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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给海龙王发短信

超强台风——“云娜”,宛若一群寻衅滋事的野丫头,疯疯癫癫地捣乱了两个昼夜之后,潇潇洒洒地扬长而去。

跨海大桥工地上留下了满目疮痍,还有一声声无奈叹息。

员工生活区的烟囱被折断,压坍了厨房屋顶,落下的断砖残瓦堵了行人通道,炊事员们在怨天骂地;篮球场的球架被掀翻在水泥地上,圆圆的篮圈被砸成了两只扁荷包;美化环境的一排排香樟树被连根拔起倒在水沟里,有的成了秃枝缺叶的“光杆司令”。

项目部领导面对一片断垣残壁和遍地瓦砾,哭笑不得,只得组织人马清扫战场。

玉颜憔悴、俊丽依旧的朱玺,近期参加了混凝土配合比、预应力张拉和箱梁养护攻坚小组,昨晚因台风值夜在试验场守护仪器,本当上午补觉,但脑子混乱得像离心器里的石粉浆糊,搅得她怎么也不能静心入眠,便索性起来,情不自禁地提起小提琴,走到她第一次来海塘的防护墙前,像一棵临风的玉树,静婉地凭眺着横卧在蓝天之下、金波之上的跨海大桥的雏形。

斯时,一个个串珠般的桥墩作业点,建桥工人的红、黄、蓝头盔和沧海蓝工装,点缀成了一道无比绚丽的海上螮蝀,如梦似幻,夺人眼球。大海也许被“云娜”捣腾得疲倦了,全然消失了往日暴戾乖张的臭脾气,变得风舒浪缓,柔和与温顺。

滩涂的塘脚处,到处散落着“云娜”搬来的破船板、旧帆蓬、泡沫塑料、饮料瓶和死狗死猫的遗体,也有锅盖、藤椅、旧木桶等家具。捞潮头渣的海里人争夺着、奔跑着,并不时发出获宝似的欢呼声。

朱玺不得不承认自己情殇之后种下了“怨妇式”神情,一向超然物外的孤傲性格,在乔梦桥身上已经失去了威慑力。那天晚上,呼他到自己卧室过夜,并说亮亮也在想他,门虚掩着,在电话里都说得清清楚楚,可是他却佯装冥顽不悟,等候到天明不但人影不见,连个电话也没打来。难道是他有心无胆,不好意思吗?时下,连刚谈两天恋爱的小女生与小伙子都要粘在一起,何况都不是少男少女了。难道他在等阿水嫂,等否定了失忆人才能处在一块吗?那一晚“庆功”、“壮行”宴毕之后,他究竟夜宿何处,是值得深究的。自己曾去过宿舍楼和招待所,一圈询问下来,都说没有见过乔师傅。想来思去,盼桥、玉秀这两个鬼妹是足以怀疑的诱骗者。为此,她也旁敲侧击询问过两人,可笑的是都说自己与乔梦桥在一起。这在蒙谁?明明都心怀叵测,虚张声势,竟挂出了“闲人莫碰”的招牌。这一解读,使她重拾了自信,然而自从他去海底作业之后,直到近日超强台风袭来,几乎没有关于他的任何信息。手机关机或无人接听乃是常态,责怪也无用。缘此,朱玺在心中已形成了视事底线,只要大桥整体工程在进程中保持着零伤亡,就说明他无论在哪里做高危作业,都没有生命危险。现在“云娜”撒欢北上,员工纷纷复工,那么他又在何处呢?为什么躲开自己呢……

朱玺注视着一辆辆驶上栈桥去的车辆,努力寻找着心中的人。最后她失望了,便缓缓打开提琴盒,想排解郁闷,但她忽然吃惊地发现今天大桥工地又要举行什么节点工程的庆典了。人们开来了宣传车,插彩旗,升气球、安装音响设备。

朱玺口袋里的手机响起了短消息的信号声,原以为又是不胜其烦的垃圾信息,颦眉斜睨,竟见显示屏上醒目地写着:

速来员工招待所209室。

短消息既没有抬头,也没有落款,来电显示也很陌生。倘在平日,决难引起她的关注,今日却引发了种种揣测——莫非他在招待所等我?去检测所找我怕影响不好?已在招待所开了“鸳鸯”房?……

她心神惶惶,甚至有些想入非非,忙收起小提琴,匆匆朝员工招待所奔去,步履显得急切而轻盈。

宿舍楼群对朱玺来说较为熟悉,为体谅乔梦桥的良苦用心,她没去惊动宿舍楼的管理员,径自登楼,顺着编号,走到了209号房门前。

房门紧闭着,她没有叩门,朝两边瞧了瞧,然后静心屏气,手指在门上轻轻笃了两下。

或许叩得太轻,或许他在洗手间,朱玺又笃了两下。

门离开了一条缝,一张圆盘形的妇人脸嵌在门缝里。

朱玺吃惊了:“阿水嫂……”

