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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世事难料

微风,细雨,雾霾。

大自然这个奇妙的魔法师,在晌午的须臾时间,又将杭州湾浩荡的海面幻化得混沌起来,连暖冬的一丝温存也在寒流的侵袭中渐渐消减,沉下阴冷的脸孔。晴过了一段时日的好天气,现在又孕育起对地球生灵即将采取的冷酷与蛮横。

乔梦桥因为新任作业班长包新阳的电话急呼,心急火燎地穿过湿地,奔到码头,瞅着等候交通船的空档,将虞芳的爷爷曾经找到过海底淡水的数据奥秘,向蹲点在找水队搞调研的郝帮寸书记作了汇报,尔后登船赶往A16号承台。

A16号承台究竟发生了何种事故呢?

原来,大桥的主体工程随着首根钢管桩的艰难下沉,引桥两侧的桩基也进入了全面开工,加上天公作美,连日晴朗,到处是夜以继日的施工景象。那些厉兵秣马停泊在邻近码头待命的中港3个航务工程局施工人员,和“航工805”、“航工806”、“航工807”、“浙海1102”的打桩船,连同打下跨海大桥第一根钢管桩的“航工桩807”打桩船、工程辅助船全部披挂上阵,昼夜奋战。但是意想不到的麻烦还是一连串地发生了。两个主塔的桩基在施工中相继发生了钢护筒变形,桩基进钻又出现了漏浆、窜孔等严重状况;有的边墩甚至出现了工程队最头痛的“烂根”现象。这些事故全处在大海的深水区域,惊涛骇浪,无边无岸。每天两次潮涨潮落,加上海上阴冷、潮湿、奇寒,建设者们晕船、呕吐、脱水,神仙也会逃之夭夭。

乔梦桥不知道情况竟如此严重,老远望见矗立在大桥中轴线的A16号承台,心头还是美滋滋的。他知道,这是36公里跨海大桥的首个浇注承台,已经是拆除模板的扫尾阶段,现在正显露着她惊世骇俗的端庄尊容,随着浪涛的涌动和一阵阵撞击,溅起无数的白浪和水珠。

在乔梦桥攀上承台时,这里的扫尾作业完全中止,员工们面容僵滞,心情沉重,正在待命。

黎总工不时地推推快要滑落到鼻梁上的眼镜架,仔细勘察着承台。

业主邱老板,浑身赘肉,一双大眼袋,气鼓鼓地交臂靠在浇灌机上,虎视耽耽地睨视着黎总工的一举一动。

包新阳悄悄迎上前,以两拳顶牛的手势,向乔梦桥暗示了双方的激烈矛盾。

冬日的白天特别短,光线昏暗,承台上的照明灯忽地垃亮了。

乔梦桥从气氛中已嗅到了一股火药味,这是一场剧烈争吵之后的“战争”间歇。

邱业主忽然见到乔梦桥出现在承台上,像危难中遇见了救星,立即迎上来,说:“来来来,小乔师傅,你这个人是船舱里头吹海螺——名声在海上,给评评道理!”

“评理?”

乔梦桥知道邱老板在大桥工地上是条有名的弹涂鱼——能跳能遛,圆滑无比。谁与他有业务往来,他总是满口歇后语,在嘻嘻哈哈中掏空你的钱包,装满他的口袋,而且还擅长利用社会人际关系,绕过来弯过去达到赚钱目的。看他今天这副失常的火急卖相,十有八九是猎鱼的猫爪子被老鳖咬住了。

乔梦桥看了看还在承台上勘验的黎总工,对邱老板说:“邱头头,我还没弄清你在说啥呢!”

邱老板狡猾地瞥了黎总工一眼,说:“我邱某人是个从来不想伤和气的人,海洋里的船——直来直去。你鲁班的徒弟——造桥一只鼎。我问你,这承台是你当的质检员吧?”

乔梦桥惊问:“是我。承台有毛病?”

