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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诗路花雨

农历五月初五端午节。

忙得连上洗手间都在奔跑的办公室“主任”林许义,在太阳刚从海面升起来的时候,就来到了村支书赵海桥家的院门口,一股浓烈的雄黄酒醇香与淡淡的竹粽味掺和着花卉的气息直沁他心脾。

院门虚掩着,两旁彩瓷面的方形柱子上垂挂着碧绿滴翠的菖蒲和散发着馥郁清香的蕲艾,楼门两边贴着钟馗画像和避邪的黄色符咒。

楼房里没有人,门口的爱犬用陌生的眼神瞅着这位不速之客。

他推门进院,眼前忽然一亮,哟!满院是树桩盆景和落地花卉。它们争奇斗艳,洋溢着春天的烂漫和主人的喜好。盆景上面全吊有标牌,注明着属科、产地与特性。林许义也是个爱花弄草的人,但缺乏专业知识,不断的浇水,不断的死掉,现在真让他长见识了。

他早听说老支书有个林校毕业的女儿,将自家院子莳弄成一个皇家上林苑,住在她家犹如置身于花园里。眼见为实,现在他背起手,尽情地欣赏着黑松制作的“历尽沧桑”,翠竹制作的“疏影横斜”,梅桩制作的“春光融融”等盆景。院墙脚下的牡丹、芍药、郁金香、金盏菊更是姹紫嫣红。他边观赏边遐想:这样的姑娘,给我做儿媳妇多舒心呀……

他在石桌旁坐下,望着一院芳菲,尽情享受起难得的清闲。

其实,作为公务缠身的他,本不用大清早找村团支部书记赵玉秀,拨个电话就成了。然而他有他的盘算和企盼,为了他“ 六根木头”的博士儿子婚事,昨晚老夫人又在电话里将他骂得“狗血喷头”,说他“成天的大桥、大桥,一点没把儿子的终身大事放在心头,大桥指挥部总有知识女性,也不动动脑筋。”但他心里清楚,对这些指挥部的女检验员、女绘图员和女钢筋技术员,何曾没有留意过。但她们有的名花有主,有的虽然单身,却有了孩子。自己尽管不停地托媒,甚至连自身还是光棍的乔梦桥,刚来工地的小乔都没漏掉。可是大桥工地的女性属于稀缺“元素”,而这些“元素”,绝对不会轻易嫁给三拳头打不出屁来的博士生。今天趁上班之前,他决定借着联系大桥工作的由头,要与这位姑娘碰碰面。

“哦!林主任,哪阵风把你吹到村里来了,真难得!”玉秀娘拎着一桶石灰水走进家院。

林许义忙站起来:“老阿嫂,是你的雄黄老酒、糯米竹粽的香气把我引来了!喏,还有这一园子关不住的春色。”

玉秀娘说:“好哇!这花草全是阿秀瞎弄的。今天端午节,煮雄黄老酒,裹糯米粽子,吃花糕骆驼蹄、甜豆腐、黄鱼面,都是我们祖辈传下来的乡风。‘吃端午粽别忘立夏蛋’,彩蛋我也准备了勿少,想送给造桥的师傅们尝尝!坐,坐!”她一开口,别人别想插上嘴。

林许义:“老阿嫂,你别牵挂造桥工人,今天工地食堂里有粽子、彩蛋供应!”

玉秀娘:“哎!食堂的哪有我亲手裹的香!”

林许义:“你真是热心人哪!怪不得工人都想赖在你家,不愿挪窝呢!”

玉秀娘笑了:“哎!今天你不光为吃粽子彩蛋来的吧?”

“我是……”林许义想趁机为儿子托媒,但又连忙打住,说:“确实有点事。老书记还没起床吗?”

“哪里!村委会说新农村建设要与大桥建设同步进行,拆旧屋,搞三通,忙得白天黑夜不着家檐,三天没进门槛了。”玉秀娘抱怨说,“看!连刷房子的男人活,也要我们女人做。”

林许义惊奇,问:“建筑工人搬到工地宿舍楼去了,刷房子给谁住呀?”

玉秀娘道:“乔梦桥的弟媳妇带着孩子要住到我家里来了。省城女子爱卫生,房间弄弄清爽。玉秀崴了脚,我都粉刷过两遍了。”

林许义关心地说:“玉秀脚伤了,不严重吧?”

玉秀娘:“没啥。风雨天还去海边看造桥,都是她自己招的。”

林许义:“这粉刷的事……”

玉秀娘:“还是我来吧!阿秀说要水泥地里铺上木地板,免得小孩滑跌磕破头;弹簧眠床也定购了,两米宽,镇上家具店明天就送货来。还有……”真是一个唠叨妇人,能把所有人的嘴巴贴上封条。

林许义点点头:“唉!这些杂事,乔梦桥兄妹应当过来动手呀!怎么好让你一人辛苦呢?”