阿水嫂立即挤出门缝来,又阖上了门,悄声说:“对不起,招待所的电话线给台风刮断了,管理的姑娘为我发了短信。今天我把人给带来了。”

朱玺突感意外:“这……”

这段时间,她对阿水嫂的一去不返,早已不存什么希望了。

阿水嫂解释说:“医生说病人免疫力低,长时间高热不退,坐着也会跌倒,我没法领他过来,所以拖到今天。”

朱玺:“现在患者……”

阿水嫂:“稍好一点了。台风过去,岛上有货轮到大桥工地食堂送带鱼,我一早把他带来了。现在正睡着呢!”

朱玺早已想过,阿水嫂的好心对自己希望的几乎为零,纯为徒劳的空忙,仅仅是活着的人要体现为此努力过的情意。如同父母去灵隐寺烧香拜佛一样,还了心愿。

但此刻她不得不表现出感激,说:“阿水师傅和梦桥大哥,他们还不知道你们来了。”

她全然没有马上去辨认的那种渴望和举动。

阿水嫂说:“呣!他们都晓得了。前天夜里他们乘打桩船去锚地避风,阿水给家里打过电话,说本要拐到岱山去,台风太大去不了。我说等台风过了,会带病人到大桥工地的。刚才一到招待所,我也请人发过短信,连小乔妹子都告诉了。”

她絮絮叨叨地叙述着前后经过。

朱玺此间心猿意马,说:“梦桥大哥他现在在哪里?能马上过来吗?”

她的言语里隐含着共来“鉴定”的想往。

“这我就不清楚了。人,我已经送到你们眼皮下……”阿水嫂听到房内有了响声,便轻轻推开了门,伸进头去,立即回头说,“醒了醒了!阿再醒了。”

朱玺突然忐忑不安起来,虽然明知不会有什么结果,恰似苦苦寻觅多年的“珍宝”,也存有一丝的幻想。

她轻步走进了房间。

那个丢失了记忆的年轻人“阿再”,也许是阿水嫂全家所期望的“再生”之意。病人无声地靠在床上,目光迟呆,脸面浮肿,眉毛秃光,头发稀疏,现着婴儿般的憨态。

朱玺凝视对方良久,完全找不到她那“才俊”丈夫——思桥的一丝影子。

病人对朱玺的出现,腼腆地眯眯痴笑,嘴角里淌着汩汩口水。

朱玺失望地向阿水嫂摇摇头,摆摆手。

阿水嫂失望地拿着纸巾,给失忆人擦去口水,问:“阿再,你认识她吗?”

失忆人朝朱玺看看,低下了头,“嘻嘻嘻”地傻笑着……

太可怕了。朱玺觉得毛骨悚然,若不是阿水嫂在身边,自己真会逃出去。

阿水嫂诚恳地说:“对不起!两年来,他是养胖了,没了当时救起的那副英俊样,不然的话,我和老头也不会把你大哥怀疑为他的同胞。你是否再仔细瞧瞧、问问?”

她的语气充满着自信和期待。

阿水嫂既不沾亲也不带故,辛辛苦苦拯救病人两年多,今天送上门来请予辨认,能忍心敷衍吗?朱玺不好意思马上离去,佯作细看。突然,她见病人耳后稀疏的毛发中有块蚕花形的癍疤映入眼帘,脆弱与敏感的心智怦然悸动了——思桥常常摩挲着的记痕……

这是他在海边游泳时撞到礁石上留下的伤疤,而作为妻子的自己也曾多次摩挲过。

她的心骤然幽深复杂了,可是在阿水嫂眼前却没动声色,似乎并未发现异常。转尔她又撩起病人后衣襟,审视着病人的背脊。不一会,对阿水嫂说:“我与大哥的弟弟思桥结婚,小孩都快七岁了,能看看他的大腿内侧吗?”

阿水嫂连忙点头,说:“阿再,来,裤子扒一下。”

病人几乎无法感知眼前的女人要看他的隐私处,垂着头,也没有忸怩和拒绝……

当朱玺清晰地看到她记忆中的那颗褐痣时,胜如一道黑光,一声闷雷,她那颗孤寂的心瓣被彻底击碎了。思桥呀思桥!你以这副模样出现在娇妻面前,正不如在大海里消失更让人觉得解脱啊!眼下这样不死不活、似醒非醒的样子,叫我一个青年女子如何接纳呢!

