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学之后的男孩,如同脱掉绳套的小狗,转眼间就会突奔而去,乱窜乱钻。未必有什么好地方股引着他们,附近街区的角角落落,常常可以看到他们灵活的身影与张望的眼睛。乔伊斯笔下的小男孩,生活在里士满北街,通肉一条死胡同,那里是他的世界:陈旧的街道,带点鬼气的老房子,还有黄昏时分紫罗兰色的天空。
在小男孩寻觅张望的眼睛里,慢慢地,他有了新的发现。曼根的姐姐,有时候会出现在她自家门前的台阶上。她的背影是棕褐色的,走路时裙子摆来摆去,裙子上的镶边很好看。每当看到或者想起曼根的姐姐,小男孩心里就会"喷发愚蠢的激情"。他想着如何找机会看到她,最好能有机会跟她说上几句话。她的声音很好听,感觉非常奇妙。
曼根的姐姐提到一个词语阿拉比,说是一个很棒的集市,她很想去。小男孩想象着,那肯定是一个无比美妙的地方。接下来他产生一个执着的念头,上阿拉比去看看,一定为她买些东西回来。从这一天起,小男孩便心驰神往,恨不得时间过得快一点。学校里的功课令他心烦,曼根姐姐的形象老是在脑海里浮现。阿拉比,这个带着魔幻色彩的词语,一次次在他的心里边萦绕。期待已久的星期六终于到来时,答应给他钱的叔父却迟迟不回家,直到天快黑才回来。叔父早已把答应给钱的事忘了,时间也被耽误,但无论如何阿拉比还是一定要去。当他坐上晚班火车时,车上已经空空荡荡。
到达阿拉比,已是晚上9点50分。他怎么也找不到花六便士就能进去的人口。担心集市关门,他快速从一个转门穿过去,把一个先令交付给一位神情疲惫的看门人。好不容易进了集市,大厅里已是一片昏暗,大多数摊位已经开悖。他看到一片乱糟糟的景象,和他心中想象的期待的阿拉比相比,完全不是一码事。他走到一个棚摊前,听到摊主在和别人说一些无聊的话语。长廊尽头传来熄灯的喊声,顿时,大厅里面的一大部分变得一片漆黑。他"抬头凝视着黑暗,感到自己是一个受到虚荣心驱使和拨弄的可怜虫,于是眼睛里燃烧起痛苦和失落"。
小男孩的美梦破灭,乔伊斯的小说也到此结束。
我很关心,小男孩从阿拉比回来之后,变成了什么样?
青春萌动,开启了我们对这个世界的元限幻想。有人说,少年时我们都是诗人,内心里充满美丽的诗行,就像一串串五彩的肥皂泡。从曼根姐姐嘴里说出的几个简单的音节,竟然可以使小男孩彻夜难眠。小男孩很急切,带着幻想中的景象,一心一意到现实中去印证,他还不知道现实世界与幻想世界是两码事。印证之后,他会作怎样的选择呢?
可能所有的少年都会碰到这样的问题。当他们从阿拉比回来,幻想的世界与现实的世界对撞之后,经过一阵失望迷惘,便分成两拨不同的人:一部分人,大约占大多数,认为生活中只剩下一个阿拉比,乘火车可以找得到的可以购物的阿拉比,那里人很多,乱哄哄、脏兮兮,但不要紧的,在那里可以购买香肠、芥末和啤酒,还有其他好吃的和有用的东西;另一部分人,则依然认为,除了一个可以购物的众所周知的集市之外,还有一个隐秘在心间的阿拉比。那是个人的幻想空间,里面应有尽有,凡是想要的东西都有,凡是想见到的人都在,里面的故事可以发展演绎,怎么发展,怎么推进,都可以自由想象。在自己的世界里做喜欢做的事情,没有人能够阻止。
外面的阿拉比与心里的阿拉比,两者之间不能画等号,也不能贸然拿它们去对撞,一里一外,分别对待。外面的阿拉比是实用的,心里的阿拉比是幻想的。实用是美好的,幻想也是美好的,幻想的美好比实用的美好更加美好。
我确信,心里边有一个阿拉比,跟艺术创作直接有关系。关于艺术创作的缘起,一说,精力过剩产生艺术。人吃得饱饱的喝得足足的之后,体力精力大大多余,好像猫玩球一样,跳来跳去,腾挪扑咬,表现出形体的灵活与优美,在猫是游戏,在人则是艺术。这是有道理的,人没有精力没有体力,还搞什么艺术啊。还有一说,闲暇生艺术。其他什么都是忙出来的,唯有艺术是闲出来的。也有道理,巴黎的左岸有许多咖啡店,艺术家准艺术家们聚在那里,瞎聊瞎掰,艺术作品便出来啦。两种说法都有道理,但是都没有切人问题的本质之处。如果第一种说法正确,那么培养艺术人才的工作就变得十分简单,召集一批人过来,让他们吃饱喝足精力充沛,把他们养好就可以了;如果第二种说法成立,那就更加简单,多开一些咖啡店便是了这两种说法都偏了。所有艺术行为的缘起,都来自于人所具有的幻化现实的念想与冲动。
人格健全的人应该具有两种能力:顺应现实的能力和幻化现实的能力。拥有顺应现实的能力,弄懂社会通行的规则,学会生存所需要的技能,遵守规则发挥技能积极地生存努力地发展,丰衣足食,与时俱进。拥有幻化现实的能力,在心里营造一个幻想的世界,幻想的世界跟现实世界有一定的联系,又没有太紧密的联系,它是现实生活的幻化,幻化就是美化,就是始终能够看到生活中美好的事物、美好的人物。幻想的世界比现实的世界更广大,更完美,更空灵。现实的世界有晴天也有阴盔,幻想的世界总是风和日丽莺飞草长。现实的世界时常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幻想的世界永远给人以希望和力量。
少年时期的某种经历,突然的,奇异的,难忘的,很有可能就此扼杀我仔]最初的幻化现实的意识,也可能开启激发我仔]幻化生活的心智。幻化现实的能力,正是艺术创作最初始的能力,它是艺术行为的起点。
夜渐渐深了,城市渐渐困了,有的地方还醒着。三里屯一带依然热闹,人来人往,灯光闪烁。一个老外拉着一个中国女孩的手,晃晃悠悠地走着。苹果的广告光芒四射,像太阳一样高悬在上。人们说,三里屯之所以吸引人,是因为它的时尚。时尚是什么东西?能不能用镜头把它定格?我提着相机,在浓重的夜色里蹒跚,像猫头鹰一样看东看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