“是呀!龙王不急龟相急,全是阿秀和我在张罗,他们自己倒一趟没来看过。听说一个忙着出差、搞培训,一个忙着听课、学电焊。总说杭州女子要来住,几个礼拜过去了,只听水声响,不见鱼浮头,连个人影都没见着。”玉秀娘滔滔不停的话语里充满着等待。

林许义:“小朱给我打过续假电话,大概有啥原因了。”

“我真想早点见到她的小孩,听说长得很可爱。”玉秀娘端出一茶盘的糯米粽和红鸭蛋放在院子石桌上,“来,尝尝自家做的。”

“好!老阿嫂的手艺肯定顶刮刮。”林许义拿了只粽子和一个红鸭蛋,说,“但我今天确实不是来过节的,想找找你家玉秀同志。”

“找阿秀?她又在外面做‘没头脑’的事了?”玉秀娘最害怕女儿在外弄出异想天开的事情。

“没有没有。老阿嫂,大桥快要奠基了,筹备工作都在紧张进行。玉秀是当地团支部书记,我想请她找30名相貌端庄一点的姑娘,到时候去做礼仪小姐,还要组织一台文艺节目。”林许义说。

玉秀娘高兴了:“好呀!疯丫头们最喜欢上镜头、露脸。这些日子春气盛了,阿秀每天起早贪黑,带领一帮子女小娘在进场大道旁造林、栽树。我马上去喊她回来。”

“喔,不用不用,我自己去找吧!”林许义起身向院门外走去。

林许义很想看看美丽健壮的海边女孩子,如果玉秀与自己儿子不配的话,说不定还能挑一个呢……

“我陪你去!反正也要到大桥工地去转转,看看小乔师傅一帮子人。”玉秀娘赶忙又从屋里提了一鱼篓的粽子与红蛋追出来。

她随手锁上院子大门,问:“哎!你那博士儿子,有对象了吗?”

林许义摇头:“心烦呢!我托你们的事,真像托烂泥菩萨,一点都不给我着心。”

玉秀娘:“哎呀,你儿子是玉皇大帝的人,高得在天上,村里的姑娘墨水喝得太少了,能配得上吗?”

在弥漫着雄黄酒味和米粽清香的空气里,两人边说边走,踏上晨雾浮动的进场大道……

进场大道又称施工进场绿色通道,指挥部要求通道沿途造林植树务必在大桥奠基仪式之前全线完成。

朝雾中,玉秀因为脚有小疾,骑着她阿爹的那辆电瓶车,车兜里放着家传的那只大海螺,来回检查承包地段。那些姑娘与小媳妇们,今天揣着端午节的食品,叽叽喳喳地边刨坑栽树,边争论着谁家的粽子裹得结实精巧,谁家的彩蛋大而坚硬,忙里偷闲,还来一下“顶蛋”比赛,响起一串银铃般的笑声。

远处传来了阿妈的呼唤声:“玉秀——大桥领导来看你们了!”

玉秀一怔:“大桥领导?哪位领导……”

她见母亲陪着胖墩墩的林主任从薄薄的朝雾中出现,忽然想起春节前施工队组织的联欢会上,他曾经为博士生儿子物色过女朋友,便忙说:“哦!是林老师呀!欢迎欢迎,我们保证在大桥奠基之前完成绿色通道的生态林,欢迎你来检查工作!”

林许义:“哈!玉秀姑娘,你是林业专家,我哪里是来检查工作的,我是来求援的!”

“求援,又要搞相亲鹊桥会吗?”玉秀问。

林许义笑着说:“差不离,要美女。”

玉秀:“多少个?”

林许义:“多多益善,至少三十个。”

玉秀从电瓶车的车兜里捞出大海螺,鼓起两腮,吹响海螺。

“呜——呜,呜——呜——呜呜”

螺号声在绿色通道的生态林间回荡。

姑娘与小媳妇们以为她们的女老总又要提新要求了,便放下手中的工具,嘻嘻哈哈地汇聚拢来。

她们一见玉秀娘陪着一个相识而又陌生的林许义,笑声顿息,鸦雀无声。

玉秀娘说:“看!大姑娘、小媳妇一见生人,浑身不自在呢!”

玉秀半真半假地说:“姐妹们!这位是大桥指挥部的林老师,他有一个大龄的公子,博士生,天之骄子,今天特地来‘选美’!”

