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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给神话做铺垫

浙东有句谚语:春天生意实难做,一头行李一头货。

寒流袭来,风狂雨骤,盎然春气,一下跌到了冰点以下。

走廊上,盼桥呵着手,正接听着朱玺从其老家再次打来的长途电话。玉秀由于对乔梦桥的过分关心而斜插进来,马上招致盼桥疑虑的眼神。

其实这两个妙龄女孩,在乔梦桥别具一格的动员辞里,都解读到一个普通建筑工人淡泊名利、真诚奉献的博大情怀。与其说乔梦桥希望将新来的农民工培养成一支建造跨海大桥的生力军,倒不如说他在玉秀与盼桥的心目中夯实了爱情的百年桩基。玉秀从王盘岛洞悉了他内心世界的那一刻起,迅速发展到‘投怀送抱’,以至听他今天在大庭广众的一席话,从心底里钟情了这位成熟的男人。而盼桥以往只感受到‘大哥’对自己的关爱,从来没有发现像今天这样展示他博大与睿智的精神家园,于是更激发她出自肺腑的回馈。

尽管盼桥目光里带有微微醋意,但是玉秀不是一般的姑娘,她瞬间便从对方的眉宇间捕捉了多条信息。但为了维系与这位未来“小姑”的友好关系,便假装木讷,说:“哦!打断了,对不起!”

盼桥没能从玉秀的话语里读出其内心的介意,说:“没关系,是朱玺姐从杭州打来的。她昨天刚回家。”

“就是大桥指挥部的那位咄咄逼人的技术员吧!她拉得一手好提琴。我早明白是你的嫂子了。她没事吧?”玉秀以乔家人的身份关心起与乔家相关的人事来了。

盼桥直率地说:“有些麻烦事。”

玉秀:“什么事?”

盼桥:“小哥在读大学时就与朱玺姐同居,还生了孩子,而他自己却……朱玺姐想带着孩子来大桥上班,要我们给她租间房子。”

“孩子小!一个人怎么带?自己还得上班。”玉秀同情地说。

盼桥眉心紧蹙:“她讲她妈妈最近查出高血压、心脏病,再也不能照看外孙了。现在大桥工程马上全面开工,你看烦心不烦心。”

“你大哥知道吗?”

“知道。对了!他说过请你帮忙,在村子里租间干净点的房子。租费太高我们也吃不消。”

玉秀想都没想,爽快地说:“可以呀!我全包了。”

盼桥:“玉秀姐,那就拜托你。刚才朱玺姐连续两次电话,好像心很急。我等你回话。”

玉秀胸有成竹,说:“现在,就可以告诉你。房子有,而且小孩的保姆我也想好了。不过,我得先回去打个招呼。”

盼桥高兴地眨巴着眼睛,说:“玉秀姐,你真是大桥工地的‘及时雨’!求你快去敲定。大会结束,我还得去指挥部拿检测报告。”

玉秀瞧着心急的盼桥说:“放心去吧!大会后,我也有一大堆事情,给我的员工们开会,耐碱女贞树苗得寻找产地。找房的事情再忙也会先办的。”

两人回到会场,郝帮寸书记刚阐述完海上作业安全的种种清规戒律,讲得新员工个个瞠目结舌。在潘胜利主席对新员工进行工种选择作指导性讲话的时候,玉秀向盼桥眨眨眼睛,然后示意她的姐妹们悄然“撤退”。

这群心想俏,冻得嘎嘎叫的姐妹们,个个削肩捂胸,像咬尾巴的一串带鱼那样,一个接一个地从后门溜了出去。

盼桥听着房外春雷春风春雨声,其中还夹着淅淅沥沥的雪晶击打窗玻璃的声音,再也坐不住了。她听阿妈说过,“冬冷不算冷,春冷冻煞犊(音婴)”,便望了眼仍然在主席台上宣讲的潘主席,装做去洗手间,拨开软胶门帘,钻了出去,顺着长长的走廊急步来到宿舍楼道口,随后拿张报纸遮着头,冒着纷乱的雨夹雪,奔向集装箱“房子”……

风雨交加的海岸大桥工地上,工程车载着乔梦桥与总工程师黎明、安检员舒国贝,来到与气垫船码头毗连的栈桥作业场。他们透过车窗玻璃外的风雨雪珠,模糊地看到大桥桥基上,龙门吊高悬,缆索纵横,一坨坨搭设栈桥的各类型钢、钢板、贝雷梁等物件高高地堆叠着;那滩涂地与长长的阻浪堰基上,茂密丛生的芦苇荡早被狂潮呑没。排山般的浊浪像水幕一样涌来。作业端面上,网杆似的装配式悬臂导向架和凌空振打锤,以及箱包似的焊接机,正被巨浪与大风推撞着、摇晃着。巨大的夯桩排气轮也已泊岸抛锚,只有栈桥搭建班班长黄广天与他的工友们在风雨中拼力操作。

