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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无悔的选择

浙东凡是出了难以置信的事情,宁波城里人总说,“铁树开了花,冷饭抽了芽,公鸡下了蛋”;慈溪海边人总说,“蛏子咚咚走,蛳螺哗哗游,黄鳝变泥鰍”。乔思桥意外地复活归来,如同海上造桥一样匪夷所思,但却真真切切地发生了。

“……爱因斯坦曾经预言过,‘一切皆有可能发生’。谢天谢地,这并不是小说里才有的情节,它是毋庸置疑的真实版的天方夜谭,是奇迹中的奇迹……”盼桥喜出望外地想着,待乔梦桥消失在湿地芦苇丛中后,她返回寝室,却发现失忆的三哥双目白洋洋,愣愣地看着帆布行囊一动不动……

这只行囊,是思桥读大学时阿妈亲手缝纫的。他用了两年后转到大哥乔梦桥手里,当做出门打工时的随身行囊,现在静静地躺在一边。

盼桥像童年时代一样,立即为“小哥”换衣、提鞋、端水。她给他洗了脸,梳理了稀疏的头发,然后打开乔梦桥的行囊,看看还有没有待洗的衣服。

当她从行囊里掏出书籍、手机、杂物和一把土板胡的时候,思桥竟然笨拙地站起来,朝土板胡挪了一步,垂下的两手也微微往上抬起。目光好像从邈远的冥界悠荡地归来。

盼桥惊喜地上前,问:“还认识这个吗?”

她连忙拿起土板胡,递到病人手里。

病人仍然呆滞着,没有连贯的意识。

盼桥忙帮病人抬起手,抱住了土板胡。

思桥抱着土板胡,嘴角在抖动,眉梢向上翘,越抱越紧,几乎在挤挟。

盼桥泪花飞溅,惊喜地呼了一声:“三哥——”

突然,思桥打了个哈欠,缓缓绵倒在地上,口流涎水,呼呼地睡着了……

盼盼既惊且骇,双眼愣愣地看着从鬼门关兜了一圈回来的三哥,心中慌乱,立即给乔梦桥拨电话,但没有声音,这才意识到没电的手机尚躺在行囊里。

她给他的手机充电,接着又给朱玺发去短信:……悠悠板胡声,唤醒智障人……

当乔梦桥、朱玺,和赶往湿地救人的玉秀奔到招待所,才明白盼桥发短信的原委。乔梦桥连忙给昏迷中的弟弟拉起了土板胡,含着泪水唱起了病人曾经听过千百遍的绍兴高腔戏《龙虎斗》:

啊哈!啊哈!

宋天子,在河东,被困七载,

急得我,两鬓白,发如秋霜……”

魂兮归来,在乔梦桥自拉自唱地方戏曲声里,奇迹再次出现了。

思桥慢慢睁开了眼睛,恍惚的神志如噩梦中醒来。记忆的闸门似乎豁然开启。

他盼顾着眼前的亲人,虚胖浮肿的眼睛里,双眸透出一丝灵光……

“思桥——”

乔梦桥与朱玺泪如涌泉,齐声呼唤。

思桥朦胧地望着乔梦桥,似乎还在似醒非醒的梦呓中:

“大……哥!你……还在甬镇大桥吗?”

朱玺挂着泪珠,抓住了思桥的手:“思——桥,你……终于……”

思桥愕然地看着朱玺,犹如在看一个陌生人:“我……海上勘测,困了,睡着了。”

朱玺立刻拿起了手提琴,噙泪奏起了《莫斯科郊外的晚上》……

跳动的音符悠悠扬扬地回荡着……

思桥像盯着一个久违的女同学,突然带着哭音叫道:“朱……玺!你是朱玺?你是朱玺!朱玺——”

朱玺涕泪交流。

思桥抓住了妻子纤细的手:“亮亮……还有我们的亮亮呢?我阿妈,还有盼盼,他们都不知道我们有亮亮了。”

他举目四顾……

他看着一旁的玉秀,搔着稀拉的秃头,似乎在努力回想。

盼桥上前:“三哥,我是盼盼,你不认识了?”

思桥呆滞地重复着:“盼盼?你是盼盼?盼盼……”

盼桥:“对!我是盼盼、盼桥!”