邱老板:“啥毛病都没有,却是管家婆吃藕片——横挑鼻子竖挑眼,三话四话要敲掉重建。”

“要返工……”乔梦桥脑袋似乎“嗡”地响了一声。

邱老板:“对,你给评评道理。”

乔梦桥奇怪地看看脸如黑炭,遍身黄泥浆的工友,心里想,为了筑造这个样板承台,四十个工友足足苦战了五天五夜。大家一丝不苟,严格照图纸流程施工,笔笔记录在案,自己也一直跟班作业,随时检测,直到早晨拆除模板的时候,才放心去医院……

他思索了一下,自信地说:“我们是严格按照图纸施工的,如果存在问题的话,也不至于要返工重建吧!”

邱老板听了乔梦桥的叙述,好似捞着了反击的利器,高声说:“听听!黎总工,你听到了吧?这是鲤鱼跳上额角头——红到顶的技术工人说的话,完全可以证明承台没有偷工减料,没有弄虚作假,更不是豆腐渣工程。现在可以断定,这个承台是铁匠与石匠打架——全是实打实的优质承台。上面总指挥、总师都说过,造跨海大桥要转变观念,设计人员要先听听建筑工人的意见。这承台要砸掉重建,单凭你一句话,就得砸掉重建的吗?你不过是一个项目部的工程师,难道比总指挥、总师还要厉害吗?我说你呀太没自知之明了!”

他把总部领导的建桥理念和乔梦桥的回答,当作反击的子弹。

黎总工没有回话,仍在细细勘察。

乔梦桥茫然,问:“黎总工真想推倒重来吗?”

邱老板抬了抬下巴,讥讽道:“你去请教他,问问你们这位天下水平最最高的工程师!”

黎总工直起腰来,望望黄昏中一处处紧张施工的作业点,铁板钉钉地说:“水平高低不是自封的,我对不合工程要求的建筑,不管它有多少麻烦,花多少钱,该砸的就砸,该返工的就返工!”

“嘿!连监理都没闲话,哪个要你管得这么宽?”邱包头弹出眼乌珠吼起来。

“监理通过了,那是他没有看出问题。我发现了,就要你们改正!”黎总工语气强硬,没有退让的余地。

“哼!半空中弹棉花——说得倒是轻巧。”邱老板猛掏出一包烟来,弹出一支,但又放了回去,说:“黎总工,我邱老板沒挖你祖坟吧?啥地方得罪你了?你做事也太不讲道理了!你看看,这是在海上造大桥,不是你家里垒灶头搭鸡窝,返工重筑有那么便当吗?这么大体积的钢筋水泥承台,你想过了没有,砸比筑要难上好几倍哪!没有一兩个月的工夫砸得掉吗?而且,敲掉重建的这笔费用,绝对不是一个小数目,没有400万元钱拿得下来吗?到底是心痛的400万元哪!你说这笔钱谁来负担?当然,你会说理该是我业主掏腰包。老实告诉你,我邱某人不是船王包玉刚,不是巨富李嘉诚,我没有开银行、开钱庄。假如你黎总工一定要敲掉重建,那么别说‘立功竞赛’的劳动奖章,你们大伙的季度奖、年终奖、安全奖、质量管理奖也统统敲掉!再说砸掉承台,返工重建带来的影响,我敢拍胸脯说,你们的洋相出到国外去了!不但砸了自己招牌,而且永远抬不起头来,谁也不会再请你们筑路、造桥了!说到底,这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饭碗!”

黎总工拿图纸的手在微微颤动,沉默了好一会,说:“邱老板,任你说得天花乱坠,为了大桥的寿命,我决不会搽胭脂进棺材——死要面子。现在不把好关,不知哪一天会付出更惨重的代价。我明确告诉你,谁想在跨海大桥工程上蒙混过关,那他承建错了工程!”

邱老板猛地拉开他的皮袄纽扣,露出身孕般的大肚子说:“我邱某人不是洞底毛蟹——啥世面没见过!公路、铁路、隧道全做过标段,跑过三关六码头,吃过奉化芋艿头,从来没有碰到过像你这样吹毛求疵、恶意刁难、不通人情的石头工程师。你这个人呀太难伺候了!”

黎总工笑了笑,再也没有搭理邱包头。他掏出高倍手电筒,向乔梦桥与众员工招了招手,说:“过来,你们大家都过来!看看,这里……这里……还有这里。对百年寿命的跨海大桥来说,这就是隐患,是一颗颗定时炸弹!知道吗?”

