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里的太监、宫女们早摆好了酒菜。宫庭乐师李龟年、舞伎谢阿蛮和琵琶手贺怀智等十几名梨园弟子, 各自带着乐器到了兴庆宫。见皇上一行到了,李龟年手持檀板,率众人一起走上前来叩拜。
高力士正要上前搀扶,那李隆基却从马上飞身而下,朝他们招招手:“免礼。”
他走到后面的宫车前,将娘娘的手拉着,两人一起走进木兰殿里。
“你们给朕带了什么曲目呀?”李隆基刚坐定便问道。
贺怀智手抱琵琶上前奏道:“先由我来为陛下和娘娘演奏一曲《得宝子》。”
李隆基笑了,看看娘娘,把手伸过去握住她的手:“这是朕的得意之作呀!”
这支《得宝子》是他专门为娘娘入宫创作的。曲调优美、热烈,洋溢着喜悦之情。象一首写给热恋中的情人的诗篇。那贺怀智玩琵琶成了精,十指翻飞,按、捻、抹、挑,铮铮切切,美不胜收。
这时,一队身披彩霞宫衣的女孩儿,象一群仙女一样轻盈地飞来,有如翩翩惊鸿。在乐曲声中,她们时而如蝶舞莺飞,时而如流云轻雾,时而如杨柳随风,让人如醉如痴。
那时,我正和一班宫中梨园弟子们坐在一起,她们不少人都认识我,围着我讨赏,说我当了大官,不能忘了她们。
我笑笑,我当的那是什么官呀。不料,肩头被人一拍“嗨!小秋子。”
我吓了一跳,转身一看:一个过去和柳云玩得很熟的女孩儿,小桃红。那时,我和柳云出去玩儿,就是她常帮我们在李师傅那儿圆谎。
“哇,长成大姑娘了,好漂亮!”我兴奋地捏了一下她的脸蛋儿。
她也拍拍我的肩:“那么瘦的小秋子进了宫殿也长高了长壮了。”
我给她额头上吃个炒栗子:“怎么,想不想跟哥哥到宫里来?”
她撇撇嘴:“你心里想的谁,我们这儿的都知道。别甜言蜜语了。”
周围的小姐妹一下不做声了。我脸上的笑容也消失了。
小桃红自知失言,拉起我的手,指指舞池里:“那个,看出来没有,就是发髻高高的、舞红带子的,就是柳云。”
啊,果真是她。
真没想到,到了台上,她美得象是天仙,一下子,我感到她对我来说,还是那么远不可及。
小桃红说,柳云刚上台前,一直在寻找着我,还拉着她的手说她心里好慌,又怕真的见到了我。她说话时,眼睛都红了。
我的眼泪刷地一下就流了出来。
小桃红忙递给我一块绢子。
一曲终了。
“弹得好!”李隆基情不自禁地叫道。那贺怀智抱着琵琶上前,向玄宗和娘娘致意。
娘娘朝正要退下的几个伴舞的女孩儿招招手。
她们忙跑上前去。不知娘娘说了些什么,女孩儿们吃吃直笑。娘娘还拉着柳云的手,教她刚才的某个动作应该怎么样。
小桃红看了,在一边对我笑笑:“当初,她是娘娘最喜欢的舞娘。”
这我知道,娘娘那时沉醉于编舞作曲,专门在宫中的教坊集中了一流的乐工、舞伎和翰林供奉,改编了婆罗门乐章,由琵琶国手张野狐,以及一名由阿拉伯区域来的外国乐师,还有一位西域的康居国乐师,共同创作了一套名为《紫云回》的乐曲。
这是揉合中外音乐的新创作,其中的舞曲部分,参照凉州曲和南方散曲而成,用两队舞伎,共二十八人。其中就有柳云。 娘娘还亲自设计了舞蹈衣衫。这在当时是纪念玄宗皇帝把开元纪年改为天宝纪年的一件大事。作为宫庭舞蹈台柱子之一的柳云那时已经成了歧王之子的宠妾。为这,娘娘还跟皇上闹过。皇上念在歧王李范在太子夺位中有功,加之有病早逝,就没有反对。
这时, 我看见,娘娘在人堆里找着什么。一会儿,她看见我了,朝我笑了笑。远远的,我感到了一种温馨的关照,但愿她能善待我的柳云。
下个节目,谢阿蛮上场了。这个小姑娘只有当年的小柳云那么大。她上前向玄宗、娘娘施了个礼,便开始表演杂技。她一会儿竖蜻蜓,一会儿飞旋子,一会儿劈叉,还能玩那种高难度的柔术:她能够把身体缩进一个陶罐里,头能从胯下穿到身后。一边观看的君臣顿时拍掌喝彩。皇上让她到身边来,娘娘捏捏她的身子:“你这孩子怎么长的,刚才软的象是没有骨头!”谢阿蛮笑了。