思桥一脸惊讶:“盼桥?盼盼!你……大了……”

盼桥点头。

众人忙扶思桥睡下。

朱玺含着泪珠给丈夫盖上绒毯。

当招待所的人们闻讯而来,全都啧啧称奇的时候。阿水嫂早在土菜馆内传开了乔梦桥认弟的消息,此事尽管是“乔教头”的家事,信息却像插上了翅膀,传遍了项目部和造桥工地。

盼盼的手机响了,是郝帮寸书记打来的电话,他要盼桥立即转告乔梦桥,组织上考虑到他弟弟归来后的实际困难,取消了要他调往北岸箱梁预制场的打算,决定把他留在南岸工地,担任‘梁上运梁架梁’的工段长助理。要他安排完弟弟的相关事宜,速往制梁场参加员工誓师大会。

乔梦桥听完盼盼的传话,才明白码头上的庆典景象。原来,台风刚走,工程部又争分夺秒地进行关键节点工程的启动仪式。

他立即接过盼桥手机,想与领导说上几句感激话。但是那头的电话已经挂了,只得挠挠板寸头,看看眼前一张张笑容灿烂的脸孔,便向朱玺征询:

“小朱,你说怎么安置思桥呢?倘若送医院治疗,我们都没时间去陪护,失去了亲人对他记忆的呼唤;倘若居家疗养,老家又没人照料,这里也……你看,怎样有利他的康复呢?”

朱玺茫然望着乔梦桥,心中无谱……

众人看着历险回来的思桥,感到安置棘手,都沉默了。

盼盼皱起了眉头,说:“领导上考虑我阿妈双目失明,病人不可能放到北岸家里去。在南岸,虽然有我、你,都可以帮助朱玺姐恢复三哥的记忆,但长住在招待所或者员工宿舍也不是办法。而且人多声杂,对康复不利;朱玺姐检测所的寝室,那是大桥科研部门,怎么能当疗养院呢?”她感到没招了。

一直插不上嘴的玉秀想开口,却几番把话咽了回去。

她知道,自己在这种场合完全是个局外人,可也不想离开。因为虞芳爷爷引着她走进湿地的时候,老远就望见了乔梦桥与朱玺拥在一起,形同湿地幽会。到底是朱玺想带着有病的丈夫嫁给大伯,还是乔梦桥真的思量了城里的佳人?那天晚上在桥头堡停车场他表现勉强,无论他俩出于何种动机,自己心有隐忧,必须不离不弃地加以“监管”。一朝“失控”,真会前功尽弃。

她见众人一筹莫展,说道: “我倒有个不成熟的想法,不知妥当不妥当?”

“快说呀!”朱玺、盼桥注视着这位活力涌动的“土地婆娘”。

乔梦桥明知她可能又有“小算盘”,但还是忍不住问:“又有什么金点子?”

玉秀:“算不得金点子,或许是个馊主意。”

盼桥焦急说:“玉秀姐,不管是金的还是银的,你说出来听听!”

玉秀睨了乔梦桥一眼,说:“现在南岸村新楼群已经盖好,家家户户别墅式洋楼,庭院宽敞,环境优雅,我建议,朱玺姐干脆从检测所搬出来,一家三口到我家里居住。这样,病人静养康复,孩子教育成长,不都解决了?”

“这……”众人呆然了。

玉秀见众人仿佛不信,说:“我家昨天也搬了进去,你们都没看到亮亮住新楼那个高兴劲,又是蹦、又是叫!”

一提到亮亮,全家人脸上愁容尽消。

盼桥心存感激,说:“大伯大妈也太宠爱亮亮了!”

乔梦桥皱眉沉默着,既不想如此安置,又没有其他好办法。

玉秀知道需要再添一把火,生米方能成熟饭,笑笑说:“现在大桥工程到了关键阶段,村民睁开眼睛的第一件事就是先望望跨海大桥比昨天长了多少。大家盼星星、盼月亮等着大桥建成的那一天。亮亮每天要我带着去看大桥。你们全家住在我家里不就方便了。”

朱玺心中不忍,说:“亮亮在你家已经三年多,够辛苦了,怎能再打搅呢?”

盼桥说:“玉秀姐,这要给你家添多少麻烦啊!”

乔梦桥依然没说话,焦急地瞧瞧大手表。

玉秀知道乔梦桥急着要去箱梁预制场,便说道:

“你们不要再提‘麻烦’两个字了。天文学家说,如果没有月球,地球就不会有海洋潮汐,也不会有春夏秋冬四季,更不会有24小时的白昼黑夜。我们这海边,祖祖辈辈都叫要‘海角落、盐舍头’,现在你们来造跨海大桥,才摘掉了‘江南北大荒,浙东闭塞地’的帽子,才能与长三角接轨,跟沿海大通道相连,老百姓才能富起来。阿爹阿妈说,过去只是做做乱梦的。”说到这里,她瞧瞧别人的反应。

乔梦桥、盼盼、朱玺都脸无表情,保持缄默。

缄默,就是默认,玉秀又自信地说:“我们南岸村民都在谈论,男与女不可分,阴与阳不可分,月球与地球不可分。我们给大桥建设者做点事是完全应该的,何况我们……”她没有将“自家人”三个字说出来。

一席真真切切、掏心掏肺的肺腑之言,直说得朱玺颔首无语,盼桥欲言又止。

乔梦桥望着眼前这位卓尔不群的玉秀姑娘,无奈地叹了一口气,说:“好吧!也只能这样了。小朱,那就抓紧一点,你再搬回大妈家里去吧!”