乔梦桥与众人顺着黎总工的指点处,看到了拆去模板后的承台有几处不起眼的漏浆和沙线显现着;近海面2米处的承台壁上,还有一道深深的横向大疤痕。

“这……”乔梦桥脑子里顿时一片空白。

包新阳、肖端林等施工人员,他们与黎总工接触机会并不多,大家只知道他很严肃,不善言笑,今天看他这样较真都哑然了。

就在此时,一贯儒雅的黎总工,突然脸色铁青,盛怒地指着乔梦桥的鼻子说:“你,是承台的质检员,你的责任心到哪里去了?这个承台,是跨海大桥的第一个引桥承台,随之就要跟建516个不同型号的承台,它能代表先锋示范建筑队的样板作品吗?它能作为经典工程供兄弟单位来效仿吗?以后出了事,你挑得动吗?乔梦桥,没想到你做事也这样马马虎虎,稀里糊涂!你呀这是监管缺失哪!是严重的渎职!当地人骂为‘拆烂屙’!太令项目部失望了!”

他说完双手撑腰,朝着大海喘气。

乔梦桥犹如掉进了冰窟窿,只觉得心里彻骨寒冷,手脚也僵硬起来……

“这是项目经理部成立以来最大的一次工程事故,怎么会发生在自己身上呢?……”

他回想起自己进镇建筑社,20年来造桥、筑路,从没有发生过工程上的事,领导与技术人员对自己总是有口皆碑,好评如潮,从没受到过这样的训斥与批评,今天当着这么多工友和徒弟们的面,真是面颜扫地呀!如若此间跳进大海能挽回损失与影响,自己也一定向龙王爷报到去了。可是,跨海大桥工程正处鏖战之际,自己有责任找出原因所在,给效仿的兄弟班组提供警示和教训。他转尔安慰自己,个人的誉辱得失,是沧海中的一滴水,算不了什么。六千多名大桥建设者,他们想的是造好大桥,并非奔着奖章来的。

“黎总工,我请求项目部给我处罚,扣工资、奖金,都没意见。”乔梦桥声音内疚而低沉。

“属于你的责任,有意见也得处分。”黎总工望望海上各个作业点的灯光说:“当然,写检讨、记大过、扣工资不是目的,关键是找出原因,吸取教训。”

为什么会出现这类事故呢?乔梦桥百思不得其解。他再也没有吭声,在承台边缘细致勘察。

员工们呆愣着,心里为自己所敬重的师傅难过。

乔梦桥来回勘察着整个台体,脑海里像过电影一样回想着承台浇注的日日夜夜:工人们从来不敢有丝毫的疏忽和懈怠。底板下放,套箱安装,承台封底,每一个细节都按照黎总工与许多工程技术人员研制的方案施工。那未哪个环节出了纰漏呢?

“太不可思议了!”

他感到万分蹊跷与困惑:自己向来是个追求完美的人,精心施工是一贯的风格。

邱老板见乔梦桥与员工们全都在探究原因,忽然恢复了他平常那套嘻嘻哈哈的软功夫,两只大眼袋又显现出笑容,说:

“算了算了!黎总工,我老邱与你前世无冤,今世无仇,犯不着为造承台伤和气。我们是一张网里的鱼,只有相互帮衬,利益才不会‘缩水’,今后还要合作的。刚才我的态度不好,我向你道歉!但是话得说回来,像这样大体积的引桥承台,出现一点点漏浆,这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不要太顶真了;一丝沙线,一道划痕,更是用不着大惊小怪。人家美女脸上还有麻雀斑呢!天下十全十美的事哪里找?神仙铁拐李还跷脚呢!我邱某人求求你了,给我点面子,睁一眼闭一眼不就过去了?我喊你一声爷爷,再也不要高射炮打蚊子——小题大做了!好不好?”

黎总工深深吸了口咸腥的海气,也缓和了语气,说:“邱老板,其他问题一切都好商量,但在大桥质量问题上,我的亲爹亲娘也是没门的。检测报告很快就会送来,我们现在再争论也没意义,让事实说话吧!”