阿水嫂一边给病人系裤带,一边紧盯着朱玺毫无表情的容颜,问:“咋样,是不是……”

朱玺没有说话,直愣愣地看着病人白盹盹的眼神……

最后,她摇了摇头,说:“阿水嫂,你受累了,我有点事,先走了。”

她像扔下一袋垃圾,头也没回,仓皇而快速地走了……

阿水嫂脸上布满了疑云和失望。

根据她的经验,朱玺的神情与怪异行为,正说明“阿再”就是她失踪的男人。阿水与自己的判断决没有错!至于她为什么要拒绝认领失而复得的丈夫,真是画蟹画鱼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了!她这种寡义绝情的举动,谁也摸不准她在想些什么。

阿水嫂茫然地呆立在二楼走廊上,鄙夷地注视着这个逃跑的少妇。

朱玺离开招待所,紧步奔向大海,然后小跑起来,越跑越快,翻过了海塘,掩没在湿地的芦苇丛中……

“卖相倒‘出挑’,做出来的事体咋会介低档!”

阿水嫂嘴上絮叨着走下楼梯,但心里却更加自信。

楼下,她又请值班室的女服务员给乔梦桥挂了催促电话,可是电话线路仍在抢修中,只得重发了一则短信……

乔梦桥在台风之夜与“水鬼”队长潜入大海,经历了一场九死一生的搏斗,成功割除缠绕在拖轮螺旋桨上的渔网。虽然阿水队长被铁桨划破了背脊,乔梦桥险些被割下的渔网罩住了脑袋,差点永远浮不出海面。但由于龙王爷的恩典,两人还是安全脱险了,使几条大舸和拖轮安全驶进了避风港。龙船长亲见价值上亿的船舶化险为夷,船员桩工全都死里逃生,没有造成伤亡事故,立即向大桥工程总指挥部报告,定要为力挽狂澜的邹、乔两人邀功请赏。劫后余生的员工们,个个激动得童心再现,掏出手机,集体给海龙王发了一条诙谐的短信:

尊敬的海龙王:

您一回又一回地恐吓、折磨、为难我们,但始终没有夺走我们的生命。对于您的包容和善心,我们由衷地说一声:谢谢阁下!

杭州湾跨海大桥

“云娜”台风中幸运脱险的沉桩船全部员工拜上

如同世界上所有的宗教徒一样,不管大海里有没有龙王,凡是在海洋里劳作的人们,都宁可信其有,决不信其无。他们每次在海上逃过一劫之后,免不了焚香烧纸,顶礼膜拜。乔梦桥想想,这并非迷信荒诞,造桥人大难不死,转危为安,出于对大自然的敬畏,幽默地给海龙王发条短信致谢,也不失为一种幽默,而且还彰显了大海的征服者——造桥人勇敢、坚韧、开朗、豁达的性格呢!

吕总师获知乔梦桥与邹阿水的事迹后,马上要乔梦桥听电话,并告诉他总指挥部根据大桥工程进度和各承建单位对技术工人的需求,决定以北岸70米箱梁、南岸50米箱梁的灌注、架设及南岸的“梁上运梁”为重点,在工程布局与人员配置上作出与时俱进的调整。他说他打算加强北岸制、架、运的操作力量,把体能、智能、技能三项俱佳的工人整合起来,首选员工就是乔梦桥。如果他休息回北岸老家的话,顺便到南抬头闸预制场找他,自己近来基本上都在那里。

昨天晚上,乔梦桥和阿水队长获悉阿水嫂带着失忆人乘货轮到南岸的大桥工地去了,便直接乘“永和号”打桩船返回。由于“永和号”的轮叶在台风中损毁,急需更换,在北岸暂作停泊修理,乔梦桥趁机登上了码头。

他心中盘算着,趁着即将调动岗位的间隙,先去箱梁整体预制场向恩师当面建议是否将他原班的“突击先锋队”宿将们重新组建。因为和那些机灵鬼联手干活,那才叫过瘾,再难再苦的癞痢头作业,彼此只须一个眼神,一个手势,一声吆喝,很快就“搞定”了;尔后回家去看望母亲,而且顺便也看看自家的新楼和念桥弟媳。

他携带着两件随身行李——帆布行囊和编织袋,登上码头载客的小三轮,沿着宽阔、平坦的海岸水泥大道直奔南抬头闸。

整个通往海盐方向、嘉兴方向的枢纽高速,全在热火朝天的建造之中。

大桥引桥的两侧,齐刷刷地排列着崭新的员工宿舍,不见了往日油布搭就的棚户区,与上次偕同盼盼来家“被婚”所见到的情景相比,已经旧貌换了新颜,同南岸员工生活区沒有什么两禅,给人一种恍若隔世的新鲜感。