“选美?……”姑娘们马上把脸半藏在小媳妇们的背后。

玉秀娘笑着说:“怕啥羞!真没听到林老师有个博士生儿子么?”

玉秀:“好!言归正传,请林老师给我们讲一讲!”

林许义看着这群春装迷人,笑容灿烂,体态轻盈的阳光倩女,说:“我看本地的女孩子,个个美丽端庄,用不着挑,都可以入围。任务是这样的:长江三峡大坝就要合龙,我们杭州湾跨海大桥奠基典礼紧随其后,时间定在6月8日,离今天不到半个月了。”

玉秀:“我猜想林老师是为这桩事来的,阿爸昨天已经收到指挥部的奠祭请柬了。”

林许义:“是的。现在,全世界都在关注杭州湾跨海大桥的建造,奠基仪式那天,领导和中外专家、学者估计有三四十人,国内外媒体记者,出资股东、科技人员、施工单位代表也有一百二十多人,观看的群众估计10万。昨天开始,南桥址大会主席台正在搭建,青铜铸制的一吨重奠基碑也从外地启运了……”

玉秀:“林老师,你派任务吧!”

林许义点点头:“我是来请你们当奠礼仪小姐的。”

玉秀惊问:“就我们这些人?”

林许义:“你们仅仅是花雨中的一束,连乔梦桥的妹妹、弟媳都要派上用场。我是提前先来向团支部打个招呼的,让你们有个思想准备。”

“给!”玉秀与她的姐妹们不约而同从口袋中掏出粽子、彩蛋来,“谢谢林老师的美差!”

“我有我有!”林许义也赶紧摸出玉秀娘给的粽子、彩蛋。

他的眼睛在来回筛选,心里想:这群姑娘中,挑头鱼还是数玉秀。

他本打算说几句为儿子要挑另外一半的话,但一转念,便说道:“谢谢大家对跨海大桥的支持!过几天就请你们去参加礼仪知识培训班。好了,老阿嫂,我走了!”

姑娘们感到意犹未尽,神情落寞:吔!他那博士公子的择偶条件还没公布呢!

大家遗憾地目送着林许义……

这时,一辆满载着各类树苗的运货车开来。

玉秀立即说:“大家帮着卸车!抓紧完成植树造林任务,轻轻松松当礼仪小姐!”

姑娘媳妇们一个个像上了劲的发条,七手八脚忙起来。

玉秀娘忽然问:“阿秀,梦桥那个弟媳妇,到底啥辰光才来呀?”

玉秀:“看这些天忙得晕头转向的,我问问盼盼,要不要开车去杭州接人。”她掏出了手机。

玉秀娘:“现在不用打电话,房子还没刷完呢!”

她说着提起沉甸甸的鱼篓转身就走。

“阿妈,你去哪?”玉秀问道。

玉秀娘:“造桥工地。”

玉秀:“拎这么重东西干啥?”

玉秀娘:“今天端午节,糯米粽、彩蛋总得给梦桥、盼桥他们这些造桥人尝尝,人家离家别亲,到你这海角落头来造跨海大桥不容易的呀!”

玉秀体会着母亲的浓浓情意,说:“还是阿妈想得周到,我开电瓶车送你去!”

玉秀娘:“甭送。姑娘媳妇们全是新手,通道生态林别弄成癞头花草,东活一株,西枯一片的!”

玉秀望着娘轻捷的脚步,内心深知她对乔梦桥的喜欢度,一段时间没看到,心里空落着呢!要是朱玺搬来自家,梦桥还不早晚过来逗逗小侄子?她这样想着。

朝霞雾霭编织成的杭州湾海面,微波涟漪,起早到海涂上捞小海鲜的男男女女不时直起腰来,发愣地眺望着桩机轰鸣,焊花飞溅的架设中的栈桥。

盼桥感冒早愈,经过培训,今天她戴着电焊防护面罩,蓝色工装外又套着黄色救生衣,脚上穿着一双大了点的电工胶鞋,手执焊枪,与师兄师弟就要独立焊接栈桥构件了。可是师傅肖端林还不放心,两眼总是过多地关注着这个唯一的女徒弟,使盼桥颇很不自在。