他看了看手表。

邱老板几乎胸有成竹,说:“那好!花轿抬到门前——就看新娘吧!”他也掏出手机,低声与人通话。

这时候,送样检测的作业船,随着突突突的机声在混沌的雾海中隐隐出现,犹如飞艇遨游在云层里。

“噢,好快呀!检测报告出来了。”

众人望着雾霾中的来船,脑海里充满了悬念。

作业船迅速靠泊了承台的钢套箱,随着波浪涌动,一下又一下“亲吻”着尚末完全拆卸的承台外模……

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乔梦桥眼睛突然瞪圆了,他像发现了世纪命案的重大嫌犯,急忙奔到承台边缘,下到还没拴缆的作业船上,观看着作业船碰撞承台的实况与震频。

“哦!罪魁祸首原来在这里……”他恍然吟哦了一声,但没有叫出声来,把话咽了回去……

检测归来的二班长刘福民,原来掩盖两耳的蓬头乱发和拉碴的络腮胡子不见了,像一个地光人鲜的“大和尚”。他从作业船攀上承台顶面,将手里的一份《关于A16号承台漏浆的检测报告》书递到黎总工手里。

承台上的众员工再次屏住了呼吸,静静地等待着宣布结果。

黎总工凝视着报告上清晰的鉴定结论:

外观漏浆为0.2%,不影响实际质量。

检验员 朱玺

“什么?”黎总工拿着检测报告怔住了,问,“外观漏浆有0.2%,还不影响实际质量?”

邱老板诡诈地笑了,说:“黎总工,这一回,明明是海鳗,你竟当成了赤练蛇——走眼了吧?”

黎总工怒火复起,厉声说:“淘浆糊!乱弹琴!什么检测员,我用目测都能看出超过了0.5%,早就不合格了。敷衍搪塞,不负责任。刘班长,测试的时候,你在场吗!”

“没有没有。”刘福民抚摸着青亮的光头说,“我瞅空去了理发店,再不‘除除草’,快成神农架的野人了。”

黎总工追问:“这个叫朱玺的检测员,是男的还是女的?”

“女的。”刘福民低声说,“我看她长相挺……”

“嘿!男的马马虎虎,女的也这样粗心大意!”黎总工转头高声叫道,“乔梦桥——”

正在船上琢磨事故原因的乔梦桥听到叫声,赶紧离开颠簸的作业船,攀爬到承台上,说:“黎总工,我们可能犯了低级错误,漏浆、沙线的毛病,好像出在钢套箱的防撞装置上。”

黎总工惊住:“你说什么?”他想了想,急忙奔到承台边缘。

乔梦桥指着作业船与承台钢套箱相抵的痕迹:“夜间施工,我们没有注意到作业船有时因风浪走锚,撞击承台。”

黎总工沉吟:“嗯!你的推测可能有道理,也许我们的防撞设备不到位。你赶紧去岸上检测所,对原来送检样品进行重新测定!”

乔梦桥以为自己听别了:“重新检测?”

邱老板顿时神色骤变,说:“什么?毛病原因都诊断出来了,还用再去‘体检’吗?”

黎总工胸有成竹,说:“没法子,职责在身。”

邱老板随即拿着不敢点燃的一支烟,在承台上踱来踱去,而后,突然冲到黎总工面前,大声吼道:“重新测定?站着说话不腰疼,白白耽误工期,你这是海蜇皮里挑骨头——存心给我过不去!”他眼眶猩红,摆出一副动武的架势。

黎总工正视着邱老板憋出红兮兮的眼球,平静地说:“邱老板,节约成本,保证进度,我们的目标是一致的,毫不矛盾。不管是业主还是施工方,心疼钱,我全能理解,也巴不得多发点奖金给我们建设者。可是质量上的事谁也绕不过去!凭我的造桥经验,我对这一检测结论持有怀疑。这样吧,等重新检测后,再确定是不是需要返工处理。”

邱老板惊诧:“什么!一定要去重新检测?”

黎总工坚定地顶了顶眼镜:“重新检测。”

邱老板咬牙切齿,翕动着鼻翼,指着黎总工吼道:“你你你……你呀!真是大桥工地上的恶人!”

黎总工猛抬起头来,愕然地愣看着邱老板,又推了推眼镜:“你,说我什么来着?”

邱老板像急红了眼睛的海地兔子,大声叫道:“你是‘恶人’!杭州湾跨海大桥工地的第一个‘恶人’!”

黎总工惊住:“你骂我‘恶人’?”