南抬头闸距大桥中轴线约有10公里,这是乔梦桥当年造闸桥、做小工、捡到盼盼的地方,现在整体箱梁预制场就布摆在这里,处处机声隆隆,电弧闪亮。

不多时,乔梦桥来到了南抬头闸的闸门前。至于这里为什么要起这个拗口费解的地名,无非是这座闸桥位于村南的海边,又建在高高耸起的海塘上,仰头就能望见它,所以才叫搅之搅搭的“南抬头闸”。它虽然是二十多年前兴修的泄洪闸,盼盼啼哭的那个闸桥洞也早已被咸青草掩没,但至今仍是海边农田泄洪疏浚的主要渠道。

正当乔梦桥感慨系之,望着闸桥前这片壮观的预制场兴叹时,一个五十多岁、臂膀上别着红臂章的老头走来。

那人突然愣住,随即高声叫嚷起来:“哎呀!你是上回那个‘新郎官人’吧!我还抽过你的双喜牌香烟呢!”

乔梦桥也认出了那次遇见过的“半老头”,两人顿时像久别的老友,四只厚茧的手揑在了一起。

“大叔,长远不见,你们都好吗?”乔梦桥问。

“好的好的!”半老头看着乔梦桥带着一套行头,惊喜地问,“你到这里上工了?”

乔梦桥:“有可能吧!但还没有最后定。”

半老头关心地又问:“你有小孩了吧?”

乔梦桥:“早着呢!慢慢来。大叔你现在在做……”

半老头点点他的红臂章:“喏!护场。箱梁预制场的看护员!我记得你说过家在北岸,人在南岸,这趟回来……”

乔梦桥:“我是来找吕总师的。”

半老头:“吕总师?”

乔梦桥:“大桥总工程师。”

半老头笑了:“工地上总工程师太多了,你说的是个子不高不矮,不胖不瘦,走路不快不慢的那个工程师?”

乔梦桥:“对!就是这个。”

半老头吃惊地问:“你认识他?”

乔梦桥自豪地说:“我是他亲自带出来的。”

半老头刮目相看:“那你以后一定是造桥的工程师了。”

乔梦桥:“不!我是技术工。”

半老头:“过几年肯定是。”

乔梦桥:“总师在这里吗?”

半老头:“今天倒没见过他。平时他天天在预制实验馆里面。”

乔梦桥:“这……真不凑巧。”

半老头:“或许他在北岸的指挥部开会,或许南岸工地又有事了。”

乔梦桥遗憾地挠挠板寸头。

半老头热心地说:“你有什么话留下,我给你转告,可以吗?”

“我等等看吧!其实我也没有什么要紧事。”乔梦桥自释地说,“哎!大叔,你们还在学‘老三篇’吗?”

“‘法宝’为啥不用?‘比质量、比安全、比进度、比文明施工、开展立功竞赛’,就得学张思德、白求恩、愚公。你既然过海来了,就安心等着,我带你预制场转转看看,中午我请你吃盒饭,食堂里今天有鲜带鱼。” 半老头觉得自己帮不上什么忙,显得更热情。

“饭倒不一定吃,家母还等着我呢!”乔梦桥想想,先看看工作场地也可以,便寄了行李,由半老头陪着走进整体箱梁预制场。

在70米整体箱梁前,真让乔梦桥看呆了。它足有半个足球场那么大,一个戏院那么宽,海塘那么高,两百余名工人正在忙碌浇灌着。

半老头说:“工人都叫这箱梁‘中华梁王’,有2200吨的分量呢!是国内最大最重的。”

乔梦桥问:“像这样的大家伙,整座大桥需要多少数量?”

半老头说:“有人说540片,也有人说560多片的,问问总工程师才准确。”

乔梦桥感叹:“这么大的制件,造桥这些年,我真没有灌注过。”

半老头:“我过去也干过混凝土,这大块头制件过去都是用分段分次灌注,效率很低,接口处质量不好控制,现在全部采用一次性整体浇灌法,。”

在乔梦桥的记忆里,这几年全是南岸滩涂工程和海上的沉桩作业,对北岸的箱梁浇灌、运输与海上架设,真没有工夫去顾及它。现在摆在眼前的一切,都觉得不可思议,便不解地问:“那么大的家伙,如何搬到码头去呢?”

半老头指着东侧一处庞大的场馆建筑说:“看!专家们都在忙着研究呢!我听说,场内短距离采用横移滑动方案,场外长距离采用轮轨纵移。”

乔梦桥越发好奇了:“大叔,这么大傢伙,把它弄到海面去不容易吧?”

半老头:“嗨!不难的。听说叫‘小天鹅’号的起重船,力气大得不得了。你来这里上班,一定会让你先看看模拟图像,心里就明白了。”

乔梦桥期待地叹道:“真叫奇思妙想!看来单凭我们传统的操作经验是远远不够的。这太完美了!”

半老头摇头说:“不完美!不完美!”