下个节目就是霓裳羽衣曲,是娘娘和柳云的双人舞。
这个节目就把这次春宴推向了高潮。汝阳王李进,一个清瘦的男人,他吹得一口好笛子,拿了一支长长的紫玉笛在前庭坐下。张野狐,一个其貌不扬、却身怀绝技的箜篌高手,贺怀智拍起牙板,最绝的是大唐天子李隆基亲自下水,击起了羯鼓。
柳云,我心爱的女孩子,十四岁就爱上了我的女孩子,此时又袅袅婷婷地出来了。在鲜红的舞毯上,她穿着薄如蝉翼的长长白纱,头上挽着两个高高的蝉头髻,缓缓而入,清丽脱俗,气韵高华,宛如嫦娥仙子下凡,让人绝无尘想。
娘娘却是一身鲜红鲜红的长纱舞裙,裙影飘忽,霓光闪闪。她头戴珠冠,两颊绯红,显得雍容华贵,仪态万方,象一枝正在盛开的绝美绝艳的红牡丹。
在仙境般的音乐中,一红一白,两位仙子翩然起舞,美伦美奂。
如一缕轻轻的流云逸然出岫,如千万片桃花碎影飘飘洒洒,如月宫桂子,幽香馥郁;如嫦娥仙子广袖轻舒,风舞回雪,让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让所有人都进入梦幻般的仙境。据说,还是在开元十八年一个中秋之夜,大唐天子李隆基做了一个梦。梦里,他跟随着道士罗公远沿着桂花幻化成的仙桥到了月宫,观赏着那里仙女们曼妙的舞姿,聆听那绝美的音乐。醒来,他就按照记忆初创了这首霓裳羽衣曲,后来娘娘又反复增删修改,如今这千古名曲终于诞生了。
“春风吹落帝王耳,此曲乃是升天行。因出天池泛蓬瀛,楼船蹙沓波浪惊。三千双娥献歌笑,挝钟考鼓宫殿倾,万姓聚舞歌太平。我无为,人自宁。三十六帝欲相迎,仙人飘翩下云屏……”
那就是我大唐的盛世之音啊;
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哪得几回闻!
乐曲优美而舒缓地结束了,一红一白两位仙子也降落凡尘。
唐玄宗李隆基站起身,亲自给娘娘和柳云斟了一杯甘醇香甜的桂花醑酒,然后一饮而尽。
“李龟年哪,还有什么曲目吗?”兴犹未尽的李隆基睁着一双醺醺醉眼问道。
李龟年对宫中的曲目十分稔熟,如数家珍地说了一遍。
李隆基挥挥手:“不行不行,这些曲子耳朵都起茧了。”
娘娘问:“那有何新曲吗?”
老于宫中世故的李龟年沉吟了一会儿,才略显尴尬地笑笑:“回禀娘娘,近来新曲不多,主要是没有上佳的新词相配。”
李隆基眉头皱了皱:“赏名花,对美人,饮醇酒,沐春风,岂能无新词新曲?”他转身命一边的高力士:“把翰林供奉李白给我找来。”
高力士点头称诺,转身就走。走到台边时,他看见了正坐在梨园戏子们中间正快活说笑的我,朝我招招手。
这个老奴才!我有些烦他了。还是不得不起身:“高公公有事吗?”
高力士满脸是笑地拍拍我的肩:“奕秋小兄弟,皇上命我把那李白叫来,我们一起走一趟吧?”
我看看他,笑了:“高公公,您现在是大将军了,还怕见一个区区翰林供奉?”
他哼了一声:“我怕他?要不是皇上的旨意,我根本懒得理他。”
说罢,他又笑笑:“你跟他熟,我在一边等你。”
我心里好笑,那李白是狂了点儿,对人还是可以的。自打我胜了日本王子,还封了五品待诏。那李白明白了我是靠自己实力上来的,对我刮目相看。我们同在金明门内的翰林院共事,他经常上城东的酒家去,常把我也叫去。我和他帮朋友也很熟悉,那些号称长安城“饮中八仙”的,都是我玩得很好的哥们儿。只是我喝酒不如他们,更不是李白的对手。常喝得我走路都走不动。
高力士一直很烦李太白的狂傲不羁,没把他这个大内总管放在眼里,所以这会儿居然还求起我来了。
我朝小桃红他们打了个手势:“有事,等会儿再来!”