他们深红色的安全帽,橙黄色的救生衣,犹如一面面战旗和一团团火焰,燃烧着漫天的大风雨雪,傲视着罕见的倒春寒。

此时,当作临时掩体的几间工作房前,一辆急救车刚驶离现场,鸣叫着远去……

乔梦桥和黎总工、舒安监三人跳下车,进入工作房,迅捷穿上备用的安全防护衣。

这时黄广天带着他的一群工友从作业现场奔到了门口,全身淌着雨水,脸面、手脚冻得发紫,哆嗦着奔进机房说:

“嗨哟哟,三位救星到了。”

黎总工:“怎么样?”

黄广天甩着雨水:“我搭建过江、河、港的无数栈桥,从来没有遇到过这样的‘刺头’工程。”

安监员舒国贝着急地问:“刚才开走的救护车……”他最担心出人命事故。

“员工冻僵了,脚也跨不开。没大事。”黄广天知道安全责任书上有着他的签章。

乔梦桥赶忙给跨进室内的工友递上一瓶烈酒,说:“快!暖暖身子。”

黎总工最关心的是今天栈桥工程开门炮:“黄师傅,全工地都看着我们这个‘尖刀班’呢!到底碰到什么样的拦路虎了?”

黄广天:“你们研制的装配式悬臂导向架尽管省事,但今天风大、浪高、潮乱,液压振动锤很难将钢管桩打到设计位置上。”

黎总工:“多长时间了?”

黄广天:“我们已经干了三个小时,毫无办法。刚才生产经理也赶来了,他在遥感摄像屏幕上看到了我们的艰难。”

黎总工推了推滑到鼻梁上的眼镜架,说:“你们原地休息,我与乔梦桥师傅出去试一试。”

他抓过一瓶二锅头,倒进了嘴里。

乔梦桥看看大手表:“现在潮水处在高位期,风大浪高,是测试的最佳时机。”

舒国贝扛起保险绳索:“走!我是你们的保护神。”

黄广天连续将烈酒倒进嘴里,说“你们都去了,我这个‘尖刀班长’能在这里避风躲雨吗?走!”

有的员工急了:“海上八、九级风呢!噎得气都喘不上来,脚也立不住,太危险了!”

“要去,我们一道去!”十几个工友纷纷重新穿戴雨具与救生衣。

黄广天凶神恶煞般地命令道:“听到没有?黎总工说了,你们全在这里待命!”

乔梦桥挽过舒国贝的保险绳,说:“龙王不买人海账,捉鳖总得下大洋,海上的险事我碰到多了。听我的,舒安监也别去了,就在这里监督,指挥大伙给我们缓缓放绳!”

乔梦桥说着麻利地系上宽阔的安全带,又将保险绳死扣在自己腰间,让黎总工、黄广天抓着他的保险绳。

三人肢体着地,顶着割脸般疼痛的风头扑进暴雨里,向海岸上的栈桥搭设作业点艰难爬去。

浪涛在为造桥工人伴奏,寒风在为建设者歌舞,大海与苍天共同见证着他们不可阻拦的坚毅与韧劲。

这时刻,盼桥从集装箱宿舍取了乔梦桥的保暖内衣以及雨衣、水靴,自己也全副武装,严严实实裹在安全帽与雨衣之内,让人不易辨别这是一位工地上的女性员工。

在员工生活区的大门口,盼桥见交通车迟迟没有过往,便顶着难以开步的暴风雨,佝偻着向栈桥搭设作业点走去。尽管进三步退两步,竭尽吃奶力气;尽管下半身的衣裤被无孔不入的雨水湿透,水靴内的凉水淹没了‘五指山’,但想起“孟姜女千里送寒衣”的故事,不由得加快了步履:忠贞的爱情,不就是在严酷的环境中验证么?何况乔梦桥与范杞梁不可同日而语。他造的是福泽百姓的杭州湾跨海大桥啊!