玉秀体谅地说:“你走你的吧!听说今天就要开始‘梁上运梁’,村里很多人又去看稀奇了。我的货客两用车就停在公路边,正好搬家用。”

乔梦桥立即掏出工资卡,交给朱玺,又看了看昏昏睡去的弟弟,对玉秀说道:“拜托你了!有空我常会过来的。”

细心的盼桥,忙拔下正在充电的手机,塞进乔梦桥口袋,尔后整理好他的随身行李,将土板胡装进帆布囊,俨然像妻子为出远门的丈夫打点行装一样。

乔梦桥提起他的随身“家当”,急急忙忙下楼去了。

“哎!我还有事给你说——”盼桥叫道,她猛地想起生身父亲要他当女婿、继家业的大事了。

乔梦桥回头说:“那边等我呐!有事手机里说。”

他飞也似的朝制梁场奔去。

盼桥不悦,嘀咕道:“嘿!心里只有大桥。”

朱玺、玉秀默默望着乔梦桥匆匆远去……

预制场部署在南引桥跨塘河一侧的盐碱地上,塘堤外面是杭州湾大海,与不远的南桥脚连成了片,离栈桥和奠基碑近在咫尺,远远望去,犹如一座新兴的工业城市。每当夜晚,人们总是惊喜地望着这片流光溢彩、神奇美丽的灯海。

诚如人们惊喜感叹的,这里原是一片荒芜的原始芦苇滩,螃蟹横行,海鼠出没,现在就成了中铁二局、中铁四局、中铁十九局和中咨监理的又一处大本营。一座座办公楼、专家楼、员工宿舍楼、实验室、食堂等设施和高高耸立的混凝土拌和站,有序地组成了荒滩上的特殊景观。聚集在这里的大批建筑工人,与同济大学、浙江大学、西南交通大学的攻关组以及意大利、德国和西安、上海、贵阳、苏州、深圳、宁波的众多厂家,苦战寒暑300余天,人不解甲,机不熄火,提前研发出当代世界最具先进技术水平的“五大设备”,首创了集多功能于一体的 “世界第一”架机。

对这里乔梦桥比北岸熟悉得多了。今天开始的“梁上运梁、架梁”在国内外也是首次。他提着帆布囊、编织袋,嫌大通道上车多人众,故意避开主干道,沿塘河,走小路,赶到了预制场。然而,这里已经见不到机鸣人喧的景象,唯有“大干100天,确保50米箱梁‘梁上运梁’如期完成动员誓师大会’的巨大横幅还横空飘着。

他急忙找人询问,一个打扫会场的勤杂女工眄眼看看他,不屑一顾道:“你呀真是个楞头青,这个辰光还来报到?‘世界第一架’就要开始了,刚才这里开大会,连红头发蓝眼晴的外国老板也上台了。唉!说你是跨海大桥的工人,冤枉啊!”

乔梦桥平白无故被奚落一顿,心中懊恼,但想想自己迟到确有不妥,只得忍气呑声直奔南引桥。

呈现在引桥一带的景象,与他一小时之前,完全成了另一番景观。

可容纳数万人的桥头广场,也是乔梦桥测试水下功夫的地方,现在彩旗漫卷,气球婆娑,大型机械架上悬挂着彩标,上面醒目地写着:“创新工艺,攀登世界建桥领域制高点”,“攻坚克难,突破跨海大桥建设重大难关”。 以红绶带作为围栏的16车道宽阔引桥上,两台10层楼高的hm800提梁机像巨人一般高高耸立在桥头两侧,一副王者的风范,虎视耽耽地鸟瞰着水天一色的杭州湾大海。

被誉为“百脚蜈蚣”的te1600运梁车,何止百脚,准确地说,应该是640只轮胎为移动柱足,驮负着两个篮球场那么大、1430吨重的整孔箱梁,静静地伏在提梁机跟前,等候着“投怀送抱”的历史时刻。

此时,临时划定的看台里,站满了各级领导、桥梁专家、参建单位代表和外国公司总裁及媒体记者,还有赶来看新奇的当地百姓。这里虽然人山人海,但鸦雀无声。

千万双目光,聚焦着又一世界奇迹的诞生。

乔梦桥心中非常清楚,在杭州湾36公里跨度的海面上,南岸滩涂无法运用传统的“浮吊架梁”进行施工作业。今天谁也不想错过国内建桥史上最罕见的一幕。

乔梦桥试图挤入人群靠近两台“天下第一架”,以便清晰观摩到“梁上架梁”的整套操作过程,但是几次努力,都没成功,便灵机一动,绕到人迹稀少的塘脚滩涂,走了一个“v”字形。