翰林院就在大明宫一侧,仅一墙之隔。
我和高力士进去找了一圈,竟然不见李白踪影。
当值的翰林大学士王摩诘正在起草一份诏书,高力士上去问:“知道那李白到哪里去了?”
王摩诘一见是高公公,忙起身施礼,语气却颇不恭地说:“高公公问那李白?此人非池中之物哇,翰林院容不下这位‘谪仙人’,成天不知在哪里闲逛,你们到长安的酒家、斗鸡场还有青楼去看看吧!”
我知道,这王翰林原来诗名甚大,宫里重要的诏书都是他起草的。可李白进翰林后,他的地位明显下降了许多。很多时候玄宗直接宣李白起草。
但我讨厌他这样背后对皇上身边的人说李白的不是。
这个时候的王翰林,你简直想象不出那些清新如画的诗句是他写的。
高力士听了点点头,没多说什么,拉了我:“走!”
我清楚,高力士又多了在皇上面前进言的话题。却只好又跟着他出宫去街上找。
在长安城东市边的一家酒肆里,胡姬阿依古娜正忙着招呼客人。
这是一个蓝眼睛、长睫毛,身材高挑、丰满的中年女人。她其实是在长安城长大的。一口长安土话说得很溜。一见了我,就直打招呼:“小秋子,今儿怎么想来喝酒哇!”
我常被李白他们拉到这儿来,好几次是这位大婶帮忙代酒才过了关。她不认识高力士,我也懒得介绍。
“阿依古娜大婶,李白叔没来吧。”我问道。
阿依古娜笑了:“他刚在这儿喝了半天酒呢。唉,好象心里有事,我也不好多问。”
“那他到哪里去了?”高力士急忙问。嘿,他还着了急!
阿依古娜指指城东头的一处小山丘:“好象一个人到那边去了。”
我笑笑:“大婶儿,这就是您的不是了。李白叔一个人喝了酒孤伶伶地去了,你也不照顾照顾。”
阿依古娜脸红了一下:“小秋子,不许瞎说。他说想一个人坐坐嘛,不让人打扰的,我劝你们也别去打扰他。”
我摇摇头:“不行,皇上马上诏他马上去宫里!”
我和那高力士骑了马直奔城东而去。
其实,这阿依古娜的男人早病死了,只留下一个儿子和这一处酒家。李白、贺知章他们常来这儿喝酒。孤身在外的李白心里寂寞了也常一个人来,那阿依古娜常照顾他,有时甚至让他留宿。
这在长安城已是公开的秘密。
当我纵马先赶到长安城东郊的小山丘长乐坡时,却看到了一幅永远难以忘怀的经典画面。
这个画面的名字就叫做《寂寞》!
那是一个心底其实非常非常寂寞的男人。
夕阳残照,八百里秦川芳草萋萋,浩荡无边,连天而去。这个白面长须的寂寞男人抱着一把长剑,沉默地斜躺在坡上。身边,一匹白马低着脑袋啃吃着青草。
一头曾经啸走山林的受伤猛虎,正对斜阳残照舔拭伤口呢。
“大道如青天,我独不得出!羞逐长安社中儿,赤鸡白狗赌梨栗……君不见昔时燕家重郭隗,拥彗折节无嫌猜。剧辛乐毅感恩分,输肝剖胆效英才。昭王白骨萦蔓草,谁人更扫黄金台?行路难,归去来!……”
沉吟,如低低的虎的咆哮。原野上的风很冷,我打了个寒战。
这个叫李太白的男人,对着正在冉冉西沉、光芒弥天的白色夕阳,还有那一望无垠的秦川莽原,长叹了一声。
这种长叹很容易引起男人们胸腔里的共鸣。
其实这个世界上,也许只有男人们才能从本质上理解另一个男人的寂寞!
这是一种来自雄性生命意识深处的寂寞!
是在平阳上被庸鹰凡犬所欺辱的猛虎常常发出的那种无奈的长啸!
呵,我的太白先生!