盼桥凭着海边长大的生活经验,依傍着道路边上的建桥物和被风刮得呜呜怪叫的一块块宣传标语牌,艰难地向栈桥作业点移动。

朔风凛冽,雪花迷眼,天地很快变得白茫茫一片。

一辆巡视车顶着迷乱的雨雪开来,溅飞的水花冰凌使它像一艘游艇,在盼桥的身边突然刹住。

车窗内探出戴警帽的头来:“喂喂!师博,还上哪去?”

盼桥抹了把雨水,脸也没露,说:“送寒衣!”

“送寒衣?”

“保暖衣。”

“到哪里?”

“栈桥。”

“谁?”

“乔教头。”

“嗨!你是他新徒弟吧?”

“嗯!”

“傻徒弟,海边栈房里,吃、喝、穿全都备着。”

“真的?”

“大伙说我是大桥工地的‘黑猫警长’,还能骗人?”

“你是民警……”

盼桥想撩开头上斗篷,看看这位“黑猫警长”,但她忍住了。

“黑猫警长”说:“好啦!新徒弟,难得你对师傅有情有义,但工地上危险啊!指挥部紧急指示全线停工,我是来巡查滞留员工的,别去了,回吧!”

盼桥:“栈桥施工也要停工吗?”

“黑猫警长”:“停工。‘以人为本,安全为根’,哪有不停的。”

盼桥犹豫了:“那……”

“黑猫警长”:“好了,走吧走吧!要么你自己回去,要么上车来转一圈送你回去,千万别往海边了。”

盼桥头不敢抬起来,说:“我自己回,你们开走吧!”

就在这时候,一辆钱江牌客货两用车顶着大风雨雪飘飘摇摇地驶来。

交通车立即鸣响喇叭,“黑猫警长”又从车窗口伸出手来,示意停车。

货客两用车在一块被风雨刮得晃来荡去的告示牌前停住,盼桥从斗篷缝隙中瞧见了车窗口的玉秀脸蛋。

玉秀:“什么事?”她问民警。

“黑猫警长”:“上哪去?”

玉秀:“栈桥。”

“黑猫警长”:“干啥?”

玉秀:“找乔教头。”

“怪了!”“黑猫警长”嘀咕着问,“也找乔教头,做什么?”

“我……”玉秀尚未想好回答的词,在车窗口举了举她父亲在海上用过的那架苏式望远镜。

“采访?!你是记者?”“黑猫警长”将对方的望远镜误当了照相机。

玉秀含糊地搪塞说:“噢!这么大的暴风雨,我想见证一下大桥建设的艰巨性,以及工人的艰辛与伟大。”

“黑猫警长”立马劝阻道:“记者同志,栈桥作业点早没人了,快回吧!。对了!这个小徒弟,也是去送寒衣的,你顺路带他回去!”

“黑猫警长”的巡视车继续前行,开往涛声轰然的海边去了。

盼桥欲避玉秀视线,在惊慌转身时,斗篷竟被海风揭开,雨点打在冻麻的脸蛋上,被玉秀看了个正着:

“咦!……”她吃惊了。

自以为行踪隐蔽的盼桥,连忙戴严斗篷,借着海风的推动,人像一只被吹跑的盐箩,飞快地顺风向原路滚着……

玉秀瞅了瞅裹在雨衣中飞跑的盼桥,犹豫了一下,自言自语地说:“现代版孟姜女!”

她对警察的话将信将疑,愣坐在驾驶室内思索片刻,又举起望远镜朝栈桥作业区瞭望……

在放大了100倍的镜头内,玉秀隐隐约约看到了栈桥施工点惊心动魄的奇观:

海风肆虐,浊浪滔天,一片白茫茫的海岸上,各式构件纵横交叉,铁锤悬空。高耸的三维支架下,几个头戴紫红色安全帽,身着赭色救生衣的建桥者在风雪烟雨里晃动。他们拼力操纵着巨大的悬臂,试图将桩体垂直插进排空而上的巨浪里。 但一次又一次地被巨澜掀倒了……

玉秀模糊地目睹着由跨海大桥引发的那神力,心中慨叹,:“今天才是正式开局的第一天哪!”

她试着下车观察,打开车门,左脚刚伸出车门,一阵狂风刮来,巨大的告示牌如飞鸢般地从天空斜劈下来,不偏不倚,正砸在车门口,玉秀尖叫了一声,随之一阵钻心刺肺的疼痛……

盼桥没有送成寒衣,回到她的集装箱“闺房”,拴上铁门,连打了三个喷嚏后,快捷脱去雨衣、水靴,谁知连内衣也浸透了雨水。她本想去浴室冲洗一下,但又顾忌在男员工的睽睽目光下进出浴室,必定会引发的联想,只得在箱房内用干毛巾将身子擦拭一遍,但又不住地打喷嚏。或许是爱心使然,她想到了乔梦桥,“什么时候回来呀?海边有替换的衣服吗?”