这段时间,盼桥心绪一直不爽,有种莫名的失落感。

不久前,项目部考虑到天气渐渐变暖变热,将她与乔梦桥安排到员工宿舍楼里。盼桥与女技术员范姐合房,乔梦桥同盼桥的电焊师傅肖端林同室,原来两人“同居”的集装箱拉到施工现场当库房了。寝室的大调整,尽管消除了铁皮箱房那种烘箱似的闷热,但盼桥感到失去了与他相处的时光,回味这段与他短暂的“同居”,虽没产生“实际”意义,可心灵上多少得到了安慰,而且对婆母也有了交代。可是像现在这样真的分居了,上下班又不同步,真像月亮同太阳一样难得见面,精神上总感觉缺少了什么。诚然,有时她也自我释怀:不怕,短暂的分离,会让他的精神“断水、断电”,而且突然变换生活方式,兴许会诱发他想同自己马上结婚的念头……眼下,她对这位怀有电焊绝招的林师傅,总发觉此人有点怪异,不在焊接时间也戴副特大的墨镜,把整个脸孔遮得只剩下两边腮膀。人又像个哑巴,整天说不上几句话,衣服上全是烧穿的窟窿,仿佛穿着网衣。今天给贝雷栈桥的剪刀撑焊接,需要赶在涨潮之前,他把已经交到盼桥手里的焊枪,又拿了回去,自个倒挂在构架上焊接着。

这一举动,使盼盼很不理解。

安监员舒国贝陪着头戴橙黄色安全帽的玉秀娘,从栈桥上匆匆走来。

她手里拎着鱼篓,辨认着一个个统一着装的造桥工人。

舒国贝在徐徐海风中大声叫唤着:“小乔!盼盼!乔——盼——桥——”

盼桥听见叫声,发现来到工地上的玉秀娘,忙迎了过去:“大妈,你怎么来了?”

玉秀娘紧步上前:“看看你们呗!”

盼桥:“工地上危险!”

玉秀娘:“你们年轻人都不怕,我这把老骨头还惜命?何况有安全员陪着我。哎,你大哥呢?”她说着手搭凉棚,朝作业点张望。

盼桥:“找他有事吗?”

玉秀娘:“没……没事,你们知道今天是啥节气吗?”

盼桥:“知道的!看我们忙得好些日子没去看你了。”

舒国贝:“大妈,有几个工人从你家搬到宿舍楼,都说要回去看看你,总凑不到一起。”

玉秀娘放下鱼篓,捞出米粽和彩蛋:“你们忙啊!来来来!小乔,叫你的师傅、师兄师弟都歇歇,过来吃粽子、红蛋!”

小乔手掌圈成喇叭状,叫喊着:“师傅!大妈送来糯米粽、彩蛋!”

“歇!五分钟。”

肖端林向工友与徒弟们发出指令,但他自己仍然趴在贝雷梁上焊接。

焊工与学徒们纷纷奔来围住玉秀娘,盼盼悄然给师傅和梦桥藏下了米粽和彩蛋。

工人们一边吃一边问:

“大妈,我们几个是汨罗江来的,听老人说,五月五日屈原大夫投江,当地百姓拼命划船去救,就有了后来的西塞神舟赛抛粽子的习俗。端午节在我们家乡是纪念屈原大夫的,你们这里呢?”一个湘北籍工人提问。

玉秀娘只上过夜校,没读上正规书,现在有人向她请教,打心眼里高兴,又滔滔不绝地说开了:“不!我们地方习惯叫‘五月端午’,也叫端阳节,村民只晓得是纪念伍子胥的。”

“纪念伍子胥?你给我们说说。”工人们好生诧异。

玉秀娘嗓门脆亮,道:“那是上辈子人传下来的,说鸦片战争,英国人兵船开到了我们海边。海边有座潮神庙,庙里供奉着一尊穿铠甲、拿大刀的雕像,当地盐民从不知是哪路神将。有个抗洋人的教书先生逃进庙里避难,指认那是吴越时期被吴王杀死,抛入钱塘江、尸体漂来海滩的伍子胥将军。那时起,庵东盐民就有了自己的保护神。每年端午节,成了伍子胥的纪念日。”她一张口,别人就别想插上嘴。

一个绍兴籍的电焊工接口问:“大妈,我是鲁迅先生的小老乡。绍兴端午节吃粽子、顶红蛋,都是纪念越王勾践、孝女曹娥的,你们这里是否搞错哉?”

玉秀娘笑了,说:“祖宗立下的规矩,还能有错?百里百乡风呗!”