乔梦桥惊:“还不完美?有缺陷吗。”

半老头:“操作工人缺少呀!”

乔梦桥:“场上不是有那么多的人在干活么?”

半老头:“安徽、江西、四川来的外协工,不少人下周就要回老家去了。人手不够哇!”

乔梦桥吃惊:“嫌工资待遇不高?”

半老头:“唉!农村又要秋收秋种了。”

乔梦桥:“这倒是实际情况。指挥部正考虑调配两岸员工的力量,我很有可能到这里来干活。”

半老头高兴地说:“太好了,你在家旁边工作,老婆也好照顾到,结婚就该生娃儿了。”

就在此刻,小老外乔治·尤里邦达比亚揑着精美的手机,从预制场的模拟实验舘门口跑出来,金黄色头发在海风中飞翻。

乔治老远就看见了乔梦桥,高声呼叫起来:“MY乔!盼桥小姐电话!电话!”

乔梦桥感到困惑,盼桥给自己的电话怎么会打到老外手机上去了呢?

原来,盼桥这几天一直想把钱老板是她生父和将乔梦桥定为乘龙快婿的信息传递给他,但苦于没有机会。方才突然发现了手机短信息,一看是则没写台头也没具落款的短信,光是叫她去“员工招待所209室”。209室住的是什么人?发机号也是她所陌生的,便打电话给招待所值班室,但线路故障了,一直没声音。当短信再次发来时,加了发信人的名字,落款为“阿水嫂”。盼桥立即联想到必定为失踪“三哥”事情,急忙奔到招待所。尽管眼前的失忆人与从小一起长大的思桥三哥面目全非,但从细微之处找到了永远不变的印记,顷刻得出了与朱玺截然相反的结论。盼桥惊喜得心都要蹦出来了,天下奇迹真的出现了!她立马给乔梦桥打电话,但没有声音,又给朱玺拨电话,也无人接听。此时恰好阿水队长赶到招待所,才获知了乔梦桥的行踪,便打电话到北岸新家,但家中无人。面对天大的喜讯,她将寻找乔梦桥的电话拨到了郝帮寸书记、黎总工和潘胜利主席手机上,凡是与乔梦桥有可能接触的线人,一一就打过去,但都落了空。最后她不抱希望地摁了小老外乔治的全球通手机号。

乔梦桥听完盼盼电话,火急火燎提起随身“行头”, 从南抬头闸预制场赶到北岸码头候船,恨不能跨海大桥在瞬间建成。他乘上气垫船,横渡杭州湾,跳上南岸码头,对桥头新插的彩旗,高悬的气球,参观的民众,都没留意,因为跨海大桥每逢工程的重大节点都是惊天动地的。别说省领导、市领导来了,有时连中央首长也会亲自到场,员工们习以为常了。

乔梦桥汗淋如雨,急急忙忙奔到了招待所的209室房间。

同胞手足情,连肝亦连心。尽管患者原有的体貌荡然无存,但乔梦桥如同盼盼一样,不到数秒钟就辨认出这个丢失记忆的人决非别人,正是失踪多年的弟弟思桥。他顿时热血奔涌,拥住了失而复得的胞弟,心里也想给海龙王发则短信。

当他紧紧搂住这个由他带大,供读大学,并视为乔家希望的宝贝弟弟,声声呼唤。但思桥却像一段毫无感知的木桩,仅仅淌着口水,痴痴地傻笑。

“溺水时间过长——脑细胞缺氧——失去记忆……”

深深的哀痛,无奈的悲凉,乔梦桥的心像被撕裂一祥。

他眼圈红了,泪水夺眶。

阿水嫂看着乔梦桥心情沉重,没有亲人归来的丝毫喜悦,很不是滋味,说:“阿再像条扎手的刺鱼,你们如果有难处,我会仍然……”

“不!阿水嫂,你和邹队长的恩情,我们乔家忘了了,来日一定相报。你快去土菜舘上班,弟弟交给我了。”乔梦桥说着欲向阿水嫂跪下。

阿水嫂连忙阻止,说:“我哪会要你们报答。‘阿再’找到亲人,我够高兴了!你们夫妻俩可得好好照看他,白痴也是一条命呀!”

她把病人的病历和一袋替换衣衫交给盼桥,又给思桥揩去口水鼻涕,然后提起自己的渔篮,走出门去。

乔梦桥的目光落在提琴盒子上,急忙提起追出去:“阿水嫂,这是你的吧?”

阿水嫂回转头来,说:“那是小朱的,她忘了带走。哎!你们可不要像小朱那样拋弃‘阿再’啊!”

她不很放心地又叮咛了一句。

乔梦桥心里一阵发酸:“朱玺她去哪里了?”

阿水嫂:“朝湿地跑的。”

“……会不会出事?”