杭州湾的风雨犹如一位愣头愣脑的莽汉,来势汹汹,但收敛也快。箱房渐渐消失了击鼓般的雨声,三班倒的员工们见风雨渐止,又咋咋呼呼地奔赴作业点去了。

盼桥洗换定当,将乔梦桥的替换衣衫放在他的床上,渐渐感到自己身子发寒,脑涨鼻塞。

此时,食堂电铃响了,她拿起饭盒与热水瓶往食堂走,路过告示栏,见围着不少的新员工,原来贴出了新通知,上面公布着各工种上岗培训人员的名单和集中上课的地点与召集师傅的姓名。

盼桥清楚地看到了自己的名字在电焊学员班一栏里,召集师傅的名字叫肖端林。

她很快走进食堂,心里想,今天得好好慰劳慰劳这位“工人演说家”,说不定今晚能攻克这个“封建堡垒”……

为乔梦桥挑好爱吃的小菜后,她回到箱房,立即给自已泡上一杯阿妈叫备用的红糖老姜末。这是海边人驱寒发汗的“灵丹妙药”。

她边喝姜汤,边又翻阅着《电焊工手册》,神闲气定地等待着乔梦桥归来。

手机响,盼桥心急地开启:“喂!现在哪里?”

然而,手机里传来的不是她想要的声音:“哼!也不问问我是谁。”

盼桥笑了:“哦,玉秀姐呀!”

“哎!你声音怎么变了,感冒了?”

“鼻子不通气,喉咙有点痒兮兮。”

“你一定去了哪里,受凉了?”

“没有,我啥地方都没去呀!在集装箱里看书。下午参加培训班。”盼桥矢口否认。

“慌什么慌?姐又没说你别的。吃几颗头孢就行!”玉秀老谋深算,不想揭穿盼桥的谎言。

“你现在在哪里?是不是也……”

“我也与你一样,没挪动窝,就在落实房子,差点脚趾骨都跑断了。”

“要不要紧?”

“没大碍,幸亏穿了皮鞋。”

“辛苦你了,玉秀姐。”

“你们啥时候来看看房子呀?”

“他人还在工地上,没下来。”

“过两天我给他买个手机。”

“他有。今天忘记把手机带走。”

“那,我就送给你好了。”

“不不不,你送了我的牛仔装,又送他的手表,我们实在不好意思!”

“啥呀!又见外。”

“哎!房租费多少?”

“房东说,房子空着也是空着,为造桥人做点贡献,不要钱。”

“白住?无偿不行。保姆费呢?”

“免费帮忙。”

“天下哪有免费的午餐?玉秀姐,你再做做工作,多少总要付点钱。”

“我再三说了,对方一定让朱玺母子白住白吃。”

“天下有这等好事吗?”

“有!我们大桥脚下的老百姓,就这么个‘海洋脾气’。”

“玉秀姐,我们不欠人情债,麻烦你再去说说。要不,只有重新找房子了。”

“再说吧!晚上能过来看看吗?”

“这要看他什么时候回来。”盼桥说着又连打了几个喷嚏。

“喔!不得了,快点吃头孢,板兰根也行,要不我在电话这头也传染了。”

两人把去过栈桥施工现场、探望乔梦桥的事讳莫如深,装得不曾发生过一样。

夜,风平雨停,海浪不惊,雾霾散去,星月微明。

从来不沾烟酒的乔梦桥满脸通红,一股烟味,拎着工具袋回到集装箱门前。他今夜心情特好,还轻轻哼唧着绍兴大班:“……手执钢鞭将你打……”

箱房里面没有灯光。

乔梦桥叩响铁皮门,轻轻叫了一声:“盼盼!盼盼——”

盼盼没有应声。

“嗯,睡得蛮香呀!”

他移开门,也许不胜酒力,在伸手去按电灯开关的时候,身子一晃,“啊呀”一声,一屁股跌坐在软乎乎的东西上。

雪亮的灯光下,乔梦桥跌在一堆湿衣服里。

盼桥蜷缩在床上,丝毫没有被惊醒的迹象。

乔梦桥见盼桥纹丝不动,帘布也没挂上,自己床上堆叠着保暖内衣和绒衣线裤,便马上想起工地那位“黑猫警长”告诉过他,有个送寒衣的小徒弟被他挡了回去……

“舍其有谁?”乔梦桥立即猜测到是不明作业点情况的盼盼。

乔梦桥轻轻走到盼桥床边,瞄瞄她自小歪派的睡姿。

盼桥双目紧闭,身子颤抖,嘴里发出梦呓般的声音:“冷……冷……”

乔梦桥伸手摸了摸盼桥额头,吃惊说:“喔,发烧……感冒了?唉!谁叫你去送寒衣的呢!”