当他挤近红绶带围定的作业场边缘时,只听到指挥台传来开始运架的指令声。

严阵以待的架运操作手和技术员们早就候在岗位上。须臾间,一声令下,那“百足蜈蚣”驮着1340吨重的整孔梁,徐徐地开进了架梁机的腹内,几乎在这同一时刻,lqb1600履式架桥机,缓缓伸出两条110米长的巨大铁臂,牢牢摁住滩涂上碉堡似的两个巨型桥墩,将两个篮球场大的50米箱梁稳稳当当摆放在桥墩之上。

顿时,鼓掌声、欢呼声、鞭炮声,犹如钱塘潮起,响彻了碧海蓝天。

乔梦桥热血沸腾了,使劲地拍手。

正当他的目光在一群运架工人里面寻找熟悉面孔的时候,架运高手朴吉龙,跨过电缆线跑来,大声嚷着:“啊唷!总算來了!”

他说着接过乔梦桥手里的的编织袋。

乔梦桥惊奇地问:“你怎么知道我会来参加‘梁上运梁’?”

朴吉龙:“嗨!还瞞呐!都传开了。领导说,南岸滩涂总共要架设箱梁404片,今天架的是第一片,工期目标一年半完成,你的原班人马正在集结,任务繁重,就看你‘乔头’的了。”

乔梦桥抬头望望冲天矗立的运架机,深知眼前等待他的又将是一场震龙宫、惊天廷的大海鏖战,时间长达18个月。

他又习惯地挠挠板寸头,搓搓黑脸膛,整了整安全帽,提着随身行囊,奔进了“天下第一架”的怀抱……

潮涨又潮落,月沉日又出,

花谢又花开,秋去冬复来。

斗转星移,大桥工程穿越千难万险,跨过重重屏障。岁月逝如潮涌飞舟,光阴恍若白驹过隙。

四五年的时光虽属漫长,但一转眼,历史的长河已经流到了2007年的6月13日。

今天,是大桥北航道最后一段钢箱梁实施预可性吊装。这也是全桥提前合龙贯通的神秘日子。

上午,根据领导的秘密指示,抽调个别焊技精湛的女性电焊工去参加大桥合龙的焊接作业,以备在中央电视台和各大媒体上显示大桥建设半边天的风采。

盼桥冒着绵绵梅雨,幸运地与项目部人员乘坐气垫船赶往北航道桥桥面施工点,然而身子突然来了“特殊情况”,出血过多,一度晕迷,即被送回宿舍休息,心里也随之越发懊丧。诚然,这不单是失掉具有人生历史意义的机会,而且有着深层的原因。近期,大桥工程接近尾声,工地上捷报频传,喜讯不断,工会潘主席还要她准备好庆功会上表演的节目。她觉得愈是接近大桥合龙贯通之日,自己的情绪愈加郁闷。去年他去海上“梁上运梁”,临行匆匆留下一句“有事手机里说吧”,这话这么长日子过去了,至今大桥眼看合龙,却还没机会同他说上“要事”。这使她气闷在胸。

梅雨下个不停,盼桥睡了几个小时后,感觉好多了,便到食堂打上饭菜,又挤在宣传栏雨篷下,边吃饭边看“大桥快讯”,在一个个套红的喜讯和即将举办“合龙仪式”、庆功酒宴的特好消息中,想获得他的一丁点音信。随着目光的扫视,新刋出的《大桥之声》上快讯像电弧一样灼刺了她的眼球:

《从普通工人到工段长——乔梦桥》

盼桥简直被惊懵了:“什么呀,升‘工段长’?还等着他去继承家业呢!”

她嘟囔着,脑海里不断呈现出跨海大桥工程的沧桑岁月的一幅幅叠影:

