你家的,从没有想想土地是哪里来的。连小学生都知道我们的乡土历史,我们地方是由秦海、汉涂、唐灶、宋居民演变过来的,是先辈移民用汗水填出来的土地。就拿我们眼前的八塘来说,年长的人全都亲身经历过,1958年还是五个乡的后海塘,区委动员机关干部与工商业者积极参加,学校师生也来义务劳动。元旦开工,正遇寒潮袭来,气温降到零下7度,盐区男女老少和参加义务劳动的同志奋勇掘土挑土,每天出工人数达到八九千人。为了石塘驳石,宁波地区动员了4个县的农船参加运石。附近没有山,为了取石,邻县的历山几乎炸为平地。因为海塘长,块石接应不上,多次出现险情。大家纷纷捐出门板、盐板、草扇护塘。1956年超强台风,浙东海塘多处崩溃,不少人遇难,周恩来总理指示‘一定要修好浙东海塘’。1960年省里增拨修筑海塘经费,加固海塘护坡,全部用混凝土块石坐浆。当时黄金价是100元一两,就有了‘一步一两黄金’的说法。八塘围垦处,除原来的盐地外,围涂2000亩,受益70000亩,本地成了大棉仓。大伙心里全明白,旧社会盐民是啥生活?上无片瓦,下无寸土,有一首叫‘晒盐佬’的民谣,你们不是也常在哼哼吗!

晒盐佬,晒盐佬,

重重泥担压弯腰,

住格火筒舍,

烧格狗爬灶,

穿格‘八卦衣’(破衣裳),

吃格‘乌鲤鱼干汆苔瓢’(番薯干拌苜蓿干)。

活着日日受煎熬,

死去不如路边草。

这歌我没哼错吧?”

他见没有人敢正视他,继续说:“那九塘的围筑,更宏伟了,除了塘北六乡之外,附近三个区几千群众都来参加,我从头至尾是筑塘队的队长。十塘至今还在村后围筑,政府调拨了凿岩机、装载机、载重汽车、铲车、推土机、两栖挖泥船、泥浆泵,将近三十家施工单位参与筑塘,才成就了我们这片又农又盐又渔的海边沃土。这是你们每天张开眼睛都能看到的。大伙扪心说说,你家的土地是你祖辈传给你的吗?难道不是毛主席、共产党给的吗?”

“钢钉”们齐刷刷地抬起头来,望望他们的村支书,说:“我们没讲不是毛主席、共产党给的。”

“饮水思源,没忘本就好!一年多来,政府已经给你们考虑到今后劳动、生活的方方面面,你们这几颗‘钢钉’,为啥跟着阿兴要阻拦跨海大桥的通道呢?年长的人都还记得,有的也曾经历过,解放前北岸嘉兴地区所用的盐卤、硝盐全是我们这里用海船贩销过去的,庵东有几十个村民翻船死在海里,徐阿兴的阿爹就是其中一个,这原因就是没有跨海大桥。现在要造桥了,却出来阻拦,这还算人吗?这对得起死在海里的祖宗吗?”

“钢钉”们又低下头去。

当郝帮寸赶到村委会大门口屋檐下的时候,电光、雷霆、暴雨也追着他的脚跟到了。屋顶上响起了撒豆子般的雨点声,电线杆在风中呜呜怪叫,盐板做的门窗在抖动。那些被征地拆迁的户主们,全将目光投向了这位他们早就讨过要过的“财神菩萨”。

赵海桥歉意地说:“帮寸书记,这么晚了还叫你过来,真不好意思呀!”

郝帮寸揣摩说:“应当的,应当的。老书记,你女儿这件事情……当然,我们的工人乔梦桥也有逃不了责任。年轻人么……我们分别找他们谈一谈,议个处理意见,也找找那个姓徐的年轻人,听听他的要求……”

赵海桥惊住了,皱起了浓眉:“你……在说些啥呀?”