“这里搞不搞龙舟赛呀?”一个洞庭湖的小伙子问。

大妈一脸认真,说:“搞!年年都有龙舟赛。赛舟人用五彩丝带绾在手腕里、脚腕里。后生们取蟾酥,涂雄黄,饮朱砂酒,吃糯米粽;姑娘家辫子上插艾叶,小孩子脖上悬香袋。近年啊!忙着造跨海大桥,拆旧房建新村,没心思了。我家老头说等大桥造成了,村子要建生态旅游点,年年都搞龙舟赛。”她滔滔不绝。

盼桥说:“大妈,说起吃粽子,该数我的老家嘉兴了。我听阿妈讲,粽子又叫角黍,也称筒粽,最初是糯米装在竹筒里烧煮的,后来才用艾叶、芦叶、竹叶包裹。竹叶粽子有蜜糖、豆沙、猪肉、火腿、松仁、枣子、胡桃的,花色可多呢……”

“堂妹——小乔——”

此时,徐家丰顺栈桥喊着跑来,见玉秀娘也在,立即说:“阿妈,今天端五节,中午请你全家去我家里过节,还有堂哥、堂妹都到我家吃饭。我阿妈说,千万不要像上回那样坍台了。”

“这要看我阿秀有没有时间。”玉秀娘不冷不热地说着,提起空鱼篓就走,忽然又停步问盼桥:“小乔,那个……你的嫂嫂啥时候带小孩来住呀?大妈我等急了。她带着小孩,还有衣物什么的,从杭州过来不方便,要不要阿秀开车去接呀?”

盼桥说:“这……哎!是呀,我得打个电话去问问。”

“早点给我消息,小孩过节顶高兴,最好今天就来。”玉秀娘说着顺栈桥而去。

徐家丰立马喊道:“阿妈!我有车,送你回家。”

“我还要下海涂撮泥螺、蛤蜊回去。”玉秀娘头也不回地走了。

徐家丰知道,玉秀娘打心眼里没看上自己这个毛脚女婿。

他转身对盼桥说:“堂妹,今天总得给面子罗?”

盼桥看看趴在栈桥上焊接的林师傅和开始作业的师兄师弟们,说:“趁天气好,师傅们巴不得像孙悟空一样来个分身法,你说我能搁下手头活吗?”

徐家丰说:“这我知道,只要你与堂哥能到到场,玉秀全家就不会爽约的。今天就算你帮堂兄一回忙吧!”

盼桥斜睨了徐家丰一眼,说:“为杨梅山石子业务的事,你不是说恨死堂哥了,连点亲情都不讲?”

徐家丰瞧瞧施工现场,忽然神秘兮兮地说:“堂妹,你们还不知道吗?事情变了。”

盼桥:“变什么?”

徐家丰卖着关子说:“跨海大桥就要……”

盼桥:“马上奠基、开工了。”

徐家丰摇头:“不!”

盼桥:“不什么?”

徐家丰凑近盼桥:“你们造桥人全蒙在鼓里头。”

盼桥焦急:“你直说呀!”

徐家丰看看四周:“昨天我去镇上咖啡厅,很多人都在传,讲得有鱗有鳍,有鼻子有眼的。”

盼桥:“传啥?”

徐家丰:“大桥造不成了,铁板钉钉的。”

盼桥如闻惊雷:“什么,你说什么?”

徐家丰小声说:“工程立即下马。”

“为什么,为什么下马?”盼桥呆住了。

徐家丰几乎咬耳说:“听说以往这类大工程全由国家出钱造,这次造世界级的跨海大桥,由民间资本投资,原先谈好的股东甬通集团撤资了。”他神色认真,言之凿凿。

盼桥惊骇:“他们为什么要撤资?”

徐家丰又诡秘地看看四周,说:“有的想控股,想把杭州湾跨海大桥冠名为‘甬通大桥’,打全球最大广告,政府没同意,他们就把基本金减少到十分之一。听说各大银行也不给贷款了。”

盼桥:“不可能,绝对不可能的!造天下第一大桥,又不是小孩子过家家,说变就可以变。我看你呀,又像上回那样无事生非。”

徐家丰立刻分辩:“这回完全是真的,再说瞎话,我是王八蛋。当然信不信由你,我对建造大桥不寄希望了。对石子业务也放弃了。我只求你们在撤离之前,成全我与玉秀的婚事,也不枉为同宗同祖一场。”

这时候,盼桥的手机响了。

盼盼摁通了手机:“……哎!玉秀姐呀……大妈送来的端午粽、红蛋全到肚子里去了……嗯,对呀!……我们早不住集装箱了……是啊!她上车下车带着小孩不方便,想想也应当去杭州接才是。是呐,奠基日子快到了,你植树忙,我们也抽不出时间呀……”

徐家丰的眼珠突地发亮:“我……”他把话缩了回去。

盼桥打完电话,徐家丰忙问:“堂哥他在哪里?”

“没个根脚。出差回来后,搬房子见过一面,听说奠基仪式那天要打下第一根钻孔灌注桩,可能在忙乎吧!”盼桥说。

徐家丰摸出手机:“他的号码呢?”