——风雪中,伸向大海的桥墩、箱梁、运梁车、提梁机和一群群建设者,银装素裹,成了雪桥雪人。乔梦桥率领着工友,冒着漫天风雪在箱梁上运梁、架梁……

——雪幕里,寒风凛冽,乔梦桥率领一群工友,沉放最后一根钢管桩;他们把“定海神针”沉入大海……

——海风刮过箱梁、机械发出呜呜叫声。乔梦桥和工友们吃住在箱梁腹中……

——烈日暴晒,乔梦桥与工友汗流浃背在箱梁上运梁。

——阴霾天,乔梦桥率领一群工人和技术人员在“天一号”运架船上,架设最后一片预制箱梁……

——乔梦桥蓬头垢面、胡子拉碴,率领一群工人和技术人员在架设南航道桥最后一段钢箱梁。海风在他们黧黑的脸上留下了岁月沧桑。乔梦桥的脸膛里呈现了隐隐的皱纹……

宣传栏前,盼桥捧着饭盒,出神地回想着四五年来的日日夜夜,心乱极了。今天是跨海大桥合龙贯通的预可性施工,后面还有大桥混凝土表面涂装工程、大桥桥面铺装工程、大桥防风障碍工程及观光台建造工程等等,再有一年多的善后作业,杭州湾跨海大桥才可以交付使用。隔行如隔山,这支专业于海洋大桥的建筑劲旅和他们的船舶、机械设备,又将转移到哪个大海大洋去攻坚克难呢?

工人们早在议论着队伍的去向。现在处于弥留之际的生身父亲,却每时每刻都在等待着“女婿”的回音;那个小老外乔治依然隔三岔五地借着需要帮他焊接的诱因,动员她在大桥合龙之后,双飞英格兰研发水下机器人;玉秀姐她近两个月来几乎深藏不露,行迹诡秘,没见过她的人影;尽管三哥寄居在她家记忆在逐日恢复,但朱玺姐每天却是郁郁寡欢,似乎还有所期待;北岸婆妈自从得悉儿子生还和孙子天赐之后,变得活跃起来,十次打家电话,总有九次没人接听。他虽然从海上常有电话询问弟弟康复的状况,偶尔也告知箱梁架设到了哪个标段,盼桥也想告诉自己认父和钱老板要求招他为婿的事,但电话里又怎么能说尽呢?尤其是他无暇顾及自身婚事时候,怎么去逼迫他表态呢?唉!该死的时光,在大桥工地上,一转眼已到25岁了,真是烦死人……

盼桥望望大通道上一辆辆驶往大桥纵深处的装载车,一个妙招蓦地闪亮在她的脑海里——“闯宫”:

“今夜,何不趁跨海大桥预可性合龙的时刻,自己也到他‘箱梁宫’作一次“预可性”探访呢?即使海上漂流的舢板也总得靠岸呀!谁愿意这样不明不白、稀里糊涂地等待下去呢?”

“闯宫”主意已定,她赶紧跑回宿舍,找出父亲的“财产赠与合同”和自己出生年月及权威机构的dna检测结论。她故意不打电话预约,穿上雨衣,戴严头盔,奔到桥头,拦下一辆开往海上大桥的装载车,登了上去……

绵密细雨中,整座大桥灯火通明,胜如白昼,却是看不到人影。

二十分后,盼桥从车上下来,顺着大桥桥面的箱梁标号,找到了被员工戏称为“箱梁宫”的桥洞住处。她居高临下,从两片箱梁的逢隙里高声呼喊乔梦桥的名字,但没人回应,只得伸进头去,朝里面张望。

冠以“箱梁宫”雅号的桥工栖身处,实际上是处在50米整体箱梁的腹腔内,头上则是被夏日晒得滚烫、冬雪结成坚冰的大桥桥面,底下是昼夜咣当作响的涌潮浊浪,两端则是连接另一片箱梁的敞开风口。常年吃住在“箱梁宫”内的大桥建设者们,实在谈不上人居环境的舒适度。

盼桥见照明灯雪亮,发现桥工们的铺盖已经打叠,而且连生活什物也塞进了包罗万象的行李包。她熟悉的那只帆布行囊是鼓凸的,大概一把土板胡也装在囊中。

盼桥猜测着他们的行踪:“……看样子要撤退了。今晚他们会住到岸上的员工宿舍楼去吗?现在,人又在哪里呢?”

她决定下到“宫殿”里面去等他们,便观察好下去的踏脚处,从缝隙里探身进去。可双脚刚从堆叠的模板上落到底面的那一瞬间,突然毛茸茸的东西不声不响地扑了过来,在她的身上、手上、脸上乱吻乱舔。

盼桥惊得尖叫了一声,但定睛一看,原来是一条毛色油光水滑的大黄狗。

“咦!狗狗,你是‘欢欢’吗?!”

盼桥想起乔梦桥说过,海上工地有条终年相伴的牧羊犬“欢欢”,忠诚友善,富有灵性,会抓老鼠,给单调枯燥的打桩生活增添乐趣。她立即伸手捋捋欢欢的头毛,说:“‘欢欢,狗逮耗子——多管闲事。你的闲事管得好!”