邱老板:“对!我就是骂你恶人。是一个彻头彻尾、名副其实、不折不扣的大恶人!”

当地人素来淳朴憨厚,总爱把人简单划分为好人和坏人。坏人就是恶人,十恶不赦。只有大逆不道、恶贯满盈的人,才有资格戴上这顶耻辱帽。

黎总工很明白“恶人”一词的憎恨度,也气得脸孔发紫,心想高声痛斥,但又压住了火气,说:“邱老板,你得管管你这张乌鸦嘴!”

邱老板不屑地挑衅道:“怎么的?乌鸦总比恶人好吧!辛辛苦苦建成的承台,有一点点小毛病就来砸掉重建,你就是一个破坏分子,捣乱分子,是恶人!恶棍!恶霸!”

黎总工正颜厉色,说:“骂吧!正像工地上的质检员所说,宁可听骂声,也不愿听哭声。我明白告诉你:大桥必须经得起历史与时间的检验。我宁愿做当下的恶人,也不做历史的罪人!漏浆重新检测很有必要,我们要的是科学、准确的数据。乔梦桥,你快去陆上重新检测漏浆样品!”

乔梦桥点点头:“我马上就去。但这钢套箱的防撞设施……”

黎总工:“去吧!事故原因我心里有底了,马上会与模板制作人员沟通的,你走吧!”

员工们注视着乔梦桥登上承台旁的作业船,见他硬是在台壁上又采了一垛漏浆样品。

乔梦桥驾驶作业船离开承台,随着颠簸起伏的海涛驶向南岸,猛想起面对的将是等待他的弟媳——朱玺“托孤”的难堪场面。他立即与盼桥通了电话,要她无论如何在半小时之后到检测所等他。他思谋着借盼桥来化解与朱玺见面的窘境和磨擦。

……

海边的微风很快变成了阵风,毛毛细雨也随即有一阵没一阵地飘洒下来。

盼桥因钢筋笼制作跟不上施工需求,一周前就由钢管桩焊接车间抽调到柏油路边的钢筋笼制扎场,以小组承包形式赶着突击任务。

在无墙无壁的敞开式工棚下,盼桥一身蓝色的电工服和翻毛高跟绝缘鞋,正同几个焊接工人蹲在巨大的钢筋笼上焊接着纵横交错的钢筋连接点,电光火花在飞溅。

连日来的加班加点,她的脑海中除了焊枪焊条、火花蓝光之外,不觉得世界上还有其它内容。北岸“婆母”数次打电话叫她回家一趟,说老屋已经拆掉了,新村正在建造,家暂时搬到了妈祖庙旁的过渡房里。那个搞房地产的钱坤老板,三天两头开车来说要与她见面,不知道有什么事情。但她只说施工任务紧张,有空会回去的;那个青年老外乔治,最近去了趟欧洲总部,说从苏格兰老家给她带来了父母送的一套欧式女郎裘皮冬装,电话一个接一个邀约她去宾馆喝咖啡;乔梦桥嘱她搬进朱玺的单身宿舍去做“监护人”,她迟迟没有行动,主因是朱玺不允许别人“进驻”她的领地,次因是盼桥自己也渴望心中的“王子”进入自己的闺房,而不是自己搬到别人的房中去凑热闹,当克格勃一样的角色。

乔梦桥来电话,约她半小时后在检测所等着,使她一边时不时摸出手机看看时间,一边猜测着他上岸来的目的——莫非要为朱玺姐做心理疏导……

忽然,轿车的刹住声响起,随即盼桥听见有人在呼唤她,便推开防护面罩,往柏油路边瞅。

徐家丰手里提着三个箱包站在轿车门口,他喊着:“堂妹,你下来一趟!”

他身上还有芦花絮、草末星,裤腿上、皮鞋上沾着湿地的一坨坨泥巴痕迹。

“噢!堂哥。”盼桥脸上透着电热的红润,看看周围的电焊工友,问:“有事吗?”

徐家丰:“没事还找你?有好事。”

焊工师傅们立即催促道:“小乔,去吧去吧!反正小组承包,我们抓紧点就补上了。”

盼桥听说过关于徐家丰那些龌里龌龊的作为,本不愿与他多接触,但念在族亲情份上只得搁下焊枪,摘去面罩,爬下钢筋笼,来到徐家丰的轿车前:“有何贵干哪?快结婚了吧!给玉秀姐置办彩礼了?”