盼桥:“嘿!他有没有手机一个样,要么关机,要么没人听,要么没电了。”

徐家丰思索着,说:“堂妹,这样吧!你们都很忙,过节吃饭推到晚餐去,我去杭州把朱玺姐接来。”

盼桥惊奇地问:“你知道她家的地址?”

徐家丰:“那天她到我家来,饭没吃成,她的手机号码我记下了。”

盼桥阻止:“这不合适吧!我们不去接,派你去,她又会生气的。”

徐家丰:“我就说大桥工地,堂哥堂妹请假难么!今天端午节,特地托我来接你们。”他说完飞快地顺栈桥跑了。

“哎!哎!——唉,这个倒胃口的老堂。”

盼桥想了想,掏出手机,给杭州的朱玺拨通了电话:“喂!……嫂子!不,朱玺姐……对!我是盼桥……是!朱玺姐,有段时间没联系了,亮亮好点吗?……那好,我们每天都盼念亮亮过来……玉秀姐说房子找好了,也粉刷了,带庭院的,环境优雅,对亮亮的成长……什么,大桥建造资金马上要‘断奶’,你听谁说的?……什么网上有……”

她顿时心乱,脑子里一片空白,至于朱玺后来说了些什么,都没听进去。

她望望浩淼汹涌的大海,望望一点一处还沉浸在工程中的工友,望望栈桥顶端像海狮倒挂似的焊接工人与肖端林师傅,一阵酸楚味从心底泛起:“对!我得赶紧去告诉他……”

盼桥跑到正在作业的肖师傅身旁,将一只米粽和一只彩蛋塞进了他的衣兜里,说:“师傅,今天过节,我离开一会儿行吗?”

肖端林感觉微微温热和沉甸甸的米粽在工装口袋内,工地上从来没得到过女性眷顾的他,一股暖流像通电般地流遍全身,他点点头说:“换班时间快到了,你别回来了。”

他心里估摸着:女徒弟大概又要上厕所什么的。

盼桥心中忐忑,离开栈桥往回奔,在桥头搭建主席台和填埋奠基碑的广场上寻了一遍,哪有他的身影。她知道,要在这跨海大桥工地里寻找一个人,实在太难了。

她再次掏出手机,拨了好久,好歹总算拨通了,立即问他人在哪里,自己要马上见面。

“我在宿舍里——玩电脑!”

天哪!乔梦桥的回答令盼桥惊愕不已。

乔梦桥在滩涂钻孔桩施工段,跟着郝帮寸书记、黎总工程师、潘胜利主席现场研讨奠基那天如何精准、快速、有效、安全地打下第一根钻孔灌注桩的时候,就接到了徐家丰关于“甬通撤股、跨海大桥停建和由他开车去杭州接朱玺”的电话,这像六月火烧天当头泼来一桶冰水,令他全身战栗,寒气从牙根直蹿脚跟。根据他的经验与经历,凡是没有得到证实的骇人消息,千万不可向领导汇报和在工友中传播。跨海大桥的建造与停工,是直接关乎国家形象和世界影响的大事情,哪里能捕风捉影、听风是雨呢?他虽然自己宽慰着自己,但心里感到不踏实,特别是那个身边带着手提电脑的桂林小员工鲁道夫,万一他在网上看到了霹雳般的爆料资讯,必然会乱传开去,这对员工情绪会引发多么大的波澜啊!此时盼桥来电话要立即约见他。他见第一根钻孔灌注桩施工的应对方案、保障措施都详尽而周到了,怕就怕滩涂地质出意外。于是他向郝书记请缨,由自己担当大桥首根沉桩责任人,搬到钻台上昼夜值班,以便随时处理突发性事故。至于指挥部点名要他上奠基典礼的主席台,他诚恳请领导转让给焊接师傅肖端林,说完便抽身奔到员工生活区,敲开下班玩电脑的小鲁宿舍门。当他获知小鲁的手提电脑尽限于“打打杀杀”的电玩,尚无涉猎社会、经济和聊天方面的兴趣,就放下了心,随即借了手提电脑,捧回自己寝室,拴住房门,以曾有的电脑培训基础,快速浏览过新浪、搜狐、百度等网页,最终也没有找到关于杭州湾跨海大桥建设工程甬通撤资的信息。正当他挠头抓腮时,门铃响了。

乔梦桥拉开了门:“盼盼!”

盼桥立在门口,脸上满是惊悸:“你还有心思玩游戏,没听到大桥要停建吗?”

“嘘——进来!”