一个可怕的猜测浮上了乔梦桥的脑海。

盼桥不无担心,说:“你快去找呀!她见三哥成这副样子,可能绝望了。”

乔梦桥立即往楼下奔去,但又突然站住,回头还想说什么……

“别说了!小哥由我照看着。”盼桥焦急地催促道。

她望着他飞快跑下楼梯背影,有一种莫名的怅惘在心头悠然升起……

芦花放白,飞絮似雪。

乔梦桥抄小路奔上长满咸青草的海塘顶,塘脚下便是一丛丛、一片片的绵密湿地。遭台风蹂躏的芦苇、咸苕、大米草全都病蔫蔫地倾覆在水凼、泥堰上,显得荒凉而杂乱。惊魂数日的水族精灵和飞禽走兽正在修缮巢穴,重建它们的家园。

乔梦桥骋目湿地,搜索朱玺的身影,只见绵延不绝的湿地远处,一个步履踉跄的白发老翁匆匆朝海塘而来。

乔梦桥急忙迎上去,立刻认出老人竟是守护湿地鸟类的虞芳的爷爷,不过他两抹长寿眉已经又长又白,便呼叫道:“老爷爷,你好!”

虞芳爷爷没有理睬曾经向他讨教海底淡水秘密的乔梦桥,自顾自朝着海塘走。

乔梦桥急忙回身,大声问话:“老爷爷,你看到一个年轻女子没有?你不认识我了?”

老人对乔梦桥的问话仍然没有反应,但他用手点点自己耳朵,又径自欲走,但忽然停下脚步,指指邈远的、离他那个蟹趴舍不远的芦苇滩,高声说:“那边有女人在哭,好像要寻死!我得去告诉村干部。”

他的声音大得吓人,简直是在叫喊。

很显然,虞芳爷爷上了年纪,几年过去,耳朵不好使了,说话也大声,唯恐别人听不见。

乔梦桥立刻息气谛听,在徐徐吹拂的海风里,隐约传来女人的嘤嘤声。

乔梦桥再没有问话,朝着老人指的那处芦苇滩,像三级跳远一样,一腾一跃地在黄绿相间的湿地上蹿跳、狂奔,吓得水荡里的鱼蟹潜藏,禽兽飞腾,并伴随着芦杆被踩裂的噼啪声。

在芦杆倒伏、芦笋露尖的湿地里,哭泣的朱玺对乔梦桥着急寻来的声音或许听到了。她赶忙抹抹眼晴,把泪水逼了回去,低头擦拭着鞋帮上的泥巴,好像什么事也不曾发生。

她面海而坐,纤手抱膝,似在欣赏湿地上的一片秋色。

乔梦桥气喘吁吁奔来,发现朱玺,突然站住,紧绷的心弦才松弛下来。

他喘着气,真不知道该说什么,迟疑有顷,说:“……小朱,你的提琴忘在招待所了……”

朱玺可能体味到对方的尴尬,面色黯然地说:“我没啥,只想找个地方冷静冷静。”

乔梦桥:“我弟弟……”

朱玺:“他的出现,让我……”

乔梦桥:“你也确认了思桥?”

朱玺:“他身上的每一处我都熟悉,现在竟成这个样子,我的心再一次碎了……”她仰着脸,尽量不让泪水溢出来。

乔梦桥:“这我理解,你年轻,今后的路还长……”

朱玺悲怆地说:“我想找个没人的地方痛痛快快哭一场,海神爷太不公道了,老天爷太不公平了,世间所有的痛苦为什么都要我一个弱女子来承担……”她委屈地甩了一下卷发,泪珠抛落下来。

乔梦桥体察地说:“小朱,大哥、盼盼,还有我妈和念桥,都是你的后援团,你并不孤单。尽管我们都是普通劳动者,没什么资助你的家当,但我们不乏善良。你的难处,我们全能感受到的。”

朱玺望着碧蓝的天空和飘浮的白云,摇了摇头说:“我的精神伤害和情感灾难,不是用物质可以弥补的。”