“结婚?嘿!抲鱼还没织网呢!要靠你与梦桥阿哥帮忙才成。”徐家丰将手中的三个箱包提到了盼桥的眼前:“来!拿着。”

“这是什么呀!”盼桥没有接,背起了手,躬身辨认着箱包上的商标与品牌,“……‘海宁皮革城’ ……”

徐家丰:“对!正宗的皮革制品。这两件是女式皮装,这一件是男式皮袄。我毛估估,长短大小应该是合身的。来,你试试。”他迅速拆开一只女装箱包。

“这干啥唷?”盼桥想,徐家丰为了把玉秀姐弄到手,真舍得花钱。

徐家丰抖开了散发着香樟气味的棕色束腰靓女皮装,说:“冬天来了,有了它,你们造桥施工就不会冻着。来,穿穿看!”

他殷勤地将皮装披在盼桥肩头上。

盼桥犹豫:“这……”

徐家丰催促着:“穿上穿上!”

盼桥不由自主地穿上皮装,拉上拉链,昂首挺胸地转了一圈,说:“嗯!还挺合身的。”

徐家丰夸赞道:“太美了!太美了!杭州湾两岸倘若选美,就数堂妹你了。”

“我是丑小鸭,哪有玉秀姐俊秀。”盼桥边说边拉开拉链。

徐家丰连忙阻挡说:“穿着吧,别脱了!别脱了!”

盼桥:“不!下着毛毛雨呢!”

徐家丰:“皮衣就是防雨防风的,不然你们工会发皮衣干啥?”

盼桥想,马上要去会他,徐家丰的话也有几分道理,便又拉上拉链,珍惜地说:“小时候连穿件毛线背心都不敢想,今天承蒙堂哥了。哎!玉秀姐那里也有吧!”

她说着把工作外罩塞进了空箱包。

徐家丰:“只要她能收,我啥都会送上门去的。来!这件是我送给梦桥阿哥的。这件是送给朱玺的。”

盼桥惊讶地:“堂哥,你是在做推销生意吧?”

徐家丰:“推销物品?我才不干看人冷面的狗屁事。来,都拿着吧!”

盼桥知道天上不会掉馅饼,徐家丰必定另有所图,便说:“堂哥,其实防冻用品不用你来送,工会领导说,项目部马上要给每个员工发劳保皮袄。”

徐家丰摇头:“唔!公家发的哪有自个买的好。我的皮衣才是软绵绵的正宗羊羔皮,价值三四千元呢!”

盼桥:“哦。!有那么贵?那……我不敢穿了,无功不受禄。”她说着,欲脱掉皮装。

徐家丰:“穿着穿着!什么功不功、禄不祿的?我同你们什么关系?亲不亲,打断了骨头还连着筋呐!谁叫我们是同宗同祖呢!”他的故技又开始重演了。

盼桥犹豫地接过三个箱包:“堂哥!你出手这么大方,一定在哪里发横财了!”

徐家丰:“唉!还横财呢,去了一趟澳门,输得我连回家的路都不认识了。”

“那你……”盼桥忽然想起了什么,疑惑地问:“是否想要我们再去劝劝玉秀姐?”

“这事全仗梦桥阿哥一人了,他是关键人物,用不着大家车轮战。来!”徐家丰说着拉起盼桥的衣袖,走到横在公路边的候车棚内,低声说:“你还不知道吧,海上工程出大事了!”

盼桥惊骇:“出大事,出什么大事?”

徐家丰显得神秘兮兮,说:“一个价值四、五百万元的承台,发生了漏浆沙线事故。”

盼桥不很明白漏、浆沙线是什么东西,心急问:“有没有伤着人?他没受伤吧?”

徐家丰:“这种事故,是不会伤人的,说要返工重筑,要花很多很多的钱,伤透脑筋了。”

盼桥一愣:“返工重做?”

徐家丰:“对!就是敲掉重来。”

盼桥悬心问:“与他有关吗?”