郝帮寸一愣,跨进门内才发觉里面全是他熟悉的那几枚“钢钉”。他立即意识到自己想岔了,马上补救说:“哦!我说呀,眼前不管有什么事情,没有比造跨海大桥更重要的了。你年纪比我大,不也在为造大桥熬夜么!征地拆迁,虽说是政府、村子负责的事,但与我们建筑单位有直接关系。么子事,尽管说。”

赵海桥全然不知女儿与乔梦桥、徐家丰之间发生的纠纷,他递上一份还未签名盖章的“征地拆迁协议书”,说:“有些人比海狐狸还要多疑,你们项目部答应的条款,他们心里总觉得不够踏实,说跨海大桥造成了,建筑队就拍拍屁股走了,村民找谁兑现去?我请你过来,想要你再给大家说说,送一颗定心丸给他们吃吃。”

郝帮寸心里清楚,党的基层干部是层双面胶,对上级领导要努力完成规定的目标任务;对下面百姓群众要主动做好政策许可范围内的安抚教育工作。现在党中央提出“百姓生活无小事”,老百姓满意不满意是执政好坏的评判标准。赵海桥面前摆着“征地”、“拆迁”两块硬骨头,再加上发生了女儿婚姻的疙瘩事,确实令自己产生了惺惺惜惺惺的同情心。他没接协议书,说:“甭看了,条款我能倒着背了。一是给你们每一家造起二楼二底的新农村楼房,小房换大房,旧房换新房,破房换好房;二是路灯、自来水全部安装、接通;三是地面作物与花木按株数计算赔偿金;四是在大桥贯通、施工队撤出之前,给你们建造一座面积800平方米的村落文化宫。这四条我没说漏吧?”

“钢钉”们望着郝帮寸,不约而同地说:“现在,光应承不兑现的老赖太多了,法院拿着判决书也有执行不了的。我们生怕吃空心汤团呀!”

郝帮寸笑眯眯地点点头,说:“老乡们,其实你们提出各种各样的要求与条件,并且提防被戏弄,这标志着你们有自我保护意识,我认为这是对的,你们并没有错!”

赵海桥皱起浓眉,瞪起了双目。

“钢钉”们纷纷昂起头,眼珠闪着光亮。

郝帮寸胸有成竹,说:“我为什么这样说呢?因为现代最有影响的应当是电脑,电脑上有个方形图案,叫‘最大化。’我们办什么事都要追求最大化。建造杭州湾跨海大桥不应当光考虑你们南岸村和宁波、上海的社会发展圈的利益,上面的领导站得更高,宏观考虑能给长江三角洲带来什么。这不是在追求最大效益吗?那么你们的土地被征用,房屋被拆迁,你们难道不应当追求利益的最大化吗?我说应当的。”

“钢钉”们在一年多的对峙中,一直不敢直面社会,总以别人说自己是“刁民”、“刺头”、“顽石”而羞于见人。今天似乎看到了为自己说话的撑腰人了,有人连忙巴结地给郝帮寸递烟、倒水。

赵海桥坐不住了:这个郝帮寸,算什么大桥项目部书记兼主任,这些话岂不是把眼看就要攻下的“堡垒”又给加固了,这软硬兼施了一整天的心血,又羼水还潮了。

郝帮寸看看焦急得打转的老书记,又看看被自己拆除了心理防线而产生亲情感的“钢钉”们,话峰忽然一转,道:“老乡们,我同你们一样,是湘东浏阳河贫困农村走来的,只是你们在海边,我家在山区。有一支很好听的歌叫《浏阳河》,恐怕你们都听过,下次我可以给大家哼哼。前年,我从青藏铁路来到宁波建造另一座大桥,听到老百姓纷纷传说:包玉刚出资造了宁波大学、宁波图书馆;李惠利出资造了李惠利医院、李惠利中学;邵逸夫出资造了宁波逸夫剧院;应昌期出资造了慈城中城小学。还有很多的宁波帮人士都千方百计要把私人的钱财赋予最大的社会意义,报纸上说他们荜路蓝缕,挣来的钱争相捐助,实现财富价值的真正‘最大化’,为国家、为故乡做出了贡献。真是令人交口称赞,百世流芳哇!”