乔梦桥颔首,“夫妻恩爱,讨饭应该。”在情感生活中,金钱不是万能的。小朱的苦痛与失望,谁都无能为力。他沉默着……

朱玺无奈地悯叹道:“我满以为经历了一场悲哀婚姻的变故之后,在绝望的挣扎中决定‘仙女下凡’考察,最终选择了由你——我过世丈夫的兄长来填补情感的空白,而且又明确得到了你的‘我们一起过吧’的真情回复。你包容的眼神,成熟的气度,良好的品格与潜质,我认定会给亮亮的日后岁月,给我阴冷的心灵冰窖照进暖暖的阳光。我豁然觉得期许的沿途又撒满了鲜花,即便我那扇心灵之门夜夜为你虚掩着,而你却因跨海大桥的建造而朝朝误我佳期,这我无怨无悔,全能谅解。尽管是画饼充饥,我总以为多舛的命运有了依傍。然而有人说过,生活就像一件华丽的旗袍,上面爬满了虱子。天不遂人愿,本以为时间会冲淡伤痛,愈合伤口,思桥活着的可能性会越来越渺茫,直至淡忘。今天他的突然出现,让我太意外了,太令我悲怆了。我再次受到了伤害,刹那间真不敢相认相呼…… 这并不是我泯灭了良知,丢掉了夫妻情义。我虽然是娇生惯养的城里小姐,但我也懂得一夜夫妻百日恩,百日恩情海样深。可是多年的等待煎熬,难道就是这样的一个结局吗?我又一次五内俱裂、欲哭无泪。海龙王无情剝夺了属于我的幸福,可为什么还要一而再、再而三地摧毁我所剩无几的憧憬呢?我不是不明白,拒绝接纳一个形同哑木的痴呆丈夫,必然遭到世人的唾骂,但让我认领一个需要终生照料的男人,情又何堪呢……”

朱玺梨花带雨般的倾诉,尽管含着浓浓的小资情调与意识,但其难以释怀的内心挣扎却是真实的,更是旁人无法体味的。

面对委屈和悲凉的双重夹击,使素来矜持的娇贵少妇在诉说之后顿时掩面嚎啕起来,泪珠纷飞。

乔梦桥像芦苇一样无言地沉默着。他懂得,朱玺貌似强势而实为脆弱的恸哭与心灵呐喊,这是聚集已久的悲情释放,

他陷入了深深的沉思……

撇开社会道义的审视,设身处地与其作换位思考,让一个刚刚涉世的柔软女子,带着私生子,牵着痴呆丈夫,叫她如何生活呢?即使三弟的那个单位依然会支付14万元的抚恤金,自己也尽己所有帮衬她,但仍可断言,朱玺个人的幸福之花将永远凋零,青春的笑容也将从此消失。毫无生气的悲凉日子乃是抑郁症和狂躁病孳生的土壤,无辜的侄子亮亮所面临的将是父母的变态阴影和人格的扭曲。小朱诅咒海神爷的残忍,悲号老天爷的不公,不是没有道理的。展现在她面前的路如同这片莽原般的湿地,都是沼泽与泥丸,而且漫无边际。是啊!人的心灵创伤是无法抹平的。她的人生之路又在何方呢?

乔梦桥想伸出手去,却又缩了回来,凉意无限地说:“小朱,有时生活会捉弄我们,这是不可避免的。路有平坦崎岖,人有悲欢离合。风雨沧桑,人生逆境,谁都有可能遇到。我们造跨海大桥也步步坎坷,处处惊险,经历着九九八十一个难头,唯有坚强面对方为勇者。我与你一样,刚才也为弟弟的重生悲喜交集。但是事至眼下,你心中已经明白,我早先答应过的‘我们一起过吧’这一承诺,现在不可能兑现了。你在情感上所面临的悲伤、困惑和无奈,大哥我纵然怀有鼎力相助的诚意,但也是苍白无力的。我早知你是一个不需要太多宽慰的女子,因为同情和叹惜仅仅局限于对情状所处的一种姿态,实在于事无补,而且也并不重要。只有实实在在地施出援手,对处在痛苦漩涡中心的人来说,才是最愿看到的。请你相信我,作为你丈夫的哥哥,与你在跨海大桥工地上有缘相识,我决不会推卸或者逃避应当承担的责任和义务。我除了要为三弟的日后生存谋划外,也要为你的未来画出幸福的弧线。”

朱玺妙曼的身材慢慢侧转过来,抬起泪眼,露出不乏乞求的光谱,说:“大哥,你的意思……”

乔梦桥凝视着大海上日新月异的大桥雏形和又要马上举行什么仪式的景象,一字一顿说:“小朱,面对现实,你完全可以大胆迈出新步子。”

朱玺强忍着泪水:“大哥,新步子怎么迈?”

乔梦桥审慎地问:“你和我弟弟在大学意外怀孕生下亮亮,没有补办过结婚登记手续吧?”

朱玺垂下头:“本来打算毕业求职之后就去补办,给亮亮上户口,谁知道会发生……”

乔梦桥:“所以,你们现在还不能算合法夫妻,不受法律保护,是吗?”

朱玺:“这我知道。”

她的淡淡回答,表露着理不直、气不壮的歉疚。

乔梦桥直率说:“这不是你一个人的责任,也有我弟弟的错误。我已经给你想好了一条无障碍的引退路。”

朱玺:“‘无障碍引退’?”