“欢欢”也许把戴头盔的人都视为自己的主人了,或者让它独自看家感到寂寞,兴奋地向盼桥摇尾乞怜……

“告诉我,主人们都到哪里去了?”盼桥手指点点‘欢欢’的鼻梁。

“欢欢” 摇摆着尾巴,“汪!汪!”叫了两声。

它听不懂提问。

盼盼摇摇头,听不懂“欢欢”的回答……

杭州湾海面,没有大风也没有巨浪, 唯独落了一天的梅雨从未间断过。

距北岸3公里的宽阔大桥上,全是哗哗的雨滴声和湍急的淌水声。

大桥合龙工程按照指挥部的布局和决策,正式的仪式还须两天之后。那一天肯定会像过年一样的闹猛,但是为了确保仪式的绝对成功,今天提前进行预可性探索合龙,而且对外采取了保密措施,只允许“自己人”现场观看。所以来的仅为指挥部领导、近百名专家、技术人员、操作员工和特许的采访记者。

他们身着统一发放的绿色雨衣,红色头盔和黄色救生衣,等候在毫无遮挡的雨帘中。

雨帘中,高入云端的双星桥塔像两颗镶嵌在天际的巨大钻石,凭藉抛物线似的斜拉索牵引着,直插云霄。大桥下面的作业海域,一艘城堡似的大驳船在浓浓雨意中托举着庞大的钢箱梁,缓慢地悬挂到大桥两边。

双塔之间的桥面上,豁开着一段10余米宽的空隙,等待着最后一片钢箱梁的到位。

两边的沿口上,排列着四台像恐龙骨架般的吊装机,由8名员工手眼同步地操作着。

因为体积实在太庞大,雨中的指挥员目不转睛地随时调整着速度和平衡,整个吊装小心翼翼。

乔梦桥与工友们严阵以待守候在最后一片钢箱梁的衔接口,他们目不转睛地盯视着。

乔梦桥知道两边吊装机的上升速度如果达不到均匀,微风也会导致麻花缠,那么千万元的钢箱梁就意味着即刻报废,而且箱梁落位也必须做到严丝合缝,才不至于造成返工。根据热胀冷缩的物理定律,操作合龙温度必须低于20°C,方可施工。今天他之所以与工友们一起来给大桥的合龙壮胆,其实是怕犯开打第一根“定海神针”那样的低级错误。

这时候,正在一分一毫上升的钢箱梁突然停止了,众人紧张起来。

“预留钢筋,卡死钢缆了!”下面有人紧急叫唤。

乔梦桥正欲下去查看,传来了电锯的切割声,不久巨大的钢箱梁又开始缓缓上升了……

夤夜亥时,指挥员、工程师、工友们一直佇立在大雨中,已有四五个小时,腿脚被雨水浸泡得又麻又痛,大家等候着适合合龙气温的到来。

但乔梦桥却浑然不觉痛麻,他的心中充满了太多的矛盾与忧虑。

上午项目部在“箱梁宫”里召开了全员大会,郝帮寸书记在作过总结讲话后,正式任命乔梦桥为项目部下一个承建工程——甬舟连岛跨海大桥工程XE段的工段长。并说由于工期太紧,一俟参加完这里大桥的合龙仪式和庆功酒宴,立即由他率施工队300余人去新工地打前站,为大兵团安营扎寨做进场准备。听完这一关联人生道路的大决定,他感觉不出究竟是喜悦还是忧愁。

郝书记与黎总工曾在事先征求他本人意见的时候,他垂头长久不语,没说同意也没说不同意,内心充满着矛盾:“同意吧,自己已经年至不惑,还是形单影只,光棍一条,难道继续过这浪迹天涯,居无定所的漂泊生活吗?尽管养妹和老房东女儿有心于自己,弟媳又说要面谈,她们所看上的不是年龄,不是相貌,不是财富,更不是再造几座大桥的凌云壮志,而是在杭州湾跨海大桥合龙之后,组成一个朝夕守护的温馨家庭。如果不同意组织的任命吧!心里又觉得对不起党的多年培养,还有那些同甘共苦的工友们的期望。往深处想想,建造跨海大桥乃是国家经济腾飞的必然趋势,急需要有几支庞大的建设兵团作支撑。郝书记已到天命之年,又是老胃病, 渴望后继有人。而自己正当不惑,四十岁乃是人生事业的颠峰时期……”

当乔梦桥得知今天大桥秘密合龙贯通,如若不出意外,实际上合龙提前了两天,为此他提议:今晚大桥预可性合龙倘若取得成功,我们建桥工人总算看到了多年的心血变成了跨海彩虹,要求连夜撤到新的大桥工地上去。此举一则可以省下施工队两天的空耗时间,二则可以少受几夜活罪,尽早离开闷热、潮湿、咸涩的“箱梁宫”。至于没参加上两天后的“大桥合龙”庆典,没喝到庆功酒,没上电视报纸,没留珍贵照片,那都无所谓。大爱无疆,大功无名,不留痕迹,让人遗忘,这才是中国建筑工人的真正情怀。