赵海桥与“钢钉”们的双眼忽儿变得一愣一愣的。

郝帮寸长袖善舞,继续说:“有几句话说得好,‘钱财是身外之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人没钱不行,但不能光为钱活着’。我虽然不赞同‘男人有钱就变坏,女人变坏就有钱’这句话,但说明钱财多不一定是好事。大家看电视剧中那个巨贪和珅,富可敌国,钱比你们多得多吧!但最终只落得个历史的骂名,这叫做遗臭万年;他让子子孙孙永远生活在他的阴影里,这叫贻害无穷!现在有些老板拼命攒积钱财,送子女进贵族学校,到国外镀金,有的最终成了浪荡公子。相反,上世纪很多到广阔天地去插队落户的知识青年,经受了艰苦环境的磨砺,现在许多成了部级、省级、市级班子中的中坚力量,中央领导层也不乏他们的身影。你们想多聚财,给子女创造优裕清闲的生活,这不是害了他们吗?正像眼下有些当官的当起了演员,嘴巴上讲着廉洁奉公,暗地里卖官鬻爵、钱权交易,拼命敛财,但最终还是走进了高墙里面,弄得子女灰溜溜的抬不起头来。我这个人,最敬重的还是毛主席他老人家,他活着的时候从不碰一下钞票,仅有的一点稿费,还请警卫员管着,口袋里连吃碗馄饨的钱都没有。但是,我认为毛主席是全中国最最富有的人。不是吗?你们都打开自己的钱包瞧瞧,哪一张人民币上不是他老人家的头像?”

赵海桥与“钢钉”们都眨巴着眼睛,像刚从睡梦中苏醒。

郝帮寸环视了一下墙上五颜六色的各类奖状、奖旗与奖牌,说:“我不否认物质的重要,但金钱毕竟是暂时的。欧洲中世纪有个叫尼古拉的法国人,与牛顿、雨果一样有名气,他说‘财富只是世上的虚荣而已,你要懂得平衡的价值’,精神才是永恒的。世界上的事物都有它自身的辩证法,你越想占有它,就越难拥有它;你越不想拥有它,它却非叫你搂着抱着不可。昨天我看中央电视台戏曲频道,是你们宁波越剧团演出的越剧《桃花梦》,很有意思,说私心谁都有,但小生蒲步高贪得无厌,欲壑难填,这山望着那山高,到头来人心不足蛇吞象,雨打桃花梦一场。”

“钢钉”们突地站起来,有人从咸草拎兜里拉出一条告状横幅,边撕边说:“两个书记,你们甭说了,我们给大桥让道,签约吧!”

赵海桥脸上露出了笑容:“好!签了约,我请客,大家到生态农庄吃一顿!”

郝书记摆手说:“别急别忙!为让你们睡得着觉,防止我像春晚节目卖拐耍嘴皮、忽悠人一样,我写下保证,万一到时候还没兑现协议书上的条款,我的单位可以留下‘人质’作押。”

赵海桥目光掠过“钢钉”们的脸,说:“怎么样,这回可以放心了吧?”

这些“狡黠”的“钉子户”们,此刻两眼再次放出光亮,他们心里马上想到了那个为人和善、技术高超,义务为各家修这修那的乔梦桥师傅,全齐口同声地说:

“这样好,你们把乔梦桥师傅留给我们村子吧!”

村民提起乔梦桥,郝帮寸猛地拍了下脑门。想起了自己来找村支书的紧要任务:——乔梦桥与他女儿搞不正当男女关系,影响大桥工程,损害工人形象,项目部党组织该如何处分他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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