乔梦桥:“是的,三十六计,我考虑你走为上策。”

朱玺缓缓站起身来,一双美目直视着乔梦桥的眼睛:“你……让我离开丈夫与孩子……”

乔梦桥:“是的,我代表我们乔家感谢你对我弟弟的爱情,也感激你为乔家留下了亮亮这棵弥足珍贵的血脉根苗。我已经考虑好了,大哥全力支持你只身回到大城市去。你有音乐天赋和艺术造诣,可以完美转身,寻找自己的新生活,组织自己的新家庭。大哥我会把思桥、亮亮送到北岸老家去,给他们在那里治病,上学。我阿妈虽然双目失明,难以照看一病一幼,但我不日将调到北岸工地去上班,休息时间可去家里照看,何况还有二弟念桥在。你不必牵挂,放心去走你的路。”

只念别人困窘,不顾自身重负。乔梦桥的一番话,让朱玺顿生凄怆与感激。她泪水盈盈,微微地摇着头。

乔梦桥诚恳地说:“小朱,这是大哥的肺腑之言,以后你想亮亮了,随时都可以到跨海大桥来,亮亮永远是你的儿子;大都市里倘若遇到什么难处,造桥的大哥永远是你的兄长,是你的靠傍。只要我有经济能力,你打个电话过来就行了。遗憾的是,现在我工资银卡里只有三万三千元,这是我仅有的积蓄,你别嫌少,全拿去吧!这点钱虽然微不足道,但再少也是个支持……”

他没有说出“青春损失费”这个流行词,伸手去掏屁股袋里的布钱夹……

泪水模糊了朱玺的眼睛,樱唇在剧烈歙动。她无语凝噎,痛哭失声,尔后欷歔不已地走上前去,伸出纤手,轻轻地摁住了乔梦桥取钱包的、满是厚茧的大手,哑瘖地说:

“大哥,未婚先孕让我走错了一步,今天我若拋夫离子,难道还要让我错上加错吗?”

乔梦桥惊讶:“你的意思?”

朱玺沮丧地说:“在我被泪水打湿的记忆里,回望与思桥相依相伴的朝朝暮暮……”

乔梦桥:“那是你们涉世不深的初恋。”

朱玺:“我知道,初恋的甜蜜敌不过现实的重压。冷静下来想想,人生如同季节一样,既有春花满眼,也有秋叶遍地,我岂能一个‘走’字了得。在日后的时间里他更需要我的关爱,更何况跨海大桥正在艰难建造中。我参加了混凝土配合比、预应力张拉和箱梁养护的三项科研攻坚小组,觉得生活有奔头了,怎能半途抽身呢?”

乔梦桥疑惑不解:“你想怎么样……”

朱玺:“湿地上我哭够了,也想好了。不管怎么说,思桥虽然是别家公司出的事故,但也是奔着建造跨海大桥的这个情结来的,这不是个人的错。《诗经》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有你大哥做依傍,我愿意不离不弃,给思桥治病,培育亮亮成长。”

乔梦桥尚不清晰朱玺内心的真实意图,愕然地说:“不!小朱,这样做,更大的痛苦还在后面。欲断不断,反受其累。我劝你还是快刀割缠网,早日离去的好。”

朱玺愀然说:“大哥,工地上的建桥大军,他们全是我的楷模,每时每刻都在点化我,我想做一个生活的强者,与思桥相守到老。无论现实有多难,我想选择勇敢面对。”

她的话语中显现着女人的那份坚贞和执拗。

“小朱——你也是我的好妹妹……”

乔梦桥不由得泪蒙乌珠。

是的,海水也会自我净化。造桥人在建设跨海大桥的同时,他们也潜移默化地构建着自己健全的人格,锻造着新的意韵和境界。

此间,他很想伸出手去,将朱玺捂在怀里,但是碍于旧观念的束缚与世俗的偏见,只是拘谨地左手揑揑右手,不敢跨越雷池。

朱玺秉着超然脱俗的天赋,突然勇敢地扑进了乔梦桥的怀里。

她颤动着,悲恸着,不停地抽泣……

乔梦桥再沒有拒绝,谛听着朱玺动人心魄的哭泣声,怆然说:“哭吧!这也许是造桥人的又一种坚强。”

先哲说过,哭是人生最脆弱的一面,恰恰也是最勇敢的一面。

这时候,朱玺的手机响起了短消息的信号声,可她依旧哽咽着,没有去理会,。

乔梦桥伸手掏来朱玺口袋里的手机,豁见短信息里写着:

十万火急!

速归速归。

悠悠板胡声,

唤醒智障人。

——盼桥急召。

远处芦苇滩上,清丽健美、一身淡湖绿碎花时装的玉秀紧跟着须发苍然的虞芳的爷爷,从湿地上奔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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