雨,愈下愈大,像通天河决了堰基,雨师忘了关闭闸门。

夜,黑得犹如锅底,铁桶似的紧箍着。

众人耐心等待着夜间温度的下降……

雨脚似乎细了,疏了,一盏盏悬在高空的太阳灯,变得明亮起来。

对讲机里忽然传来了群情惊喜的消息:

——现在,温度达到技术指数的施工要求——20°C,可以架梁。

总指挥与总师兴奋地交换了眼神,立刻发出了合龙的指令。

钢缆牵引机重新鸣叫起来,钢箱梁又在徐徐上升……

当钢箱梁和大桥桥面持平、缝隙弥合时,大桥上面突然欢声如潮。

烟雨里礼花绽放,犹如憋足了多年的勇气,两千个日日夜夜的汗水,瞬息之间释放了!

世界最长的跨海大桥成功合龙了!人类征服大自然的百年期盼圆梦了!

乔梦桥热泪盈眶,激动地瞧瞧玉秀送的那块劳伦克斯大手表。

时针正指向22点58分。

他双掌合十高举,想对天空、对大海、对祖宗祝告几句,斯时却被人重重拽了一把,转头看,却是栈桥搭建班长黄广天。

黄广天附耳说:“快走呀!接送我们的长车到了。”

乔梦桥看看周围已经没有自己的工友:“大家人呢?”

黄广天:“都在那边等着呐!”

一刻钟后,十余辆敞开的长车,在“箱梁宫”的桥面上停了下来,300余名造桥汉子纷纷从车上跳下,先后钻进箱梁的缝隙,然后抛出各自的编织袋与行囊,再爬到桥面上,提起行李铺盖,呼喊着登上无遮无拦的长车,裹紧雨披,戴严头盔,又开始了他们漂泊迁徙的造桥生涯。

乔梦桥正欲钻进箱梁缝去取自己的行李,却见牧洋犬“欢欢”和自己的行装被塞出缝隙来,紧接着打桩师傅刘福民、架运高手朴吉龙、栈桥班长黄广天、浇铸工蒯坚、钢筋工小山西杜强、富二代鲁道夫和定位员孟超全从桥缝中爬了出来。

乔梦桥忙提了自己的帆布行囊和编织袋,说:“走!”

黄广天、刘福民却将手伸进箱梁缝隙去,嚓地拉出一个姑娘来:“你瞧瞧!谁来送行了?”

“盼盼——你怎么知道我们连夜要转场子?”乔梦桥显得有些歉意。

盼桥不高兴地甩着马尾发,说:“我想同你单独谈淡,可以吗?”

她神情肃然,手紧执着生父那份“财产赠予合同”,空灵清澈的美目比前显得成熟多了。

工友们一听两人“有情况”,要单独谈淡,便窃笑着轰然逃开,喳呼着上车去了。

“盼盼,对不起!我真的来不及向你,向弟弟、朱玺、玉秀一家人告别,也免得你们……”

盼桥惊问:“你又怕什么?”

乔梦桥:“没怕呀!我打算新工地安顿好以后再回来,我们好好谈一次。你看,现在都是匆匆忙忙的。”他明白盼盼要说的内容,嘴里闪烁其辞。

“我……”善解人意的她心里咯噔了一下,很觉受伤,黯然地望着烙在心底的那张熟悉的脸庞,仿佛解读到前世与他曾发生过何种龃龉,欲想倾情回馈,却竟是一道无解的方程。

她预感到自己的报恩不会有什么结果,脸上显得凄恻。

乔梦桥见盼桥无语,歉疚地说:“下次我一定多歇几天,还想陪阿妈去医院做眼科检查,而且员工的家属也要来接走,现在就……”他的话语里,显现着难言的苦衷。

盼桥的两眼闪烁着欲言又止的忧戚,那种分离的惘然与惆怅爬满了脸庞与眼梢。

此刻,一辆钱江牌货客两用车从南大桥快速驶来,车头上赫然竖着“杭州湾跨海大桥建设工程指挥部特许证”。

车子在他们的跟前停下,还响了两声喇叭。

乔梦桥无须猜测,知道是玉秀赶来了,便走近车头去。

玉秀没理睬乔梦桥,打开车门,从车内扶出一位双目蒙着白纱布的老婆婆。随即朱玺也出现在车门口。

乔梦桥、盼桥简直怔呆了,发愣地站着,突然失声呼道:

“阿——妈!”

两人疾步迎去,扶住了盲母。

乔梦桥茫然地问:“阿妈,你怎么到这里来了?你眼晴……”

盼盼问:“阿妈,你眼睛亮了?”