乔梦桥将盼桥拽进室内,关上门,来到手提电脑前,“我哪懂得玩游戏,正上网查呢!你来试试。”

盼桥没有说话,飞快键入“甬通”两个字,电脑屏幕上立即显现了关于“甬通将撤资杭州湾跨海大桥建设工程股份”的确切消息。

信息条文铺天盖地,难以计数。

两人傻眼了……

乔梦桥既不是跨海大桥的高层决策人物,也不是资本金的具体运作者,关于大桥的股金状况,他仅仅向好友材料处长邓军山拾点牙慧而已。而盼桥更是像周仓掉进河里——数脉全无。

盼桥转身扑到乔梦桥胸前,抽泣起来,说:“哪,我们打工的……这么多人……”

乔梦桥对盼盼的情绪波动,令他始料不及,觉得推开她不忍心,拥着她又违心。他扶她坐在床沿上,伸手拽过毛巾递上,说:“看来徐家丰的这次消息是属实的。但是我们也用不着太发愁,天塌下来有长子顶着。”

盼桥拽过毛巾擦着眼泪,沮丧地说:“怎么不发愁呢!我们的小家计划,国家的大局,都成泡影了!”

乔梦桥安慰道:“盼盼,放心好了。我相信大桥指挥部党委是会拿出高招来的。听老工人讲,上世纪60年代国家发生暂时困难,援助我国建设的前苏联专家,一夜之间说变脸就变脸,说撤走就撤走,我们工人师傅说,‘死了张屠夫,不吃带毛猪’,挺挺腰杆就过去了。”

盼桥噙着泪珠点头。

乔梦桥看看窗外,说:“现在上海正在建造的环球金融大厦是全球第一高楼,天津到北京的半小时高速列车打算在奥运会前要运行,港珠澳大桥也在规划中。眼下虽然银根抽紧,但造大桥的这点钱能难住宁波、嘉兴两地的政府吗?浙东的民营企业家有爱国爱乡的传统,他们能看着大桥半途而废吗?”

盼桥抹泪说:“我想想也是,大桥工程领导者和科技人员,他们应当比我们早知道,还照样组织施工。”

乔梦桥:“对!现在项目部全副精力集中在第一根钻孔灌注桩上。”

盼桥脸上的阴霾渐散,仰起头来,从口袋里掏出一只粽子、一只彩蛋说:“喏!这是赵大妈亲自送到大桥工地的。

乔梦桥:“是当地民众的心意,真不好意思。”

盼桥给乔梦桥剥开粽子,乔梦桥却拿起彩蛋装进口袋,说:“这个给小鲁吃吧!把电脑还给他。”

盼盼抬起眼,瞅看乔梦桥,赧颜低语道:“我一哭泣,总是浑身无力,软绵绵的,困得很,想睡觉……”

乔梦桥大概也感到近来与盼桥“分居”后近乎冷酷和缺乏人情味,便以大哥的姿态说:“还不适应夜间施工,你想睡就在我床上睡吧!邓军山出差去了,今天不会回来。”

他抖开自己洗得干干净净、叠得四四方方的被子。

盼盼去了洗手间,然后趿着拖鞋出来,跳上床去,钻进被窝,闻着枕上的气息,心里像伏在大哥的肩膀上一样安适。

她昂起头甜甜地说:“给我讲个故事好吗?”

“你多大了?”乔梦桥苦笑着。

“怎么,谁规定20岁不能听故事了?”盼桥嘴上虽这么说,心里也明白自己在强词夺理,“那……我一下子睡不着,你拍拍我好吗?”

乔梦桥:“嗨!我看你比侄子还小了。”

一阵春风拂动窗帘,春阳从缝隙中照进室内。

盼桥噘噘嘴,撒娇说:“我想……”

乔梦桥:“想什么?”

盼桥:“我……想……”

乔梦桥:“胡思乱想。”

盼桥双手蒙住脸孔:“你,亲我一下吗?”

她不知道自己是在索吻还是献吻。

乔梦桥佯装没听明:“‘请你’做什么?”

盼桥蒙着桃花般的脸蛋,声音羞涩:“土鱉、傻子!连个‘亲’都不懂吗?”

她潮红的嘴唇在掌缝里似乎等待着什么。

乔梦桥委婉说:“还没办婚事,就这样?”

盼桥:“你说,等到啥时候才办?”

乔梦桥随口说:“待大桥打下第一根钢管桩,那时候天气也凉快了。”能拖则拖是他的策略。

盼桥差点从手掌缝中笑出声来,说:“自欺欺人!天冷天热与结婚搭界吗?。我的工人老大哥,6月8日打首桩,那时候才夏天,天气怎么就凉了呢?”

乔梦桥自惭自嘲,摇摇头。他忽然意识到自己的推诿显得多么的苍白无力!