盼桥没有吭声。

“盼盼,起来!去医务室。”

“姜汤喝过了,明天会好的。”

乔梦桥看看床头柜上的搪瓷杯,加了热水:“那……多喝点白开水。”

盼桥半似病、半似娇地昂了昂头:“我……头晕?”

“热度太高了…… 我喂你吧?”

乔梦桥在杯里兑了点凉水,自己先尝了一口,然后一手挽起盼桥的脖子,一手将茶杯送到她唇边,“不烫了,喝吧!。”

盼桥一口一口慢慢地润着。

此情此景,两人仿佛又回到了过去没有任何忌讳的生活常态。

盼桥毕竟到了情窦初开的年龄,此时虽羞涩得脸颊绯红,心却似被糖水泡着似的甜蜜,享受着内心涌流的幸福。

饮尽最后一口开水,盼桥突然摇了摇头,用手掌扇了扇风,皱眉说:“唔!酒气烟味。你也会了?”

“小梅鱼跳龙门——破例。今天高兴,喝一口,玩一支。”

乔梦桥将茶杯放回台子,然后又像当年照看妹妹似的帮盼桥躺下。

盼桥忽然问:“栈桥试验怎么样?那么急退出会场,叫人担心。”

“放心,栈桥的‘拦路虎’降伏了!”

乔梦桥给盼桥掖好被子。

盼桥仰视着乔梦桥通红的脸庞,问:“你破解的‘拦路虎’?”

“NO!NO!”乔梦桥凭着酒力,话多了起来,滔滔不绝地说:“别将天下好事情都往我头上摁。我们项目部的黎总工,还有那位管生产的陆经理,他们才是大桥的超人……”他将工程技术员们在他的‘装配式悬臂导向架’基础上,如何改善振动传力效果,控制钢管桩在潮水里的桩头摇摆,将钢管桩打到要求部位。”

盼桥慨叹说:“哦!造桥能人还挺多呢!你今天……”

乔梦桥:“我只是个操作手。黎总工说,今天成功实施,为今后南北引桥的钢管桩,还有钢护筒施工提供了技术支撑。哈哈!他们行!真的很行!”

盼桥弄不懂复杂的造桥技术:“他们真比你厉害?”

“嗨!我哪里能跟他们比呀!我们的黎总工是名牌学府的尖子生,陆经理出道也早、实践多,在我背书包的时候,他们俩就参加建造南京草场门大桥,集庆门大桥,苏州唯亭特大桥,上海轻轨明珠三号线高架桥的黄金搭档,我能在这样的专家、领导手下干活,真像进学府一样高兴。美国有个经济学家说过,科技人员是高地,是战机、是未来……”乘着酒兴,乔梦桥滔滔不绝地说着。

盼桥瞄瞄醉态可掬的乔梦桥:“你又来作大报告呀!有没有完?”

梦桥倒了杯水,一饮而尽,又到了一杯,一饮而尽,说:“刚才吃夜宵,抿了口50度的大曲,心里像着火一样。”

“他像个缺心眼的玻璃人,透明得没一丝杂念!”盼桥心里赞许,目不转睛地欣赏着他……

“哎!我倒忘了,你猜猜,今天经理部发给我什么了?”乔梦桥从工具袋里掏出一个还未拆封的盒子,坐到了盼桥的床边。

盼桥伸出手来,打开盒子,眼睛突然放亮,惊喜地说:“‘诺基亚’,还新款呢!奖励你的吗?”

“工作需要呗!手机号码也很好记。”乔梦桥将纸片上的手机号码递给盼桥,然后给自己又冲了杯水,“实在太渴了,放点茶叶会更好。”

“你也知道‘渴’的时候?”盼桥侧躺着,边为新手机插上电池板、磁卡,边反问着。

乔梦桥:“开玩笑,我不至于麻木得连渴都不知道了。”

盼桥娇嗔:“我看你是老古董,不食人间烟火!”

乔梦桥:“废话又来了!”