这个常常身处江湖之远,却时时志在庙堂的男人,这个雄心万丈、志薄云天的男人。
马蹄的的。
走上前去时,李白抬头看了看我,又看了看身后赶到的高力士。
他淡淡地笑了一下。他仿佛已经知道了我们的来意。
我下了马,还是拱手说明:“太白先生,皇上有请先生入宫。”
李白还是笑笑不语,目光却是对着我身后的高力士。
我回头看看,那高力士仍在马上一动不动,把头转向一边,也象是在欣赏这里的风光。
两个有趣的人!
我只好再说道:“皇上和娘娘在兴庆宫等先生去呢!”
“是起草诏书还是又要写些行乐的诗词呀?”李白问道。
高力士一边动了气:“我劝你还是快点起来吧,不是意气用事的时候!”
我上前扶着李白的肩膀,悄声在他耳边道:“我们出来快一个时辰了,皇上该着急了。”
李白忽然打了个酒嗝,摇头:“不行,今,今天,实,实在喝多了。”
那高力士闻听,一下就从马上跳下来:“小秋子,来,咱们抬也要把他抬回宫里去。”
哈,高公公真的着急了。
李白大概是真醉了,完全站都站不起来。天,以他的酒量喝到这种程度该喝了多少啊!
我们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他扶上马。我牵着马绳,朝禁城方向走去。
等我们赶到兴庆宫的时候,歌舞还在进行。那肥头大耳、长一脸络腮胡子的安禄山居然也赶来凑趣,正在舞台中央跳着胡旋舞呢。别看他长得肥壮,跳这种高难度的旋转舞蹈却很是灵活。
再一细看,朝里不少得宠的显贵们也都入了座。当朝新贵杨国忠也在。他的眼睛到处转悠,老给人一种在猜度着什么的感觉。
我注意到,他的每一个动作、表情都与皇上的情绪反应息息相关。我不喜欢这种感觉,阴冷得很,和这里欢快热烈的气氛很不协调。而且,也活得太累!
唐玄宗和娘娘看得高兴,那安禄山也舞得欢,象个溜溜圆的大冬瓜在急速地转个不停。娘娘一边抿嘴笑道:“我的孩儿,你这舞跳得比我还好呢!”
安禄山耸耸胡子,居然朝娘娘轻佻地一笑。娘娘也笑了。
舞到兴奋处,那胡蛮子扬手朝娘娘那儿掷过去一个吐蕃的木瓜:“娘娘,接着,甜哪!”
娘娘显得有点措手不及,那木瓜一下砸进娘娘怀里,她“哎哟”一声,随即脸色通红,有点微嗔的样子。
席宴上的人们却是一阵哄笑。
我看见杨国忠皱了皱眉头,鼻子里“哼”了一声。
他和这位安禄山是合不来的,安禄山和李林甫关系不错,两人对正炙手可热的杨家势力颇有忌惮。
李隆基却心中记着娘娘,要看看伤着没有,娘娘却不让他看:“没事儿。”
他这才回头笑骂了一句:“你这胡儿,就这么对你娘呵!”
这一幕让翰林院那些工于艳词的文人也看见了,我听见他们私下嘻笑着议论:“只怕伤了娘娘的垂莲椒乳吧!看她那样子还疼不过呢!”
真******无聊!这些话李隆基和娘娘当然听不到。
这时,李隆基一扭头却看到我了,忙问道:“李爱卿到了吗?”
高力士上前把我挡在了身后:“到了,只是喝酒醉得一塌糊涂,八成这新词还得由翰林当值的王摩诘来写。”
一边的杨国忠看似没注意到这边,耳朵却好得惊人。他说话从来很简洁,却很要命:“李翰林这是故意装醉,轻慢皇上!”
我却不管那么多:“刚才我们去了终南酒家,他确实喝了不少。是我和高公公抬回来的。”
人们看看我,没做声。
李隆基挥挥手:“别说那么多,抬到朕旁边的榻上去!”
我忙扶住李白,和一帮宫女们把他抬过去。
李白真的醉了,轻轻地打着鼾。
李隆基走过来,轻声地唤着:“李爱卿醒醒!”