盲母显得很是舒心:“孩子,你们托付的玉秀姑娘可好啦!送我到上海医院做了两次复明手续。”

乔梦桥震惊:“我……托付过她?”

盼桥看看乔梦桥:“我也没……”

盲母说:“医生说了,现在眼珠还嫩,要避光。刚才玉秀姑娘接我到她家,我看到思桥、朱玺和我那宝贝孙子了!”

两人惊讶:“眼睛看得见了?”

盲母欣然说:“可清爽呢!玉秀说,今天晚上大桥悄悄合龙,你们一定在现场。妈想看到你们,也看看祖辈梦里的海虹!”

盲母一边说,一边摸索着去拉白纱布。

玉秀娴熟地给盲母解开纱布,说:“晚上光线暗,不遮也可以。”

在大桥柔和的照明灯下,乔梦桥惊喜地审视着母亲刚复明的眼晴,自己的眼泪便立刻决堤了:“阿妈,我做儿子的还没法做到这样呢……”

盲母目不转睛,抚摸着长子那副被风霜雨雪侵蚀了的脸瞠,心疼又心酸,说:“儿子,你黑了、瘦了,也……”

她看了看身边的玉秀、盼盼、朱玺,再没往下说。

乔梦桥突然走到玉秀面前,扑通跪倒在湿溻溻的大桥上,感激地说:“玉秀,我感激你!在这杭州湾跨海大桥上,就给你磕个头吧!谢你……”

玉秀扑哧抿嘴笑了,竟然没有去拦挡,说:“可以呀,磕吧!磕吧!”

乔梦桥真的拱手磕了下去。

众人全呆了。

玉秀笑吟吟地说:“好,就算我俩今晚拜堂成亲吧!上有天,下有海,大桥上有妈妈,都来见证我俩的大桥姻缘。”

她说着也郑重地跪了下去……

情难断,理还乱,盼盼咬着指甲,泪光晶莹……

乔梦桥目光充满感激,拉起玉秀,不无慎审地说:“三个月后我回来。妈妈和家人靠你照顾了。”

他说完捂了捂母亲,抱了抱盼盼,提起编织袋,挟着帆布囊,朝正在装载机械的长车奔去。

雨敛风止,夜色空濛,明月初上。

风姿绰约的朱玺,一脸怅然地望着,或许她想到,世界上任何物件都可以组合拼凑,唯独爱情却不能……

纯情朴质的盼盼攥着口袋里的“财产赠予合同”,爽然若失地呆愣着,或许她想到了人世间还有另一种爱情叫“放弃”……

青春时尚、活力绽放的玉秀,此刻却如一位老谋深算的女子,笑而不语,眸子里贮满春波,淡定地扶着乔梦桥老母,目送转场车队的远行。

此刻也许她心里在庆幸:真性情总算换得了真感情。缘,妙不可言!

这时候,又一辆高级轿车驶进了众人的视线。

轿车上,小老外乔治·尤里邦达比亚一边开车,一边在车窗口摆手:“heiio(您好)!heiio(您好)!”

车窗口出现了思桥、亮亮、老支书和他老伴的一张张熟悉的面容。他们是闻讯赶来送行的……

在这万籁俱寂、人们梦酣的深夜里,在有人物欲横流、纸醉金迷的天地间,一群用自己的信仰、智慧、汗水、坚韧谱写出现代神话的建设者,又在悄然开拔。他们携带着简陋的行囊——一只编织袋,行色匆匆,去铸造另一个人间传奇。

浩浩荡荡的夜行车队,默默无声地驶离了这座象征着中国脊梁的丰碑,渐渐隐没在朦朦胧胧、幽幽沉沉的月色之中……

夜未央,大桥上兀自响起了天籁般的优美歌声。它是那么的深情,那么的眷恋,那么的悠扬和令人陶醉。这首由名家钱建隆、印青专为杭州湾跨海大桥量身定制的歌,原是工会要求盼盼在庆功会上演唱的,斯时她情不自禁地亮喉放声了——

你是潇洒的一行,

划过人间天堂。

这一笔,如舞翩翩,

画得好漂亮。

大桥长长,

在这大海之上。

你是七彩的琴弦,

伴着海的交响。

这一曲,牵手百年,

弹得好悠扬。

大桥长长,

在这大海之上。

……

碧空万里,月魄生辉,繁星闪烁。

沉睡的海边村庄传来了金鸡啼鸣声。

浩浩淼淼的东瀛海平线上,缓缓亮起了一抹绚丽的霞光,仿佛又一道美轮美奐的海虹呈现在世界东方……

戚 天 法

2008年初夏构思于杭州湾跨海大桥

2012年仲春定稿于宁波“高塘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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