盼桥:“对,马上用新手机给阿妈打个电话。”她快捷地摁着北岸家里的电话号码。

“甭打,妈早该睡了,别吵醒她。”乔梦桥阻止。

“好,明天再打。其实呀!妈是睡不好觉的。”盼桥不情愿地将手机搁在枕头上。

“妈什么时候患上失眠症了?”乔梦桥吃惊地问。

“哼!你不结婚,我来了也拖着不办,妈能睡得稳吗?”盼桥飞睃了乔梦桥一眼。

乔梦桥不敢直视盼桥,打岔说:“事情总得有个过程么。哎!亮亮病情怎么样?”他不想谈论这敏感话题。

盼桥心中像灌了瓢冷水,说:“小孩子生病急,痊愈也快。玉秀姐告诉,房子、保姆全找好了,等我们过去看呐!”

乔梦桥点点头:“好的。哎!告诉你,明天黎总工要我跟他去外地出差,检测海工混凝土和新型涂料的防腐效果,可能也要去参加交通部的最后一次大桥设计论证会。”

盼桥诧异:“哎!你不是管着新员工培训么,还出什么差啊?”

乔梦桥:“培训工作先由各工种的师傅把握,由他们分头上业务课,我一个人是忙不过来的。今天肖端林师傅给你们上电焊课了没有?”

“没有,下午他带我们去车间参观了钢管桩制造流程,还有什么‘变壁厚螺旋焊管’生产工艺。我看他只会自己动手操作,不善语言。”

乔梦桥:“你别小看他哟!他对钢管桩有一套独特的焊接‘绝活’,跟着他学,准能成为电焊高手”

盼桥:“哎!说起钢管桩,我倒想起来了,指挥部办公室林老师的儿子是化学博士,叫林森木,六根木头,在研究钢管桩防腐新材料。”

乔梦桥:“这我知道,他早跟我说起过。”

这时盼桥辗转身子蜷缩着,微微颤抖……

乔梦桥:“你怎么了?”

乔盼桥:“很冷……”

乔梦桥忙拿来自己的保暖内衣给盖上:“多压点。这样好吗?”

乔盼桥:“冷,真的好冷……”

乔梦桥看看盼桥,又抱来自己床上的被子,严严实实地给盼桥压上:“这样好些吗?”

盼桥哆嗦着,没吱声。

乔梦桥束手无策,抚了下盼桥的脑额:“烫手。我看还是起来,背你去医务室打吊针。明天你们还得上电焊课呢!”

盼桥:“我最害怕打针。”

乔梦桥:“那乍办?发烧就得打吊针。”

“你……睡在我身边,像过去一样焐着我,不好吗?”盼桥怯于启齿,俏皮地说。

乔梦桥看着盼桥灯光下被烧得红红的脸蛋,像木头似的立在床前,犹豫不决……

“犯傻了。你还是头一回吗?”盼桥羞容半掩,虽然发热高烧,但不乏纯真和稚气,眼睛扑闪着,很明亮。

乔梦桥嗫嚅着:“这……”

盼桥羞赧地说:“早晚总得睡在一张床上吧!”

她挪动身子,让出了一半的被窝,并将枕头抚抚平。

乔梦桥顿时悟到会发生什么,沉默地站在床前,迟疑着……

盼桥眼帘低垂,显得有点害羞,拨拨披在眉眼上的一绺刘海,说:“还顾虑?你摸摸我手,冰块似的。”

其实,发高烧的人谁都是焦烫的,寒噤仅仅是患者自己的感觉而已。

乔梦桥揑住盼桥伸出被子来的手,愣呆了一会儿,说:“好,我睡你脚后,给你暖暖脚吧!”

他慢吞吞的解着衣扣……

正此时,盼桥放在床里边的新手机响起了铃声。

盼桥接听电话:“喂!……哦,你是潘主席……不晚不晚。别说打扰,他刚回来……对,说明天他出去……那……好好!我叫他立即过去。”

盼桥扫兴地将手机盖合上,说:“唉!潘主席说,你与黎总工出差要好几天,郝书记要连夜开个碰头会。”

乔梦桥获救似的把解了的钮扣迅速扣上,说“我早预料到,大桥主体工程一旦上马,人就没有白天黑夜、春夏秋冬了,好比旋转的陀螺,停不下来,每时每刻都得分秒必争。”

他巴结地冲了只盐水瓶替代烫壶,塞进了盼桥的被窝里,说“老办法,暖身先暖足,等开完会,我给你带点退烧药回来。”