李白嘴角流出一线涎水,那李隆基用手里的绢巾给他擦拭干净。
一个位高权重的男人对另一个才华绝世的男人流露的敬意和关爱。
我想这不纯是他的表演,李隆基其实是个很有爱心的男人。
李白渐渐醒了。他醉眼朦胧地看看周围,忽然向前呕了一下,一侧身子,哇地吐了出来,一股浓浓的酒气顿时弥漫开来。宫女们连忙清扫秽物,一帮大臣无不摇头。
娘娘忙命人从外面龙池里打来一盆清水,她噙了口水朝李白脸上轻轻一喷,那李白脸上抽动一下。
他再次睁开眼来,挣扎着起身要施礼,玄宗笑笑表示不必。
一边的宫女端来一碗醒酒汤,玄宗接过来,从碗中舀了一勺羹,自己先尝了一口,感到有些烫,便又吹了吹,然后亲自喂到李白口中。
李白酒醒了大半,看看周围,人们都对他笑着,高力士、杨国忠此时都一脸的笑容可掬。
“不,不知陛下诏臣何事?”李白问道。
李隆基说道:“今天是娘娘的生日,又值宫中木芍药花开了,请爱卿写首新词。”
“臣请再赐酒一壶!”李白起身施了个礼。
人们都是一愣!
趁着李白醒来,我悄然朝梨园弟子们中走去。
远远的,我看见还没有卸装的她:柳云!
她还穿着那一身舞装,白得耀眼,却和小桃红正有说有笑。
小桃红朝我招招手,还挤了一下眼。
笑得正欢的柳云看到我了,忽然不作声了,脸红红的。
我迟疑了一下,仍然走了过去。
柳云有些紧张地站了起来:“你,你好。”
我很勉强地笑笑:“你好,李夫人。”
她很敏感,察觉到了我的一丝嘲讽之意,窘得满面通红。在白色纱裙映衬下,却显得十分动人。小桃红看看我,又看看她,笑了:“柳云,别理他。”
我却从袖里掏出几个又大又红的苹果递给她们,这是刚才路过一个老翰林那儿时给的。
小桃红接过去:“哇,过去是柳云给你带果子吃,还把我的一份也要了去。现在总算还回来了。”
这个死丫头,说得我心里一酸!
确实,她那时在一些王府里演出时,总会得到很多赏赐,她知道我爱吃水果,每次见面都塞我几个。
提起这些,我和柳云心里都不好受。
我挨她身边坐下,轻轻问了声:“过得还好吗?”
柳云平静了一些:“还好。谢谢。”
她这么一说我倒没词儿了。
小桃红一边啃着苹果一边笑:“别象客人似的。你们处的日子可不短啦!”
不短,也不长。两年吧,可这两年,我们都长成大人了。
“上次,我在车上看见你了。”我轻声地说。
她看看我,点点头:“我也看见你了。你现在还好吗?”
我摇头:“陪皇上下棋,再不然上街喝酒、看斗鸡,到外面骑骑马。”
柳云叹了口气:“酒可别多喝。”说着,她的眼角竟淌下一滴泪水。
我心里一动,忙抓住她的手:“怎么了,柳云?”
这下,柳云更是眼泪汪汪,起身跑出去了。
小桃红在我耳畔说:“她那位小王爷脾气老大,喝醉了酒专门欺负柳云,柳云嫁了王侯家一点儿都不幸福。当初是那王爷看上了她,拿了白花花的银子逼她嫁的。当初,你那么狠心,把她送你的玉坠还了她,她哭了好几天!和姐妹们睡觉时做梦都在喊你的名字!醒来我们都哭了!”
我忽然明白,那次在歧王府门口遇到她,她为什么会那样激动了。
她一定非常非常想得到温暖和爱。而我却一直以为,她贪图王府家的富贵。
我低低地垂下头:“我错怪她了。”
这时,我眼前老是晃动着歧王府那个满脸是肉的小王爷的影子,想象着他怎样蹂躏着柳云——那可是我最心爱的女孩儿!特别是四年前那次在他家对奕时,这个王八蛋专门把刚进王府家做侍女的柳云叫出来弹唱曲子。那家伙一边奕棋,一边打着拍子,那股子得意洋洋的蠢样子让我想起来就恶心,想起来就有一股怒气突然升起。
“老子恨不得揍他!”我恨恨地说道。
一边的小桃红吓了一跳。
这时,前面也正上演着戏剧性的一幕。
那李白刚刚解吐,就又要喝酒。
李隆基担心他的身子:“李爱卿,你刚刚解吐,如何还能喝酒啊!”
李白回道:“臣有诗云:酒渴思吞海,诗狂欲上天。臣妄自称为酒中仙,惟酒醉后,诗兴愈高愈豪也愈妙。”
于是李隆基让人上了西凉的葡萄美酒,用一盏琉璃七宝杯斟满了,李太白咕咕地一口喝了个干净,一抹嘴:“拿纸笔!”
这就是酒仙的本色!