盼桥不悦地用被毯蒙住头,心里想着:办个婚事却像塘河里摇船——推来推去的。动员会上他那些具有逻辑力量的言词,也不知道钻到哪个蟹洞里去了。

室外的鸟雀在啼叫,栈桥的钻机在轰鸣。

乔梦桥理穷词缺,床上已经发出盼桥细微的鼾声。

“她真的累了,还不习惯工地的三班倒。”

乔梦桥心里升腾起怜香惜玉的情愫,轻轻地捧起手提电脑,蹑手蹑脚拉开门,又悄然带上,将“夜班补觉,请勿打扰”的牌子挂到门把里……

历史的长河,奔流至2003年的6月8日。

曾被孙权拜为尚书的慈溪籍大学者阚泽,三国时期就作了著名的“乾象历注”,从此中国便有了统一的时日计算方式,创立了与格林尼治时间有着同等功勋的宇宙历法。

无论是阴阳家还是算命瞎子,都石板钉钉地说,“该日乃是‘天朗气清、海蓝波碧’的好日子”。

乔梦桥与盼桥忙里偷闲,匆匆来到玉秀家里,察看为朱玺母子准备的卧室。他们看到玉秀把她自己闺房里的那个大挂历也移到了这里。

乔梦桥忙翻到6月8日的那页日历上,研读了三遍,上面言之凿凿地写着:

——宜祭祀、出行、祈福、嫁娶,诸事大吉大利。

对!就在这一天,世人瞩目的全球第一号跨海大桥就要进行奠基大典了,中国工人、科技人员和民营企业家与天地联袂、同大海对话就要开始了;也在这一天,建桥人的下一代亮亮就要蹦蹦跳跳地出现在工地上了。这是一个充满希望和生机的良辰吉时,一个永载青史的美好日子!

天蒙蒙亮,海面上万道朝霞齐飞,金波共长天一色。

桥址两边数公里长的海塘成了人的海洋、车辆的海洋、红旗与彩球的海洋。

观望奠基仪式的民众,扶老携幼,像潮水般涌来。等待了千百年的难忘时刻终于来临了。

这一天乔梦桥将自己登上奠基仪式主席台的人生殊荣让给了电焊师傅肖端林。

半个月前,他以责任人的身份,背着他的编织袋,提着帆布行囊,住进了钻台边的那辆报废汽车内,吃喝拉撒全在钻塔下,像保姆一样照看着1.5米直径的钻头“吭吭吭”地向海底钻去。

这辆报废车,既是乔梦桥的宿舍,也是现场当班技术员和监理部、结构组、测量组、试验组的钻台旁站。凭借他们的合力,在奠基仪式竖碑的吉祥时辰,顺利打下试验区段的第一根桥桩。但是人到底不是铁打的,海狮子还有打盹的时光,半个月来的昼夜鏖战,郝帮寸书记累了,黎总工困了,工人和技术人员疲倦了。当这根具有跨海大桥工程里程碑意义的首根钻孔灌注桩圆满地在大海腹部扎根时,当奠基的鞭炮声、锣鼓声、欢呼声和扩音喇叭里传出的中央、省市和指挥部领导们激昂致词声响彻杭州湾两岸时,乔梦桥觉得上下眼皮剧烈打架,开始抱着他那脏兮兮的塑料头盔在报废车内进入了梦想……

梦里,诗路花雨在乔梦桥面前铺展着无限的大桥美景。他忽然听到有一串熟悉的声音参差不齐地在叫他,也有人在推他,可他怎么也睁不开眼睛。

“喂,你醒醒呀!”

“喂!奠基仪式结束了,还睡?”

“大家都去奠基碑拍照了,你不去留张照片吗?”

“堂哥!我把堂嫂与亮亮接来了。”

“乔师傅,我带着几个民工,从杨梅山投奔你来了。”

乔梦桥挣扎了几次,终于睁开了惺忪的眼睛。

他左右看看,眼前围看一帮子人——

盼桥一身红色旗袍,手执花束,马尾发式,清纯动人。

玉秀一身红色旗袍,手执鲜花,波浪发式、明艳亮丽。

徐家丰西装刮挺,一头披头油光光,颈上项链亮晶晶。

在杨梅山遇见过的疤痕脸民工和他的老乡们,灰土沾满的脸上一双双渴望的眼神。

较远处,朱玺紫红色旗袍,宛如世界影星玛丽莲·梦露般的美发,手牵着一个天真、活泼的小男孩,娉婷地向他走来……

“爸爸—— ”

海塘上,响起了脆生生的童音。

亮亮挣脱妈妈的手,连蹦带跳地扑向脏兮兮的乔梦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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