盼桥没有再说什么,侧过身去,朝里而卧。

乔梦桥又轻轻地给盼桥盖了盖被子,拉熄了电灯,悄然走出箱房……

寒流逝去,大地回暖,杭州湾多变的海洋性气候,总归阻挡不了春姑娘的脚步。

在油莱花夹道的公路上,乔梦桥与工程师黎明坐着一辆深绿色的丰田面包车,由海边经新辟的中横线直奔目的地。儒雅的黎总工一直在摇晃不停的车上埋头查阅国内外资料并做着笔记。

乔梦桥趁着这个难得的空隙,梳理着他无法绕开的棘手问题。

首先,他觉得自己必须马上从集装箱房内搬出去,与盼盼分开居住,才能做到对人格的守望。因为谁都有七情六欲,抑制的煎熬令他的精神痛苦,解脱的方法是尽快给盼盼物色一个理想的男朋友,使她不至于再纠缠自己。此念绝不是自己的自私与冷酷,那是完全出于大哥对“小妹”幸福负责的应有之举。今天将会看到的那个搞钢管桩防腐性能设计的“木头”博士,其父“林主任”多次向他叹过苦经:“三十三岁了,大学土木系博士生,脑袋每天拱在实验室里,一见姑娘,就脸红哆嗦,结巴得说不出话来。”盼桥若能与他匹配,不失为人生的最佳选择。自己虽然是中专头衔的技工,但社会身份终归是工人一族,而博士生那是国家的“精英”,属于凤毛麟角的天之骄子。水往低处流,人望高处走,盼盼能不乐意么?其次他要面对的是那位即将携子来工地的弟媳朱玺,尽管盼盼说她脾气孤僻,不通情理,但作为她的夫兄,不得不尽“叔伯”之职,眼下令他心底发寒的是她孰真孰假的“考察”。万一其是真心“下嫁”,接纳吧,兄娶弟媳,怎能忍心;拒绝吧,又恐拂了人家好意;若是她口是心非,仅为试探,自己又该掌握何种尺度呢?唯一的办法是用快速“嫁接”的方式消解爱情纠葛,像邓军山、黄广天和想找中国姑娘为妻的外籍专家乔治·尤理邦达比亚,他们都单身,倘若配对成功,也不失为成就一桩美事。可是自古以来,寡妇之心难以揣摩,朱玺她怎能由着自己来撮合呢?其三是玉秀这个充满青春活力的当地美眉,她的诚心与执着,真叫自己无法抗拒,但那个不入调的堂弟徐家丰必定会从中作梗,自己无论如何也不能去钻这个疙里疙瘩的刺蓬,何况玉秀的终极目标是留住自己,在跨海大桥南岸过那“你担水来我浇园”的田园生活,这实在与自己的意愿是相悖的……

腐蚀控制工程有限公司的联合基地坐落在北仑小港海滨,厂房俊雄,车间宏大,绿树荫草坪,红旗舞东风,来自全国的防腐蚀专家、教授,不畏“非典”的威胁,纷纷抵达,而且不日将移会东钱湖畔,继续参加杭州湾跨海大桥工程设计的论证会议。

乔梦桥从未造访过这家著名企业,自感有双重任务在肩。他既没跟黎总工到接待处领取会议资料,也不去厂区游览观光,直接寻到庭院深深的“大桥钢管桩防腐蚀研究所”。

正当乔梦桥探头望着摆满了大小仪器和烧杯试管的实验室时,一个穿蓝大卦的卷发姑娘从里面出来。

乔梦桥赶忙上前询问:“这位老师,请问这里有个叫林森木的博士吗?”

卷发女子连看也没看他,边走边说:“有事吗?”

乔梦桥:“我想找他。”

卷发姑娘:“今天他特忙。”

乔梦桥:“我是杭州湾跨海大桥来的,他父亲是我的领导。”

卷发姑娘这才看了下穿杭州湾跨海大桥工装的乔梦桥,说:“林博他在测试车间。”

乔梦桥:“我想与他打个招呼,不会耽误他工作的。”

卷发姑娘:“跟我来吧!”

乔梦桥随着卷发姑娘过长廊,穿石亭,绕荷池,来到一座高大的车间门口。

卷发姑娘喊了声:“林老师,有人找。”说完就自顾走了。

车间内,两根超长钢管桩置在平台上。乔梦桥一看就知道它是我国迄今为止最长的钢管桩。

钢管桩旁边一个体形偏矮、头发凌乱、戴着眼镜、穿着蓝色大褂的人在记录什么。

他对卷发姑娘只是“嗯”了一声,再也没有下文,仍然做他自己的事。

乔梦桥深深懂得,跨海大桥的每一道工艺的测试与论证,对科研人员来说都是一场大考,真叫毕其功于一役,紧张程度只有他们自己晓得。此时,他想跟他招呼,没准人家将来还是自己的“妹夫”呢?