那李白面色转红,精神大振,伸出一只脚:“皇上,臣刚从城郊而来,靴底尘泥未洗,要上御台书写诗章,烦高将军为臣脱靴!”
这话把众人吓了一跳,那高力士愣怔了半天:“这,这,”直看皇上脸色。
李隆基笑了,神情象个宽容的长者:“高将军,李爱卿不胜酒力,情状就有如孩童,你就不要计较啦,给他脱了。”
那高力士是打小就跟着皇上的老奴仆,只要皇上说了的他不会拒绝。就是一只苍蝇他也会毫不犹豫地吞了。
他只好弯下腰去,就象伺候皇上那样,一点一点地把李白的靴子给脱了下来。由于用力颇猛,身子已然老迈的高公公一下跌坐在地。
人们一阵轰笑。我看着宫里人人畏惧的高公公那狼狈样子有些解气,这家伙今天居然让李白给治了,象我辈小人物内心还是很爽的。
当高公公慢慢从地上爬起来时,我看着他那一头苍老的白发,心里又有些不忍:他也不容易,对李隆基来说,他是真正做到了出生入死,忠心耿耿。唉,谁让你天生是个奴才命呢?
李白此时的神态却是一副一个都不宽恕的倔劲儿。
他倔傲地走到书案前,让正在研墨的宫女走开,然后给皇上拱手奏道:“皇上,臣不唯诗词颇精,书法却也可观。今日书写盛事,其笔墨可以传世。故研墨不可马虎。”
李隆基不解其意:“李爱卿,你有话就直说吧!”
李白看看那边炙手可热的人物,笑了笑:“臣听说杨御史精通笔墨之道,想劳烦杨御史的大驾!”
这个要求却是有些过份了。那高力士虽官封大将军,却仍是服侍皇上的奴仆。杨御史可是当朝一品官员哪!
李隆基沉吟不语,刚才是宽纵了一些,现在却有些骑虎难下了。
这时,娘娘却起身对杨国忠说道:“哥,今儿是妹子的好日子,你就依了李学士吧,只当是给妹子帮帮忙。”
李隆基看看他,没有作声。帝王自有用权之道。
杨国忠当着众人的面不能驳了娘娘的面子,便只得起身:“臣谨遵皇上、娘娘之命!”
李隆基脸色这才舒展开来:“有劳杨爱卿了。”
李白借着酒劲儿哈哈一笑。斜着眼睛看那杨国忠前来研墨。
等那杨国忠煞有介事地将墨研好,李白笑着看他一眼:“谢过御史大人了!”
他略挽袍袖,挥笔疾书,三首《清平调》顷刻完成。
好一个李太白,给天下的读书人争了口气!
我身边的小桃红目不转睛地看着那位风仪飘逸的太白,神情向往对我地说:“那位李太白先生真象是天上下来的神仙!”
我笑笑:“那当然,他是我最要好的朋友!”
小桃红说道:“嗯,我就喜欢这样行事不凡的奇男子!”
这话说完,就惹来那些乐班女孩子们的嘻笑声。小桃红却满不在乎地仰头一笑:“小秋子,我要是柳云,才不去那个鬼王府受罪呢,怎么也得和你一起私奔,就象那卓文君和司马相如一样!”
这下,周围响起更大的哄笑声。我惊讶地看看她,真是个桀骜不驯的野丫头。
这是我第一次读到李太白的宫庭艳体诗。李龟年偏也是快手,很快就配上曲子,手持檀板张口就唱:
“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若非群玉山头现,会向瑶台月下逢。”
“一枝红艳露凝香,云雨巫山枉断肠。借问汉宫谁得似?可怜飞燕倚妆。”
“名花倾国两相欢,长得君王带笑看。解释春风无限恨,沉香亭北倚阑干。”
檀板悠悠,歌声旖ni。女孩儿们水袖轻飞,身影飘忽。
天才的诗人,一流的宫庭乐手,这种超强的豪华阵容具有一锤定音的效果。娘娘的国色天香从此将流芳后世了。
我坐在那群梨园弟子们中间,看着那风liu多情的唐玄宗李隆基,忍不住会想,这个人怎么这么幸运。大唐承平百多年,没有过大规模战乱,百姓们吃喝是不愁了,每年朝庭征收的钱粮用度不尽,库存的钱串子都烂了,每年霉掉的米不计其数。偏生如今又有一批绝世的一流人物出现在本朝,真是文采风liu的时代。
这样的流金岁月,连一些饱读史书的老翰林都承认:不多见哪!