徐家丰:“承台恰恰是梦桥阿哥当的质检员,他的责任可大了,不但受到了工程师的批评,还可能受处分、罚款,开除也说不定的。”

盼桥的心顿时收紧了,好似晴天响霹雳:“真有这么严重吗?”

徐家丰:“严重着呢!别的不说,专家估计经济损失起码在400万以上。”

盼桥打着寒噤,想起刚才乔梦桥相约的电话,心慌意乱,问:“那可怎么办呢?”

徐家丰一脸认真说:“业主老板为了帮梦桥阿哥的忙,与那工程师闹翻了,听说差点没打起来。”

盼桥又瞅瞅手机上的时间,说:“这皮装还是你拿回去吧!我想马上去看看他。他从来没有受过批评。”

徐家丰:“别急别急!急有啥用?”

盼桥纯真的脸上愁云密布:“…… 哎!你说有人在帮他说话?”

“有!贵人相助么。”徐家丰看着深信的盼桥,又小声说,“堂妹,我们都不是外人,都是自己人对不对?”

盼桥焦急:“什么时候了,还卖关子。”

徐家丰看看灰蒙蒙的天空,说:“好吧!我明确告诉你,那位贵人,就是尽力帮着梦桥阿哥说情的业主,是我杨梅山舅舅的割头弟兄。”

盼桥更加惊慌了:“割头弟兄,干‘割头’的,怎么这样凶残?”

徐家丰眉头紧蹙,说:“嗨!你呀,真是个没有入世的学生妹。‘割头’,就是关系好得可以调换脑袋的意思,当地人也叫‘木佬佬要好’,北方人叫‘铁哥们’。”

盼桥恍悟:“哦!这个意思。”

徐家丰:“否则,雄鹅头颈长——隔笆咬菜秧,那老板是不可能站出来帮忙的,明白吗?”

盼桥点点头:“以后真要好好谢谢人家。”

徐家丰继续说:“那人姓邱,很有一套承揽工程的经验,我怕吓着你,没敢直接来告诉。”

盼桥:“你早就知道了?”

徐家丰点头说:“中午,我只是按照邱老板的计划,单独去检测所找过朱玺。”

盼桥:“事故与她有关吗?”

徐家丰:“太有关系了,是她检测漏浆的,好坏全从她的笔头出,我请她暗中帮忙。”

盼桥:“她同意了?”

徐家丰:“态度很明朗。她说‘亮亮他大伯的事,无论如何我都会出力’的。她说好长时间没见着了,希望尽快见上一面,商量一下对亮亮日后的培养问题。”

盼桥心里太清爽朱玺的意图了,嗯了一声问:“朱玺姐按邱老板的意思办了?”

徐家丰:“她很爽直,说建筑理论上有规定,外观有了0.5%的漏浆,就算不合格。但凭心而论,外观漏浆即使到1.5%,那也只是小瑕疵,像新娘脸上有几点雀斑不影响生育一样。她在写检测结论的时候,手下留情,就写上了‘外观漏浆为0.2%,漏浆不会影响工程质量’的报告书。”

盼桥听徐家丰说得头头是道,怀疑地问:“堂哥!这些全是朱玺姐说的、做的吗?”

徐家丰:“哎哟,你还不相信我?上回甬通集团要撤出大桥的投资股份,也是我通风报信的,没有骗你们吧?”

盼桥半信半疑地点点头:“那后来呢?”

徐家丰:“后来,总以为这样可以通过了,不会追究梦桥阿哥的责任了,想不到那工程师是火眼金睛,怀疑其中造假,非要重新检测不可,这事情就……”

盼桥:“哎!工程师,就是黎总工吧?”

徐家丰:“是的。幸好,他派重新检测的人,就是梦桥阿哥,他叫他上岸,来检测所重测。”

盼桥:“他心地磊落,见不得阳光的事从不做。”

徐家丰:“所以说,别人暗地帮了他的忙,还不能让他知道。上午我很有把握去找朱玺,主要考虑她肯定念着是我把她母子从杭城接到大桥工地的,可是下午倘若我再去找她,恐怕就……”

盼桥眨巴着双眼:“你的意思是要我出面……”

徐家丰:“这还用问吗?邱老板、我、你、朱玺,全都为了梦桥阿哥。”

盼桥思索了一会,说:“嗯!我去试试吧……”

“对!这就对嘞。”徐家丰边说边把礼包送到盼桥手里,“拿着。但我还要再一次提醒你,我们底下的活动,千万别让梦桥阿哥本人知道了!要保密,懂吗?”