他这样想着,轻轻地走进了庞大的车间。他惊奇地发现钢管桩的上、中、下分别涂着银灰、米黄、淡青三种长度不一的新型涂料。自己曾干过油漆工,对特种工业漆都了如指掌,忍不住自言自语地说:

“嗯!有点道理,钢管桩不同部位处于不同的腐蚀环境,要保证百年寿命,就得对桩体的不同部位设计有针对性的涂层。”

“你,在说什么呀?”林博士突然转过头来,眼镜片后的目光有些吃惊。

“我说你们的设计思路是对头的。”乔梦桥向林博士点头招呼。

“嗯!你是——”林博士疑惑地拖着长音。

“杭州湾跨海大桥的工人,干过几年油漆工、抹灰工,对防腐防锈防氧化涂料略知一些,谈不上经验。”

“你来……”

“参加海工混凝土、新型涂料的防腐设计论证会。”乔梦桥不打算暴露自己的身份和他父亲相托的事。

“嗯!”林博士很像一根木头竖在车间里,沉思了一会说:“所长要我代表所里作大会发言,你能先听听我的两个汇报方案吗?”

“好啊!这叫‘先闻为快’吧!”

乔梦桥高兴地回答,心里对这位“天之骄子”怀着敬重。

林博士关闭了大功力风扇,拎过一只油漆桶,让乔梦桥坐下,又递上一瓶农夫山泉,翻开了他的讲义夹。

乔梦桥两腿相并端坐着,心里想:谁说这位林博士是六根木头合成的,待人接物还蛮好呢!

“我先说防腐设计——‘金刚不朽’吧!”林博士推了把眼镜,对着乔梦桥这个唯一的听众,像大海潮涌般叙述起他们的研究成果:

“在杭州湾区域,影响混凝土结构耐久性的主要因素是海水和大气盐雾中的氯离子。它从混凝土孔隙中侵入,造成钢筋锈蚀、混凝土保护层开裂,导致结构失效……”他的讲述,尽管专业性很强,但既没有结巴现象,也没打疙瘩。

乔梦桥来了个互动:“那末如何解决呢?”

“我们采用增加混凝土密实性方案,掺入粉煤灰和磨细矿渣粉,制成具有高密度性的海工混凝土,可以使氯离子难以入侵。”林博士对答如流文理清晰,绝无佶屈聱牙的毛病,同他父亲介绍的状况迥然不同。

乔梦桥连连点头,自己虽然长期与混凝土打交道,但“海工混凝土”的名称还是头一次听到,便刨根究底问:“性能怎么样?”

林博士再也没看他的讲稿,说:“比一般混凝土的耐结构性能、腐蚀性能提升三到四倍,完全可以保证大桥100年的设计要求。”

乔梦桥:“好哇!林博士,你们也为在海洋环境中建造更多的跨海大桥提供了借鉴。”

“你说得不错,事实也是这样的。我现在说说防腐涂料的研发吧……”

林博士嗓音浑厚,吐词愈来愈清晰,语言节奏也加快了。

这时,乔梦桥的新手机响了,林博士停止了讲话。

乔梦桥挂了手机:“你讲得很有道理,说下去。”

林博士:“你先听手机吧!”

乔梦桥:“没事的,你讲吧!”

两人开始客气地谦让起来。

林博士想继续试讲,乔梦桥的新手机又响了。

乔梦桥只得接通手机,传来盼盼焦急的声音:“朱玺姐来电话,说她打算带孩子回来,让亮亮看看大桥的奠基仪式;玉秀姐催你去看房子,商量如何装修;我们住的集装箱,办公室说要拉到施工点去当仓库。还有杨梅山的石子检验不合格,徐家丰……”

“别说了,你退烧了没有?”乔梦桥顿时心情烦乱,打断了盼桥的话。

“甭管我,你回来就知道了。”盼桥在电话中甩下最后一句话,就挂机了。

林博士不好意思地说:“嗯!对不起,你家里有病人,耽误你……”

乔梦桥摇揺头:“没事没事,你接着讲……”

“讲得不对的地方,你随时可以叫我停下来……”林博士谦虚地说,“水下部位是……”

林森木继续试讲,一对蝴蝶从窗户飞了进来,它们在空中舞了几圈,悠悠然落在散发着特殊香气的钢管涂层上,翕动着一扇一扇的斑斓翼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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