盼桥又看看手机里的时间,忙提起箱包:“哟!时间超过了,我要快走。”

她走了几步,又停住了,大概又记起徐家丰推销砂石的事,心里一阵后怕,问:“哎!堂哥,这漏浆事故,邱老板他个人有没有利益在里面?”

已经钻进轿车去的徐家丰又退了出来说:“有呀!所以他也在努力。”

盼桥心里咯噔一下,既然有利益关系也谈不上他帮谁了,徐家丰是不是像只招潮蟹——改不了吃屎的脾性?

为了弄清真相,她又故意问:“这我还有点不明白,邱包头自己为啥不出面,托你张罗?”

徐家丰:“这你又缺乏社会经验了,‘做手脚’的事,当事人能出面吗?有‘亲戚关系’的人在暗地操作,既捉不住,也查不着,安全多了。”

盼桥:“堂哥,我看你也太‘累’了吧!”

徐家丰“没法子,为帮梦桥阿哥么,急得我连一支双筒猎枪都丢在湿地里了。你快去找朱玺吧!”

盼桥走了几步,又转身问:“倘若我们把亊办成了,那黎总工再咬住不放呢?倘若提出第三次检测呢?”

徐家丰:“你放心好了,邱老板已经在下‘猛药’了。”

盼桥震惊,放下礼包:“什么‘猛药’?还要下毒,想谋财害命?”

徐家丰摇头笑了:“堂妹,你想岔了,‘猛药’就是巨额送礼的‘行话’,懂吗?是一句‘行话’。”

盼桥恍悟:“那不是在行贿吗?”

徐家丰点头说:“邱老板从进场起,就收集到所有工程技术人员的个人信息,他了解到黎总工的家庭困难,负担重……”

盼桥:“邱老板想贿赂他?”

徐家丰:“‘贿赂’这话说出来多难听。邱老板想给他‘补’一下。”

盼桥:“冬季进补?买虫草、灵芝、铁皮枫斗晶,他拿不出这么多钱的,我也没有钱。”

徐家丰晃起脑袋:“堂妹,你真该进进社会大学了。”

盼桥诧异:“我说得不对吗?”

徐家丰:“这你猜不着的,吃小亏占大便宜,邱老板已经在行动了,不要梦桥阿哥出一分钱的。”

盼桥:“黎总工会同意收受吗?”

徐家丰极有把握地说:“鱼为食活着,人为财忙着,‘进补’后,他肯定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这……”

盼桥似觉背脊一阵发凉,说:“这三件皮衣也是邱老板送的吗?”

徐家丰一怔,看着又要脱下皮装的盼桥说:“不不不!这与他不搭界的,是我送的。堂妹,堂哥我做的事,绝对放心好了。”

盼桥听完,还是不很明白,心里想:这徐家丰遮遮掩掩,像挤牙膏一样,里面真不知道藏着多少猫腻……

但她似乎相信,乔梦桥对漏浆事故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这决不是徐家丰编造得出来的。至于那个愿意“帮忙”的邱老板,无非是想借着乔梦桥担任监管的责职,花小钱挽回大损失而已。

盼盼看看与乔梦桥约定的时间已过,意味深长地说:“堂哥,你真是做梦捕大鱼——满打满算呀!好吧,我去试试。这个就不带去了!”

她说着递还了皮衣箱包。

徐家丰生气地说:“啊呀!这是堂哥的一点心意么!你还信不过我吗?我可以对天发誓的,别脱了!这两件也拿着,拿着!”

他说着,快疾地钻进敞着门的轿车,倏的一声开车走了。

盼桥愣愣地站了一会,心里想:这怎么办呢?总不能把贵重的礼物放在露天不管吧!假如自己拒收,那他们对乔梦桥的帮忙可能会打折扣……

工地上,照明灯在飘浮着毛毛细雨的天空里幻化出梦一般的瑰丽色彩。

盼桥摸了摸湿漉漉的马尾发梢,看看天色,然后迅速提起三个箱包, “噌噌噌” 地朝检测所快跑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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